沈八娘一向以母族门第为傲,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不少。
四娘子暗哂,谁不知道四婶当年哭着喊着要嫁给三叔,闹得全京都街知巷闻。奈何三叔看不上她,这才退而求其次嫁了四叔。
她面上不显,继续道:“七妹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原担心她这身世不好说亲,幸而宁家言情书网,不介意这些。”
沈八娘附和道:“不错,三叔三婶双双早逝,三房只剩她一个孤女,讲究些的人家怕是要多想。”
沈四娘以团扇掩嘴,轻轻一笑:“要我说,这封赏原也不值得羡慕,比起官爵名位、金珠财帛,我只盼耶娘康健,手足和睦。”
沈八娘连声附和:“阿姊所言极是,谁愿拿父母的性命换一身荣华。”
心里却道,你阿耶官位高,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一想自己阿耶,不禁泄气。
她父亲门荫了一个从七品闲官,便似在这起家官位上扎了根,镇日不务正业、眠花宿柳,一月中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将她阿娘的嫁妆都挥霍殆尽,对他们这些子女更是不上心。
若是能拿去换成爵位、田地和钱财,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宜秋回到院中,素娥一见那流水般往里抬的朱漆大木箱,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带着哭腔道:“昨日宫里赏的那些还未收拾完……贺喜小娘子……”
那么多财物要清点造册,再分门别类收入库中,以便让小娘子回来过目,哪些该放进妆奁带入宁家,哪些又该丢下。
为了这个,素娥今日没有跟随沈宜秋入宫,带着满院婢子奴仆收拾了半日,眼下还剩了一小半。
沈宜秋上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她:“慢慢理便是,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张皇后一向手面阔,又真心喜欢沈宜秋,便以添妆之名又赐了许多财帛。
沈宜秋回到房中,换回家常衣裳,摘下发上钗钿,正打算上床补个觉,素娥抱了个狭长的雕花沉香木盒子进来:“小娘子,奴婢见这盒子华美,里头的东西想必十分要紧,奴婢不敢擅自收起来,还请小娘子看一眼。”
沈宜秋打眼一瞧,那盒子果然华美无匹,通身描金彩绘,嵌着许多宝石真珠螺钿,又是以上好沉香木雕成,芬芳扑鼻。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好东西。
她不由被勾起了兴致,坐直身子:“这是谁赏的?”
“是与东宫赏赐一起送来的。”素娥一边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巧夺天工的黄金小锁。
盒子里却是用蜀锦包裹的一幅卷轴。
沈宜秋不由一喜,这样郑重其事地包起来,定然是名家的墨宝了。
她这上头随了父母,虽也爱金玉器玩,真正叫她痴迷的却是书画。
她知道东宫藏书楼和尉迟越的书房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的真迹,只是尉迟越不待见她,她便也不好意思开口去借。
尉迟越舍得将这些宝贝赏一幅与她,倒也算大方,不枉她忍他多年。
她一边盯着素娥解开锦囊,抽开丝绳,一边猜测,会是哪个宝贝呢?
是陆探微的《维摩诘居士》,还是卫协的《上林苑图》,莫非是王右军的《孔侍中帖》?
不,那是尉迟越心爱之物,断然不会拿来赏人……那么退而求其次,《鸭头丸帖》也是很好的了。
沈宜秋心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看着素娥小心翼翼一寸寸把卷轴展开,露出右侧墨迹。
她定睛一看,傻了眼。
这笔字她上辈子见过无数回,就是化成灰也认得,明明白白是尉迟越自己的笔迹。
沈宜秋大失所望,尉迟越的字也算不错,但拿来赏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上辈子他颇也知道藏拙,沈宜秋不曾听说他拿自己的书迹赏过人。
她不免又想起今日尉迟越的行径,心说重来一次,此人倒是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她潦草地扫了一眼绢帛上的字,待看清写的是什么,她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写的竟然是《列女传》,赏人一卷列女传,这算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最喜欢叫她诵读《列女传》、《女诫》等书,上辈子她对祖母言听计从,即便入了宫也日日不离身侧,如今却是见了便起腻,多看一眼都糟心。
素娥又将画卷展开寸许,沈宜秋一瞅,啧,每段小传旁竟还配了画。
若说尉迟越的字尚可,那他的画技只能说惨不忍睹了。
好好的周宣姜后,叫他画得头大身小脖子长,又兼神情呆滞、两眼无神,活像只呆头鹅。
素娥还待展开,沈宜秋挥挥手:“收起来罢。”
素娥也觉这画不怎么样,还没有小娘子平时画着玩的竹笋、瘦驴和胖婆子好看,但是看这盒子的架势,又觉不能轻忽:“小娘子,这该收到哪里?”
沈宜秋道:“盒子留着,字画……”
她本想说扔了,转念一想毕竟是太子墨迹,随意毁弃万一叫人知道罪责不小,便道:“字画另外放着吧。”
她想想又补上一句:“切记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此时尉迟越也已回到了东宫,正在内书房中召见几位翰林学士,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
不知沈氏这会儿有没有见着他送的礼,若是见了,应当已经明白他的心意。
想起其中蕴含的巧思,他微感得意。他记得上辈子沈氏案头总放着两卷列女传,想必是她所钟爱,再见落款是他亲笔所作,定然更加欢喜。
此外他还暗藏了玄机,只选了《贤明传》中的王后和公夫人,以示嘉勉与希冀之意,若一时不能明白,那么待她看见画中女子个个肖似她时,必定心领神会……
尉迟越嘴角一扬,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嫡母重提立妃一事即可。
张皇后却似并不着急,这一等就是十多日。
尉迟越等得都有些心焦了,这才等来甘露殿的内侍,道张皇后叫他进宫议事。
尉迟越精神一振,吩咐侍从道:“备驾!”
第15章 真相
尉迟越策马疾驰,扬起滚滚烟尘。
他的马是突厥进贡的大宛良驹,奔腾时有如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将侍卫们抛在了身后。
尉迟越犹嫌马不够快,恨不能两肋生翼,飞到蓬莱宫去。
是日和风清穆,五月的阳光撒在空阔的御道上,两旁青槐枝繁叶茂,苍翠枝叶间雀鸟啁啾,仿佛知他好事将近,纷纷向他恭祝道喜。
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喧嚣车马也似充溢着生机。
储君大婚是普天同庆之事,尉迟越一边策马,一边打定主意,这一世除了大赦天下以外,还要在太极宫承天门外张宴,令臣民大酺三日,让百姓也沾沾喜气。
到了蓬莱宫前,他也顾不得下马乘辇,一路长驱,直奔甘露殿。
到了皇后寝宫前,他不等肩舆来抬,三步两步上了台阶,昂首阔步走进殿中。
张皇后见儿子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透着笑意,不由纳闷:“可是有什么喜事”?
尉迟越这才察觉自己喜形于色了,忙压了压嘴角,沉声道:“儿子一路从东宫驰来,见生民繁庶、风物畅美,不禁心生喜悦。”
张皇后心说我信你就有鬼了,面上却笑意盈盈,微微颔首:赞许道:“你身为储君知道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我心甚慰。”说罢请儿子入座,叫宫人奉茶。
母子俩各怀心思地寒暄,张皇后兜着圈子,半晌不入正题,尉迟越接连饮了三杯茶汤,心中已有些烦躁,脸上却仍是泰然自若。
张皇后绕了半天,终于道:“算算自上回芙蓉园花宴已经两个月了,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尉迟越闻言脸色依旧沉静,但执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张皇后又解释道:“这几日贤妃头风犯了,不能劳神,便没有叫她一同前来,待你选定,再去与她知会一声。想来你看上的人,她也不会有何异见。”
尉迟越心知头风病不过是托辞,皇后多半是生怕贤妃又头圆头扁地搅缠不清,这才没叫她来。
想到上次生母说沈氏刑克六亲,尉迟越心头掠过一丝不悦,她不来也好。
上辈子她便不喜沈氏,总揪着她身世不放,若是知道他属意沈氏,不知又要哭出几升眼泪。
张皇后道:“不知三郎考虑得如何了?”
尉迟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淡淡道:“但凭母后作主。”张皇后对沈氏青睐有加,他都看在眼里。上辈子她与众女一齐赴宴,皇后都能慧眼识珠,从那么多人中将她挑中,这回她入宫觐见,两人面对面聊了这么久,自然更是非他莫属了。
尉迟越获丝毫不担心,只等着嫡母先提。
张皇后忖道:“依我之见,曹侍郎家的五娘子、虞尚书家的十七娘、吴祭酒家的十二娘,还有王少傅家的十娘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几位都是清淑娴雅、端丽韵秀,堪为良娣,若有合意的,可以再选几名封为良媛、承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尉迟越一心等着张皇后提沈氏,对这些不甚在意:“但凭母后定夺,不必再封良媛诸等,务从俭省便是。”
本朝皇太子大婚,都是正妃侧室一道加封,两名侧室是最少之数。
张皇后嫁给当今时,除了两名良娣,还一气封了两位良媛、四位承徽,又升了好几位昭训和奉仪,至于东宫中原本没有品级位份的侍妾宫姬,更是数不胜数。
尉迟越九岁封太子,十二岁便开始听讼于东宫,十六岁上便奉旨监国,一直励精图治,至今没有半个侍妾,与其父却是大相径庭。
他十三岁时,生母郭贤妃选了几名貌美宫人,想塞给他为妾,却叫他义正词严制止:“母妃希望让儿子做陈后主么?”一句话便叫贤妃犯了两个月头风。
张皇后己所不欲,不施于人,并不像有的婆母,自己糟心了半辈子,转头又给媳妇添堵。
看到儿子对声色犬马视同洪水猛兽,她欣慰地点点头:“那我便替你选两个家世人品都合宜的良娣,再俭省却是有违祖制了。”
她想了想,微露难色:“太子妃的人选却有些难以定夺,卢侍中家的六娘子出身清望,听说才学也是极好的,只是性子太过软和,当正妃怕是差了一点。”
皇后又提了两人,都是为良娣绰绰有余,当正妃却总缺了些什么,似乎不足以母仪天下。
尉迟越本以为嫡母第一个便会提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个人,不由诧异。
张皇后见他有些魂不守舍,清了清嗓子问道:“三郎怎么想?我反复思量,也只有从这三人中选一位了。”
这就完了?不是还有沈氏么?尉迟越狐疑地看着嫡母,莫非是那日她窥见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引他自己说出来?多半是如此了,嫡母一向是有些促狭的。
都到了这一步,明知道会让张皇后在心里看笑话,也只得就范了。
尉迟越抿了一口茶,指尖轻敲两下杯壁,放下杯盏,状似不经意地道:“那日在母后宫中所见那位沈氏女公子,倒是气度闲雅,颇为稳重。”
张皇后满脸遗憾,扼腕道:“我也觉沈家七娘子甚好,只可惜她已许了人家。”
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落在尉迟越耳中,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沈氏许了人家?这不可能!
他纵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听说自己发妻与别人订亲,不免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张皇后将儿子神色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三郎缘何如此惊愕?七娘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争求,许了人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尉迟越意识到自己失态,竭力平复心绪,露出洒脱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儿子非是惊愕,不过略有几分诧异罢了。”
他镇定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觉一股咸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掌茶的宫人惊呼一声;“太子殿下,这是盐碗!奴婢死罪……”一边告罪,一边叩头如捣蒜,心里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欢加盐,太子却是每饮茶必要放盐,且他舌头刁钻,宫人调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咸,因而每次奉茶,宫人都会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浓盐水,供他自行取用。
这是经年来的习惯,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么了,竟把盐碗当了茶杯,分明一个葵口,一个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样!
尉迟越硬是将那口盐水咽下,咸涩的味道令他灵魂激荡,他愣是没有皱一皱眉,镇定自若道:“不必大惊小怪,孤只是觉得口里有些淡。”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这才撂下盐碗:“不知沈氏与哪家结亲?”
他不说沈七娘而说沈氏,便是关心世家联姻之事,师出有名,非常得体。
张皇后简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样样都好,就是不知为何,从小死要面子,都这样了还在装。
尉迟越两口盐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灵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宫中,弄错了也未可知。说不定是以讹传讹,他们沈家姊妹众多,说亲的或许是旁人。
张皇后道:“是宁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这句话却叫他如坠冰窟,刚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声,只留下一股青烟。
尉迟越沉默半晌,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原来是宁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皇后道:“听说是不久前议下的,不久便要过定了。”
方才那两口盐水似乎流到了他脏腑中,又从他的笑容中流溢出来。
原来两人在桃林中相会,的确是情投意合,已经许下终身。
张皇后点点头:“宁家如今在朝中虽有些尴尬,但门风清正,听说那宁小公子气质清华,虽无功名,但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颇得师长的嘉许,还有诗集行于世,想来早晚也能崭露头角。七娘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边说边觑儿子的脸色,眼里闪过促狭之意。
尉迟越苦笑,上辈子宁十一考进士科,被礼部侍郎压着,还是他在复核时发现他才学胸襟过人,力排众议点了他为状元。
宁十一有经世济国之才,这辈子只要不出意外,这状元定然还是替他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