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拿起陶碗, 仰头喝下了一碗酒,秋风从他桌边的栈窗外吹进来, 吹过他微微散乱的鬓发,热烈如火的眼眸,笔直高挺的鼻梁,还有后背上的两把乌黑的刀鞘。
那两把刀,已经不是以前的“刀”了。
在云月斋与花云鹤达成协议后,莫三刀每逢晦朔两日前往蓬莱城后的听松峰,向花云鹤学习“九鬼一剑”。至此,他的刀,似乎变成了剑。一切剑,于他而言,也似乎都成了刀。
“九鬼一剑”全套剑谱共四个境界,前三层心法,后一层剑法,听着似乎比“归藏三刀”简易,可学起来,却是步履维艰。莫三刀学了两回,废寝忘食,才堪堪突破第一层,几乎怀疑花云鹤暗中作怪,却又不好直问,这厢听那酒客骂花云鹤“老奸巨猾”,不由咧嘴一笑。
那的确是个老奸巨猾的人。
且不说他拿盟主作诱饵,搅得一个江湖波涛汹涌,单是与自己协议“九鬼一剑”的事,就足够令人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要是能跟师父阮岑琢磨琢磨倒还罢,关键是,花云鹤不允许他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也就是说,花云鹤以性命作代价,助他练成“归藏三刀”一事,天下仅他二人知。
莫三刀又倒了碗酒,缓缓送到唇边,心下茫然无解,乱猜着:莫非是他患了重疾,时日已不多,横竖都是个死,所以才拿性命跟我交易,让我替他保护那三个人?
想想又摇头:那何不直接把“九鬼一剑”传给他儿子花玊?
又想:还是说,他一生从未遇到对手,太过寂寞,所以特想培养出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来尝尝失败的滋味?
想到这里,浑身打抖,只觉骇人听闻,忙乎乎地又倒了碗酒压惊。
酒才下肚,耳畔又传来那桌酒客的攀谈声——
“我听说,先前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除了安排细作在穆王府,还联合了一个人。”
“谁?”
“姑苏城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
这个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一字不漏地蹿进了莫三刀耳里。
他浓黑的眉毛一扬。
有人讶然道:“白京道?可玉酒宴上死的那个人,是他的二儿子呀。”
有人回道:“那是个义子,白京道一家老小早在十八年前就绝迹了。”
有人不以为然,抢道:“非也非也,这个白京道年轻时可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十八年前那场劫难后,他陆续收了四个儿子,对外宣称是什么义子,实际上啊,都是他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私生子!”
“私生子?!”
一桌人目定口呆,舌挢不下,半晌才有人惊叹道:“天哪,单单是私生子就有四个,那这白京道也忒风流了……”
艳羡之意表露无遗。
有人冷笑道:“风流是风流了,可惜到老来,成了废人一个,也算是报应喽。”
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别说,还真是,白京道在那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八年,要他真是个风流成性的,那这十八年岂不是憋死了!”
耳畔一时笑声不绝,却在那笑声最酣畅、最鼎沸的一刻,酒桌上突然一声闷响,旋即一只盛满烈酒的陶碗砸碎在地,那个率先笑起来的人,吐着血倒在了酒桌上。
一桌人大震。
莫三刀举碗就唇,抬眸望去,那个人已经死了。
是怎么死的呢?
没有人能看清楚,包括莫三刀。
那一桌人立时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身上的兵器来,慌张地环顾一番之后,目光猛地定格在客栈大门口。
正是暮色四合,鎏金似的光辉漫射着人影熙攘的客栈大堂,男子长身立于门槛前,逆着光线,垂着眉眼,无声无息地在大堂内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他一身霁青色长衣,一头乌发被风吹飞,扫过衣上的雪白水纹,与腰间那把同样雕刻有水纹的、冷幽幽的剑。
莫三刀双眸微虚,隔着夕阳里的一片浮尘,看清了他低垂的眉眼。
那是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与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
“你、你是什么人?!”
那桌的酒客中,有人拔了刀,盯着门前的男子喝道。
男子云淡风轻地,眼也没抬,却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唤雨山庄,白彦。”
几个酒客赫然一震。
有人重又抓紧了手里的刀,看了死在酒桌上的那人一眼,转头向白彦呵斥道:“好你个唤雨山庄……你可知你杀的是什么人?!”
白彦道:“他现在,自然是死人。”
“你!”那人气急败坏,“他可是我天狼门一堂之主邹戌,今日你杀了他,门主是不会放过你的!”
“门主?”白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那如果我杀了你,你们门主是不是也不会放过我呢?”
那人咬牙:“那是自然!”
白彦道:“那就让我杀了你吧。”
那人愕然:“什么?!”
白彦缓缓上前,慢声道:“既然我已经杀了他,会死,杀你,也会死,那我为什么不杀你呢?”
那片巨大的阴影像一座长了脚的山,挟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步地向那人逼近,一点点地在那人脸上罩下黑影。
那人于震愕中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这张逆在光线里的脸。
绝美,且又绝对阴鸷、冷厉。
“你……”
那人话声未及落地,白彦手中长剑已送入了他的身体里。
满堂看客整齐划一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被捅的人亦目眦尽裂,满眼无法置信,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腹前那把水纹潋滟的长剑,再抬头看向咫尺间这张俊美绝伦、笑容邪魅的脸,嘴巴大张。
却在这令人毛发倒竖的一刻,白彦倏然发出一声轻笑,旋即直起身来,收了剑。
那人当即坐倒在地,痛苦地捂住腹部,捂了半天发现有点不对,低头一看——噫,腹中并无伤口。
再一看白彦手里那剑,原是并没有出鞘的。
“耍你的。”白彦扬唇。
那人惊怒交集,回过神来,咬着牙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弟兄们,给我上!”
大堂内顿时大乱,那桌酒客的同门人亦一并杀来,乱扫一眼,都不下五人。白彦却眉毛都没动,把剑一拔,挡刀,砍剑,缴枪。行云流水。
当首那人见一时半刻攻不下他的剑阵,眉头一皱,趁同门人挥刀弄枪地钳制住了他上盘,猛地挥刀往桌上的一筒木筷一拍,十几根木筷霎时嗖嗖飞转,挟着刀风,向白彦激射而去。
白彦双足一点,猛地腾跃而上,自那几人头顶一个空翻,手上长剑更不停顿,剑花飞舞,将一支支木筷尽数砍过。
当首那人眼见白彦抢至大门,似乎要逃,环刀又一猛挥,蹭蹭两下打飞起两筒木筷,无数黑点,密若数罟,沿着白彦飞荡于空中的一截衣袂向他网去。白彦微一斜眸,眸光凛然,正欲反身一剑挡来,面前忽然刀风驰过,一张“密网”,眨眼间被缴落成一地乌黑的木屑。
白彦足尖在一张桌角上轻轻点过,落回了门槛边上,他的身前,出现了一个拿长刀的褐衣少年。
这个少年,低头站在纷飞的木屑下,双手握着一把似断非断的长刀。
是他,拦下了那些杀人的木筷。
天狼门当首那人怒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救他?”
莫三刀神态懒散,收了刀,道:“我救他了吗?”
一干人愣住。
白彦扫了眼莫三刀的背影,没有说话。
莫三刀转身,走向白彦身后,探手,拎出了个白白胖胖、颤颤巍巍的女童来,挑眉道:“我救的,明明是她。”
夕阳里,那个女童被莫三刀揪住衣领,悬在半空之中,浑身打着抖,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像受了惊的麋鹿似的,写满了张皇不安。
“阿彦!”她挣扎起来,向白彦呼救。
白彦眉间一蹙,探手,从莫三刀那里把她拎了回来。
莫三刀转头,对上白彦的眼睛,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
放荡不羁骄矜风流的白公子携“小包子”登场啦~【竟然感觉跟三刀也莫名的……咳咳】
第41章 白彦(二)
是夜, 秋风飒飒。
齐福客栈门檐上的两大盏灯笼猎猎晃动,在堂内地板上投下纷纷乱乱的影子,几个跑堂的忙前忙后, 清理完一片狼藉中的三具尸体, 擦了擦汗, 向白彦道:“公子, 天狼门在洪州一带颇有势力,你虽然武功盖世, 但总归是寡不敌众,还是趁早……”
白彦不等他们话完,扔了个鼓鼓的钱袋过去,道:“一间上房。”
一个跑堂接了钱,措手不及, 左顾右盼,还是他边上那个机灵, 抢了钱袋过来,朝白彦笑道:“公子稍后,小的这便给你准备去。”一溜烟儿跑了。
另几个一呆。
白彦提醒道:“还不去分钱吗?”
厮杀后,冷冷清清的一个大堂, 这才重新热闹了。
莫三刀坐在一张方桌前, 托着腮,盯着对面那张圆鼓鼓的肉脸,挑眉道:“几岁了?”
阿冬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两条小短腿悬空地荡了荡, 奶声奶气:“四岁了。”
莫三刀“喔”了声, 朝着白彦的背影一扬眉:“他呢?”
阿冬眨了眨眼,摇头:“不知道。”
莫三刀还要再问, 白彦已走了过来,阿冬立即乖乖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在白彦跟前站定。
这副情景,实在惊奇,莫三刀忍不住看了又看。
白彦微微蹙眉。
莫三刀笑道:“到底是唤雨山庄的公子,出手好生阔绰,那一袋钱,可够我一个月的盘缠了。”
白彦哼道:“大名鼎鼎的鬼盗莫三刀,也会缺钱吗?”
莫三刀听到“大名鼎鼎”四字,心下甚是受用,坐直了身道:“白公子好眼力呀。”
白彦似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厚脸皮的,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与此同时,先前答应给白彦准备上房的那跑堂下了楼来,喜笑颜开地向白彦道:“公子,房间给你准备好了,天字一号,小的这便带公子上去吧?”
白彦把身后的阿冬拎了出来,递给那跑堂,吩咐道:“带她上去,给她打盆热水,让她自洗了睡觉。”
跑堂愣了愣,才把阿冬抱过来,点头哈腰:“是!”麻溜地去了。
白彦看回莫三刀,默了默,转头向柜台前忙活的另一个跑堂唤道:“小二,上两坛酒。”
那跑堂是刚刚分到了钱的,自然乐意被他差使,当下“诶”一声,捧着两坛陈酒来了。
白彦接了酒,向莫三刀道:“堂中逼仄,能否请鬼盗移步屋顶,陪我喝一坛酒?”
莫三刀眉头一挑,心下虽狐疑,面上却微笑,道:“却之不恭。”
***
夜风萧索,吹在脸上,挟以街道旁幽然的桂花香,两道人影飞鸿一般跃上齐福客栈的飞檐,在月光粼粼的屋顶上坐了。莫三刀揭开坛盖,仰头先喝了起来,喉结滚动,豪气干云,白彦却是慢条斯理。
酒过三巡,白彦开口道:“鬼盗途径洪州,也是打算往不归山去的吗?”
莫三刀揩了嘴角的酒渍,轻笑道:“我还以为你要问的,是那玉酒宴上的白二公子呢。”
白彦薄唇微挑,但笑不语。莫三刀试探道:“看来白二公子跟你的关系不太好。”
白彦轻哼了声,淡淡道:“本无关系,何来好与不好。”
莫三刀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听闻唤雨山庄四位公子中,数大公子最不合群,想来便是阁下了。”
白彦不以为意,轻笑一声,喝了口酒。
泠泠月光从穹顶倾泻下来,在白彦脸上罩上一层疏冷的色彩,莫三刀看他喝酒,边看边道:“最不合群的白大公子,想来是不会为了给二公子报仇而去合欢宫的,让我想想,你是为了什么呢……总不成,也是为了那盟主之位吧?”
白彦放下酒坛,反诘道:“你又知道我要去合欢宫?”
莫三刀道:“你若不去合欢宫,又怎会在意我去不去合欢宫?”
白彦双眉一挑。
莫三刀拿酒坛的那只手往膝盖上一搭,凑近白彦,狡黠一笑:“应该也不是为了盟主之位吧。”
白彦望着月色里这双促狭的眼睛,缓缓虚眸,继而挑唇,移开了目光,坦然道:“找一个人,讨一笔债。”
莫三刀领会,嘿嘿笑道:“情债?”
白彦一边眉毛一挑,反问:“你去合欢宫做什么?”
莫三刀叹道:“我并不想去合欢宫,可是我要等的那个人,非要去不可。”
白彦“噢”了声,道:“情人?”
莫三刀险些咬了自个的舌头。
一记马嘶打破了月夜的宁静,马蹄踢踏几声,在客栈门前戛然而止。屋顶上的两人齐齐循声望去,见招展的旌旗下,一抹耀目的红影从马背上晃了下来。
屋檐下灯笼曳动,映照出那红衣人飞扬的眉眼,光华流转,顾盼神飞,正是蓬莱城的花三小姐,花梦。
白彦看了眼莫三刀的脸色,扬唇道:“你的情人来了。”
莫三刀扯了扯唇,道:“失陪了。”
***
花梦让小厮牵了马去马厩,进店向掌柜的要了间上房,上楼时,目光在冷冷清清的大堂内扫了一圈,笑着向引路的跑堂道:“你这该不会是家黑店吧?”
那跑堂一惊,道:“姑娘说什么呢,我们‘齐福’可是洪州城里的老字号了,怎么会是黑店?”
花梦道:“不是黑店,却有这么重的血腥味,难不成贵店时兴在大堂里杀鸡宰牛么?”
跑堂顿时赧然,坦白道:“江湖人闹事,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我们也是没办法……”
花梦笑了笑,也知道近来想灭合欢宫的人多少都经过洪州,发生争执是难免的事,遂不再多问,进房下榻了。
刚放好行李,屋门却笃笃地响了两声,敲门人内力沉稳,绝不是店内小厮,花梦顿时一凛,联想起上楼时闻到的杀气,握住了卸在桌上的佩剑。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