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云鹤把赤夜刀握在手中,垂眸打量:“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莫三刀敛眉。
花云鹤粗粝的指腹缓缓从赤夜刀刀刃上抚过,声音一阵阵地转冷:“你们明明知道这世上有克制‘九鬼一剑’的刀法,明明知道,我只要找到了能拦下‘九鬼一剑’的人,就会回去,为什么却不肯告诉我?”
莫三刀望着花云鹤隐匿在暗影里的脸,听着这个从暗影里响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浑身发寒。
赤夜刀的刀锋在花云鹤指腹下辗转,寒光粼粼,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又沦为一大片空空荡荡的黑影。莫三刀定睛望着他,屈膝往梁柱上靠了靠,出声道:“你已经违背剑鬼之命修炼了禁术‘九鬼一剑’,若再让你知道‘归藏三刀’的存在,这天下还能有制衡住你的人吗?”
花云鹤眼瞳颤动,从刀光中抽回神来,向莫三刀冷笑道:“你师父把玊儿送来蓬莱城后,我就知道了‘归藏三刀’的存在,那时候,刀谱与刀尚且还在合欢宫,我若想要,探囊取物,还会有你莫三刀吗?”
莫三刀张口结舌,瞪着花云鹤,心下惊疑不定。
花云鹤对上莫三刀的眼睛,声音冷硬:“他人在哪儿?既然选择让你修炼‘归藏三刀’,做赤夜刀的主人,又为何没有倾囊相授?”
莫三刀别开了脸:“无可奉告。”
花云鹤一声嗤笑:“无可奉告?”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幽然道:“他收你为徒,给你刀和刀谱,无外乎是想让你替他取我性命。他应该知道,要达到这个目的,关键一步,是让你来找我拜师学艺。可是,我等了你许多年,都等不到。今天,若不是你自投罗网,你我恐怕还难有见面的一天。”
莫三刀云里雾里,恼道:“你前言不搭后语的,都在说些什么?”
花云鹤笑,把赤夜刀扔回给了莫三刀:“我们也来做一笔交易吧。”
莫三刀接了刀,狐疑地瞪向花云鹤。
花云鹤道:“我助你练成‘归藏三刀’,你替我做一件事。”
莫三刀冷笑:“你明明知道我修炼‘归藏三刀’是为取你项上人头,还助我?当我年纪小,好骗么?”
花云鹤微微一怔,蓦地笑了,是一种不再阴冷的朗然的笑。笑完,他坦诚道:“我要你做的这件事,比我的项上人头重要。”
莫三刀半信半疑:“什么事?”
花云鹤盯着他,一字字道:“效忠于蓬莱城。”
莫三刀脸色顿变:“不可能!”
花云鹤倒也不慌:“你可以拒绝,可是那样,你就永远也杀不了我。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让你练成‘归藏三刀’,也就是说,只有我,能让你杀了我。”
莫三刀耐心渐无:“你什么意思?”
花云鹤一语惊天地:“突破‘归藏三刀’第九层的必经之路,是修炼‘九鬼一剑’。”
第37章 黑衣剑客(八)
蓬莱城城门外, 烈日刺目,密密匝匝的人影挤叠在干燥的泥地上,有剑的人, 手按着剑柄;有刀的人, 手握着刀柄;无刀无剑的人, 攥着他们那双青筋暴起的拳头。
花玊与花梦正被这一些人影团团围困住。
而这些人影, 又被一个个黑如鬼魅的花家侍卫团团围困住。
烈日炙烤在身上,寒气却氤氲不散。
剑拔弩张。
张靖山一袭道袍, 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向花玊与花梦兄妹逼近了一步:“大公子,三小姐,盟主再不出面给六门联盟、长风镖局主持公道,我张某与诸位同仁就只能越俎代庖了!”
花玊如山屹立,依旧冷眉冷眼:“家父已有令, 英雄会延后召开,届时自会给出公道。”
张靖山嗤之以鼻, 逍遥派掌门吴道子声援他道:“我等千里迢迢赶到此处,为的就是在英雄会上替无辜惨死的九位英豪报仇雪恨,还江湖太平,兹事体大, 怎能说拖就拖?!”
峨眉派了缘师太也放下私仇, 与逍遥派同仇敌忾起来:“不错,你们适才口口声声说人是合欢宫杀的,眼下却无凭无据,谁知是不是自导自演, 故弄玄虚!”
师父发完话, 峨眉派那林芊芊随即附和,鄙夷道:“我看多半如此, 不然我们这位盟主何以突然向那傅夫人动手,无端扰乱会场?现下想来,必是声东击西,混淆视听,以给他借口中止会议!”
众人一听,连声称是,花玊怒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那位傅夫人是合欢宫同谋所扮,目的是潜入会场,杀人灭口,不让那两名合欢宫弟子说出真相。诸位好歹也是江湖肱骨,武林脊檩,怎么连这点伎俩也看不透吗?”
林芊芊顿时面红耳赤,张靖山反诘道:“花大公子好生厉害,凡是对蓬莱城不利的,便是合欢弟子,照这么说,那位与令尊交手的一刀门门主,一个活脱脱的大人男,也是合欢宫的人?!”
花玊面色骤沉。众所周知,合欢宫中从无男性,此刻要咬定那一刀门门主系莫三刀冒充,不管众人是否相信,都难坐实合欢宫的罪行,反而更令蓬莱城嫌疑重重。张靖山这一句反诘,实在是寸铁杀人。
花玊眉峰紧敛,噤口未言,张靖山便冷笑道:“怎么,巧舌如簧的大公子竟也哑口无言了?”
吴道子道:“大公子,你在江湖中也算凤毛麟角,名高天下,此刻,就莫再拿什么合欢宫来当挡箭牌了。世人皆知,死在玉酒宴上的六门联盟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爽快承认,免得最后水落石出,你脱罪不得,还毁了半生威名!”
花玊面青如铁,花梦则怒不可遏,正要发作,人群外忽响起个又脆又冷的少女声音:“只怕水落石出后,毁了半生威名的,是你吧?”
众人一愣,掉头望去,蓊蓊树影下,一队仪仗已稳稳停在蓬莱城城门前,仪仗中央,乃一架四人肩抬、丝绸装裹的翠辇,辇上之人罗袖初单,珠纱遮面,一双妙目清波流转,正是穆王府的掌上明珠——长宁郡主。
***
云月斋。
窗外,流云蔽日,彻底吞没了室内所剩无几的光线,两张面孔隐遁入暗影里。莫三刀面色冷然,望着黑暗中那双幽光明灭的瞳眸,无声一笑:“突破‘归藏三刀’第九层的必经之路是修炼‘九鬼一剑’?呵,你怎么不直说,‘归藏三刀’就是特意为你花云鹤准备的呢?”
他不信。
花云鹤眉目不动:“这套刀法,你练了多久了?”
莫三刀正色道:“十一年。”
花云鹤道:“一层一层练起来的吗?”
莫三刀道:“当然。”
花云鹤点头,道:“‘归藏三刀’刀法共九层,前六层是内功心法,后三层是刀法。心法与刀法相生,每两层心法,对应一层刀法。是吗?”
莫三刀道:“不错。”
花云鹤道:“那你就错了。”
莫三刀一愣。
花云鹤道:“你的刀法已经练到了第八层,仅剩一式刀招没有参悟。如果按你的理解,心法既成,刀法为何突不破?”
莫三刀皱紧了眉。这正是他三年来苦练“归藏三刀”所遇的最大症结。
花云鹤看他,唇角轻挑,一语点破:“答案是,你并没有修炼到最后一式刀招所需的心法。”
莫三刀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阮岑交给他的刀谱,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于十二岁那年将六层心法尽数突破,经阮岑检验,无一瑕疵,是以能在短短三年内拿下两式刀招。这一年来,为突破第三式,他反复将刀谱看了一遍又一遍,于心法早已烂熟在心,怎可能遗漏了第三式刀招所需的心法?
花云鹤注视着他那阵青阵白的脸,语气缓慢而冷冽:“还想不明白吗?”
莫三刀瞪着花云鹤,心念疾转,嗄声道:“第三式刀招的心法,并不在刀谱上,而在‘九鬼一剑’的剑谱里?”
花云鹤满意地笑了。
“归藏三刀”的奥义从来不是二对一,而是三对一——三层心法,辅佐一层刀法。
最后一式刀招所需的心法,是全套剑法——“九鬼一剑”。
莫三刀脑袋里有如被钟击中,轰轰作响:“为何我师父从未跟我提起过?”
花云鹤眼底的笑影微黯,喃喃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或许是,他想让你杀我,又不想让你杀我。又或许,他害怕你来见我。”
莫三刀迅速回想起一幕幕与阮岑有关的画面,无数困惑、猜疑、想法如疯长的蔓草在心头抽芽,花云鹤眼神明锐,盯着这张年轻、桀骜的脸,提醒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我说的那笔交易,你究竟做,还是不做。”
莫三刀心又一震,想起刚才花云鹤提出的条件,仍是斩截地拒绝:“我说过了,不可能。”
花云鹤笑:“看来你还是不信。”
莫三刀道:“不是不信,是不愿。”
花云鹤挑眉。
莫三刀道:“我既要杀你,就不可能诚心诚意为蓬莱城效忠,这是其一;我杀你,是为全我师父毕生夙愿,不可能为此叛离师门,这是其二。”
花云鹤道:“其三呢?”
莫三刀笑:“其三是,我对你这些杀人生意实在提不起兴趣。”
花云鹤眸光骤沉,唇角却一勾。
莫三刀无所谓道:“既然是交易,那总可以还价吧?”
花云鹤略一沉默:“可以。”
莫三刀点头,道:“那便请花城主另换个条件吧。”
花云鹤虚眸。
莫三刀道:“这世上除了蓬莱城,总该还有些东西,于花城主而言,重于性命吧?”
花云鹤默然不语。
莫三刀静候。
风吹云动,烈日从云翳里缓缓现出,一束束光照穿过乌木窗格,漫射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寸寸地爬上花云苍白却刚毅的脸庞,照进他空荡荡、黑黢黢的双眸里。
“替我护好三个人。”良久,他开口道。
莫三刀爽快一笑:“好。”
花云鹤转头,提醒他:“我还没说是哪三个人。”
莫三刀笑容不散:“我已经知道了。”
第38章 黑衣剑客(九)
“长宁郡主驾到——”
烈日昭昭, 一架翠辇在城门口缓缓停稳,长宁玉足落地,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走来, 一双妙目定定地攫着花玊, 朗然道:“大公子宁肯力排众议, 独木强支, 也不愿将本郡主供出,是百密一疏, 还是怜香惜玉,不愿本郡主蹚这趟浑水呢?”
众人闻言一愕。
花玊眉目骤冷,垂睫避开了长宁的注视,淡漠道:“见过郡主。”
张靖山等人微微蹙眉,似乎心下不悦, 却也还是齐齐行了礼。长宁郡主在人群前站定,那似冷非冷的目光从张靖山、吴道子等人身上一一扫过, 曼声道:“诸位前辈云集蓬莱,商议江湖事务,原与本郡主无关,可是, 六门联盟死于玉酒宴上一事, 却是因本郡主而起,个中缘由,不能不谈,得罪了。”
众人面色各异, 心思不一, 了缘师太道:“玉酒宴一事怎会与郡主有关?”
长宁微微一笑:“因为那场宴席,是我设下的。”
众人大惊失色, 了缘师太愕然:“怎会是你?!”
却见长宁眉睫之间笑影不散,目光从花玊脸上流连过去,转向虚空:“诸位有所不知,我与花大公子积怨已深,又苦于功夫不够,奈何不得,只好假扮玉酒仙,在微山湖设下玉酒宴,求六门联盟几位前辈助我一臂之力,拿下大公子。可惜那晚,宴席中来了个不速之客,搅得席中大乱,让大公子寻得机会,趁乱逃走了。”
长宁说完,目光重又落回花玊脸上,蛾眉轻扬,依旧是那副傲然神态。花玊眉峰轻敛,漠然不应,倒是了缘师太忍不住开口追问:“那不速之客是谁?”
长宁轻飘飘道:“说起来,也不过一个小贼罢了。”
“小贼?”众人议开,有人道“无影手”,有人道“玉面贼”,面面相觑,花梦神色复杂,立在花玊身侧,出声道:“鬼盗,莫三刀。”
“莫三刀?”红叶堂中有人道,“便是近两年来在登州一带名声渐起的那个毛贼?”
“听说年前慕容府里的那颗定风珠就是他偷的。”
“他怎么会出现在玉酒宴上?”
花梦望向长宁,长宁会意一笑,接话道:“莫三刀嗜酒如命,对玉酒酿神往已久,当日易容成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赴宴,趁我等与大公子缠斗,偷了两坛酒,偏不巧被我瞧见了,正想擒下,他却跟长了翅膀似的,眨眼便没了影儿,再一看,花大公子竟也跟着没了。”
众人默然,张靖山道:“郡主的意思是,那夜的花大公子早便离席了?”
长宁道:“不错。”
张靖山道:“那六门联盟又死于何人之手?若白二公子是莫三刀所扮,为何事后又会出现在玉酒宴上?”
长宁扬眉道:“着就要问她了。”
长宁说完,玉手一抬,那仪仗里立时走来两名王府侍卫,手中扣押着一名丫鬟着装的少女,口中塞着布团,眼神凄楚。
长宁道:“像这样的少女,想必各位刚刚已经见过两个了吧?”
张靖山面上一寒,了缘师太道:“这个侍女,莫非也是合欢宫的人?”
长宁但笑不语,微微扬颌,一名侍卫便拿开了那少女嘴里的布团。那少女猛咳几声,才醒转过来,凄然地望着虚空,绝望道:“在玉酒宴上杀了六门联盟的……是合欢宫。”
众人心惊肉跳,张靖山喝道:“何以为证?!”
遭这声若洪钟的一喝,那少女不免有些懵然:“这……”
众人见她迟疑,纷纷倒抽口气,以为又要峰回路转,期待之中,却听长宁神闲气定地向花玊道:“颠簸一路,实在疲惫,可否向大公子讨杯热茶喝?”
这烈日当头的天气,骄矜尊贵的郡主竟要讨热茶,众人心下一阵狐疑,却见花玊分毫不疑,命人去城内捧了一杯热茶来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