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唇角依旧挑着:“所以这回想去看看, 她是不是瞎了。”
莫三刀满足地冷笑, 道:“不用看,会看上你,多半是瞎的了。”
阿冬仍是头一个感受到白彦杀气的,短腿疾迈, 要跑到莫三刀身后去躲, 白彦当即下令:“不准过去。”
阿冬扎在二人中间,冷汗涔涔, 不敢动。
莫三刀幽幽道:“都说了,不要老吓唬孩子,回头吓坏了,又是一笔账。”
白彦抽抽唇角,道:“多谢提醒。”说完,把阿冬衣领一拎,抱入怀中。
莫三刀打量着阿冬瑟瑟缩缩的肩膀,道:“听花梦说,这孩子原本就是合欢宫里的,怎么会到了你这儿?”
白彦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她跑出来后,有幸遇上我,求我搭救的。”
莫三刀转到阿冬面前来,笑眯眯道:“这白眼狼说的是真话吗?”
阿冬趴在白彦肩膀上,两颗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两下,点点头。
“奇了。”莫三刀直起腰来,又看向白彦,“人家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这会儿又把人带进去,可真是‘送佛送上西’啊。”
白彦道:“我但凡还有口气,便会再把她带出来。”
莫三刀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鬼婆婆为什么宁肯冒着被各派生擒的危险,也仍要出山找回她?”
白彦眉间微蹙,眼底寒光微闪。
莫三刀拍拍他的肩旁,轻笑道:“自求多福吧。”
正说着,峨眉派的那艘船上人声喧哗,有人嚷嚷道:“到了!不归山到了!”
莫三刀与白彦俱是一震,循声望去,江水尽头,一大片绵亘起伏的墨色山影在暮空里若隐若现,有如一座城阙,遮蔽着半片苍天。白彦眼神迅速变冷,直勾勾地盯着那山影深处,仿佛已经隔着重重虚空看见了那个人。莫三刀先前那副悠闲的神态亦渐渐消失,视线从远山落回前方关押着鬼婆婆的大船,再落至身后住着花梦的船舱上,低声道:“山中危机重重,一会儿多留个心眼,我先去找花梦。”
白彦颔首,抱着阿冬提气一跃,登萍渡水飞掠至大船之上,莫三刀镇定心神,走下甲板寻花梦去了。
三艘船靠岸时,夜色已吞噬了天边的最后一抹残霞,杳无人迹的荒山在黑夜的掩埋下倍增肃杀之气,时不时从林间传来的清啸,更是刀碴子似的,刮得人背脊发凉。张靖山与了缘师太吩咐门下人准备了火把,人手一个,点燃后,将鬼婆婆押到最前头,吩咐她带路。
火光大作,照亮一条蜿蜒又幽深的山径,鬼婆婆没有反抗,任两个峨眉弟子扣押着,一步一步走入山中。
张靖山似乎是怕鬼婆婆路上使诈,一路紧跟在其身后,目光沉沉,一声不吭,倒是了缘师太云淡风轻的,不时跟门下弟子聊上几句,也不知是聊到什么,那林芊芊忽然朝后方的白彦睇了一眼,又与了缘师太附耳几句,了缘师太沉吟少许,向她点了个头。
林芊芊欢喜地拿着火把迎过来,向白彦道:“师父说,路上凶险难测,白公子一人带着孩子,恐怕不方便,让我来帮衬些。”
白彦面无表情,道:“有劳了。”
林芊芊脸上笑容竟也不给这冷冰冰的回答击溃,反像灶里的火填了柴似的,愈发得劲起来,莫三刀在后头看得纳闷,忍不住向花梦嘀咕:“这白眼狼到底哪儿好,这么招女人喜欢?”
花梦向那二人看了眼,轻飘飘道:“你不也挺招女人喜欢的吗?”
莫三刀万万想不到她会回这样一句,登时脸红耳烫,扭开了头。
花梦望着他火光里胀红的脸,道:“你师妹是个怎样的人?”
莫三刀闷声道:“问她干什么?”
花梦坦然道:“我这辈子没输过,所以好奇,这回到底输在了哪里。”
还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莫三刀心想,调整了下情绪,道:“刀子嘴,豆腐心,话多,一人顶三百只鸭子。”
花梦道:“就没一句好话?”
莫三刀道:“饭做得不错。”
花梦“噢”了声,道:“那这确实算我输了。”
莫三刀哑然失笑。
花梦又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莫三刀微微皱眉,琢磨着这个“在一起”的意味,花梦看出他的困惑,点破道:“从第一次亲吻算起,有多久了?”
莫三刀脸上又是一红,窘迫地瞪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托你的福,这么算的话,还没开始呢。”
花梦蛾眉一扬,眼底掠过一抹得意之色,却故作不经意道:“原来那是你的初吻啊。”
莫三刀抿紧唇,脚下步子有意无意地放慢,跟前边的人拉开距离来,正想喝止这个话题,忽又听花梦悠悠地道:“难怪那天回应我时那样鲁莽,一点章法也没有,平县那回,更像个木头似的,动也不动。”
莫三刀只觉百爪挠心,咬着牙根道:“怎么,花三小姐在这事上很有经验吗?”
花梦回看他:“是啊。”一双眼睛明媚莹亮。
莫三刀唇边冷笑缓缓僵硬。
花梦拿着手中火把,不再说话,加快脚步上前去了。莫三刀愣是在原地定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双脚,明明晃晃的火光里,一张俊脸又阴又沉。
一行人已经逐渐到了半山腰,四下却仍是密密丛丛的野林子,惨淡的月光被头顶横伸的枝杪割得零零碎碎,刀片似的,随风晃过一条条荒草丛生的幽径。了缘师太见这路愈走愈偏僻,饶是周遭火光簇拥,也难驱散阴冷之气,与弟子们的说话声不由消停下来,隔着张靖山向鬼婆婆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鬼婆婆脚下不停,头也不回道:“师太年纪也不大,怎么才这会儿功夫,就走不动了吗?”
了缘师太面红耳赤,陆采红皱着眉道:“我师父好心留你一命,你不感恩便罢,反倒出言不逊,是什么道理?”
鬼婆婆笑道:“是吗?原来师太是打算留我一命的,真是个慈悲人了。”
是人皆听得出来这话中带刺,陆采红气急败坏,便要发作,鬼婆婆忽地停住了脚。
众人一震。
鬼婆婆站定在一片蓊蓊郁郁的树影底下,叹息道:“师太不累,我倒是累了,山路还长,可否请个人来背我一程哪?”
了缘师太眉峰一敛,与张靖山对视了眼,各自面带惊疑。张靖山微微思索,上前一步,似要请缨,鬼婆婆当即闪开道:“张掌门,我虽然落魄,但心性还是极高的,这儿有如此多的青年才俊,我可还看不上你。”
此话一出,张靖山面色铁青,一众峨眉弟子憋着笑,武当弟子则人人自危。
鬼婆婆佝着腰转过身来,黑色斗篷底下的一双眼越过重重人影,攫住白彦与莫三刀,微笑着道:“这里头,就数你俩最养人眼,过来吧。”
白彦眼皮一抬,迎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念疾转,倒是莫三刀很快便有所领会,在白彦肩上一拍,率先过去了。
林芊芊正在白彦身边待得欢心,冷不丁遇上这一茬,心下恼火,偏又不敢发作,眼见白彦要走,便有意留下阿冬,哪想鬼婆婆紧接着又道:“那孩子就先让花三小姐抱着吧。”
林芊芊咬牙切齿。
相较于林芊芊,白彦自然更愿意把阿冬交给花梦,且莫三刀刚才那一拍,已让他心领神会,当下不再多疑,向花梦道:“花三小姐。”
花梦半信半疑,上前来把阿冬抱了,与白彦一道跟在莫三刀身后,来到了鬼婆婆跟前。
鬼婆婆看看莫三刀,道:“你先来吧。”
莫三刀道:“婆婆先挑我,是因为我比他更养眼吗?”
白彦眉头一挑,鬼婆婆笑道:“你这模样,的确是更合我心意些。”
莫三刀轻勾唇角,弯下腰来背人:“那是自然,我这是正儿八经的英俊潇洒,可不是他那小白脸的长相。”
众人见他们一唱一和,轻松调侃,不由也低声戏谑起来,却在这时,忽听峨眉派中一个女弟子叫道:“有蛇!”
旋即狂风大作,众人如被无形的巨手掀动,东倒西歪,一片片明晃晃的火光亦随之熄灭,张靖山大喝道:“当心!”然而黑暗之中,风声、怪叫声、树叶冷响声接踵而至,众人心神早已大乱,哪里顾得许多,待大风过去,张靖山率先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定睛一看,只见山径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条条被斩断的青蛇,鬼婆婆、莫三刀、白彦、花梦与阿冬已齐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57章 境中人(二)
夜色如晦, 狂风像一群破笼而出的困兽,从密密层层的树影深处冲将出来。
莫三刀一个激灵,仿佛惊醒于金铁齐鸣的沙场之上。
大风狂掀, 几乎要将身周灌木、荆棘拔根而起, 莫三刀眯住双眼伏地一滚, 躲入嶙峋的乱石堆后, 休整少顷,猛然想起什么, 不顾狂风跳将起来,向四下里寻去。
仍是深不见底、黑不见底的丛林。
莫三刀逆风而行,头痛欲裂,提着颗心在石堆附近仔细勘寻,待发现被丛丛树影掩埋的那抹身影后, 方松了口气。
花梦昏倒在根须葳蕤的大树底下,鬓发、衣袂皆被风吹飞, 莫三刀上前替她把风挡住,将人拉入怀中,连唤几声,竟不闻回应。
月色冷如冬雪, 铺在她脸上, 使她沉静的容颜陡添冷艳,莫三刀探探她的鼻息,发现气息如常,便也索性不喊了, 抱着人靠在大树底下。
先前山风大作, 鬼婆婆只给他留了句“把人看好。”随后便将花梦送到了他怀中来。
那时情形太过危急,他虽然将人接住, 却很快不省人事,等到醒来,便是这副惨然境况。
峨眉、武当众人显然已经不知所踪,便是鬼婆婆、白彦一行,都不知去向何处,放眼看去,这风声疾啸、惨惨幽幽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与花梦二人。
虽然事先有所预料,但莫三刀显然没有想到,鬼婆婆会以这样的方式脱身。
她是走了,可自己与花梦,又该怎么办呢?
不归山,不归山……不会真是一座有进无出的山吧?
心下正烦,微歇的风势又隐隐嚣张起来,花梦飞舞的发丝骤然蒙住了他的视线。莫三刀将人抱起,躲入原先的乱石堆内,低头一看,猛地被那双花瓣似的朱唇抓住了视线。
夜光之下,这双微张的唇,实在媚得惊人。
莫三刀皱紧眉,抿紧唇,脑海里情不自禁回响起先前花梦所说的那番话。
——怎么花三小姐在这事上很有经验吗?
——是啊。
火光里,一双凤眸莹亮如雪。
花梦眼下自然是双眼紧闭,可莫三刀却像是瞧见了那两颗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珠一般,心慌神乱,如临大敌。
惶然、不安之余,又陡生几分怒气。
他一直以为那两个吻皆是彼此的初次,心里一度深怀愧疚,甚至感觉玷污了她,耽搁了她,对不住她……哪里会想到,这些日子来折磨着自己的不安、愧怍,不过是一厢情愿、愚人之忧?
也是,这样的脸,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无人青睐呢?
他莫三刀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无双侠士、绝色美男……怎么可能会头一个被她看上?
想到在自己之前,她生命中还有过其他男人,她也像吻自己那样吻过他们,喜欢过他们,莫三刀的心竟然像被人攫住,窒息感充斥胸中。
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以至于怀中人拔剑时,他竟毫未察觉。
等到他终于惊觉的时候,花梦的剑尖已经掠至他下颌。
莫三刀眼神骤沉,提肘震开花梦腕门,飞身闪退。
不及思忖,剑风又起,震荡开一地碎石、落叶,直冲莫三刀面门。
莫三刀拿下一柄长刀,并不出鞘,仅以刀鞘对付,却不想花梦一击不中,后招追至,长剑如灵蛇吐信,倏尔在左,倏尔在右,气势凌厉,咄咄逼人,直缠得莫三刀连步疾退。
莫三刀身形一纵,在半空之中一个跟斗,落至花梦身后,瞥了眼左臂上的伤口,骂道:“你发什么疯?!”
花梦顿足,举着剑转过头来,月影里,一双凤眸竟跟淬了毒般,阴鸷骇人。
莫三刀心头大跳:“花梦?”
花梦如若未闻,剑尖拖曳在地,发足杀来。莫三刀心念飞转,拔下刀鞘扔至地上,挥刀应战。
刀剑相击,冷声震耳,火花炫目。
莫三刀再次确认了花梦的眼神。
那是令他感觉极其陌生、不安、厌恶的眼神。
一种比她手中的剑更锋利、阴毒的眼神。
莫三刀强压心中震愕,反手拔下另一把刀,双手连环疾走,辗转追击,终于克制了花梦一泄如虹的剑势。
他趁这档口逼近花梦,沉声唤道:“花梦,醒醒,是我!”
花梦脑袋微微一垂,猛然发力,长剑又如飞沙般从莫三刀头上埋下,莫三刀猝不及防,肩上又中一剑,本能挥刀格挡,然见刀尖即将没入花梦胸口,忙又收回,生怕伤她,却因这一错神,破绽显出,被她一掌拍中胸膛。
这一掌内力既阴且深,竟硬生生将他打倒在地,莫三刀一手捂胸,一手按住唇角渐涌的血,难以置信地扬起头来,惊见月影纷乱,寒光逼目,花梦剑尖一抖,眨眼已至眉睫之前。
莫三刀瞠目结舌,忙要提刀去挡,却在这时,黑夜之中突然射来一柄寒剑,自后贯穿了花梦的胸口。
花梦手上剑尖凝滞在莫三刀眉心前,整个身体则凝滞于虚空之中,凝滞在那把不知从何处来的剑上。
莫三刀目眦尽裂。
山风凄然,撩动身边荒草,莫三刀望着花梦胸口鲜血淋漓的剑,再望向花梦渐无生气的脸,魂飞魄散。
“噗——”
身后那人抽回长剑,霎时血雾喷溅,蒙了莫三刀一脸。
花梦的身体随之倾倒。
莫三刀几乎无法反应,刀在手中剧烈颤动,愣是在花梦倒下之后,才神魂归位,抓紧刀柄,发疯一样向那把剑的主人杀去。
黑夜里,那人扬剑一格,显然未料这一刀的力量竟会如此狠厉,当下被震开数步。
“刚刚也没见你这么狠呀!”那人撞在树下,恼怒道。
莫三刀听到这个声音,面色骤变,定睛向树下人看去。
这一看后,心头又是狠狠一震。
“花梦?”莫三刀犹自不信,转头又去看倒在地上那人,惊见森森树影之下,仅躺有一个身着彩衣的陌生少女,更无“花梦”人影。
莫三刀满头雾水。
花梦回剑入鞘,揉了揉被他那一刀震痛的虎口,解释道:“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