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刀——水怀珠
时间:2020-01-20 09:26:58

阮晴薇拿眼睛瞪他,懒得答。
莫三刀扫了扫窗外的光景,问道:“我睡多久了?”
阮晴薇道:“三天三夜。”
莫三刀暗暗一惊。这回,竟闷头睡了恁久。
他舔舔嘴唇,眼底的神情被长长的睫毛掩去:“难怪饿了。”
“饿了?”阮晴薇起身,“锅里给你留了饭菜,我去热一热,你等会儿。”
说完,转身就去了。
吃过饭,窗外传来稀稀疏疏的蝉鸣,莫三刀靠在床背上,转头,发现天色已经微明。山间的蓊蓊树影掩映在晨雾间,微风从雾中吹来,挟着幽然的泥草香气。
莫三刀闻着这香气,目光凝在雾中,久久不动。
阮晴薇在一旁收拾碗筷,见他神游,便问:“想什么呢?”
莫三刀眨了眨眼:“想喝酒。”
阮晴薇拿筷子在他头上一敲。
莫三刀蹙眉,道:“能心疼心疼我吗?”
阮晴薇撇嘴,转回身去擦桌子,擦了一会儿,抿唇道:“三刀啊……”
莫三刀默默看雾:“嗯?”
阮晴薇垂下头,边擦桌子边道:“你,恨他吗?”
莫三刀转回头来:“谁?”
阮晴薇停了停,低声道:“我爹。”双眸一抬,定定望着莫三刀。
莫三刀脸上一怔,旋即失笑道:“阮晴薇,你傻了吗?”越笑,眼里越明亮,越坦荡,“我怎么会恨师父?”
阮晴薇愣住,忽然扔了抹布道:“可他总是这么对你!”
那些尖锐的鞭声、骂声仿佛又回到了耳畔,阮晴薇瞪着眼,眼里又湿了一片。
莫三刀低头,笑了。
“晴薇,师父救了我,把我养大,还教我一身武功,我怎么会恨他呢?”莫三刀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澄澈又黯然,“如果没有他,我早死了。”
六岁那年,第一次被阮岑鞭打后,莫三刀很怕。又惊又怕。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靠近阮岑,甚至头几天一度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声不言。
那时候,他在心里问阮岑:为什么不让我叫你“爹爹”?为什么打我?为什么要骂我是“孽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没有人给他回答。
直到有一天,阮晴薇满眼是泪地跑进来,向他哭道:“师兄,你知道吗?我爹他病了!”
莫三刀一呆,怔道:“师父,病了?”
阮晴薇点头如捣蒜,泪花洒了他一身:“嗯,爹患了疯病了,只要一发病,就会打人!”
莫三刀身子一震:“那……”
阮晴薇抢道:“所以啊,爹他打你不是恨你,也不是因为你是孽子,是他发病了。师兄,你不是孽子,你和我一样,都是爹爹的好孩子,只是我叫他是‘爹爹’,你叫他是‘师父’罢了……”
那时候,莫三刀并没有完全听懂,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记下了“师父病了”,“师父发病才打我”,“我不是孽子”……这些话,一晃,便十二年了。
还害怕吗?
坦白说,早已经习惯了吧。痛,还是会痛,难受、委屈,也还是会有,可只要心里想着:师父发病才打我,师父并不是恨我。那么那痛,那难受与委屈,便也都不算什么了。
“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太小气了。”莫三刀看着阮晴薇,眼睛一眨。
阮晴薇破涕为笑。
“没个正经。”她把眼角的泪一抹,转身端了托盘,“我走啦。”
莫三刀挑唇道:“常来啊。”
 
 
第9章 青梅(五)
晨光熹微,小院里遮天的梧桐树在习习微风里摇曳,大片大片翠绿的叶子在头顶响了又响,窸窸窣窣。阮晴薇把碗筷拿到井边,提水来洗了,正要回屋,忽然见阮岑从院外回来,一袭白衣被风吹动,清冷中透着几分颓丧。
阮晴薇站定,局促道:“爹……”
阮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并不红了,黑黑的,灰灰的,明明才四十几岁,却浑浊如过了花甲之年一般。头发也是,干枯、杂乱,和那一身白衣,已经很不相称了。
“三刀怎么样?”阮岑打开嗓子,又冷又哑。
阮晴薇垂睫,道:“还好。”
阮岑微一蹙眉,又问道:“他前些日子上哪儿去了?”
阮晴薇不敢说实话,搪塞道:“还能去哪儿,跑到京城吃酒去了。”
阮岑“哼”了声,冷道:“跑到花家人面前吃的酒吗?”
阮晴薇一震,看向阮岑,那双浑浊的眼眸竟亮如明镜。
“那几道剑伤,是出自花玊的手笔吧?”
阮晴薇无法再瞒,只好点头,但至于莫三刀为什么会跑到冉府里去,又为何会招惹了花玊,她却是着实不知了。
“他拔刀了吗?”阮岑问。
阮晴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阮岑指的是赤夜刀,摇头道:“没有。”
“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么?”阮岑喃喃,望向院外苍茫的山峦,蓦然苦笑,“也是,毕竟差了十年的功力了。”
阮晴薇听到阮岑话里颇有失望之意,忙道:“三刀的刀法还有一层未及突破,这才不敌花玊,请爹再给他些许时间!”
阮岑看向阮晴薇,晨光里,她的眼睛明亮如漫天的星,这星光,把阮岑的心刺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从阮晴薇身旁走过。
“等他伤好再说吧。”
***
莫三刀自六岁起开始研习“归藏三刀”刀法,到今天,已经十二年了。
“归藏三刀”刀法一共有九层,前六层都是内功心诀,刀法只有后三层。
也就是说,“归藏三刀”一共只有三招。
但是阮岑说,够了。
花云鹤师出名高天下的剑鬼,拥有天下最快的剑——雪昼,和天下最狠的禁术——九鬼一剑。虽只一剑,却所向披靡。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躲过这一剑。包括创造了这一剑的剑鬼本尊。
阮岑说,如果你也可以把“归藏三刀”练到这种境界,那么三招,已然绰绰有余。因为“归藏三刀”,是剑鬼为克制“九鬼一剑”而写下的刀谱,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
金乌西坠,耳边是訇然的瀑布声,莫三刀坐在岩石上,望着手里这把最快的刀。
其实,这是两把刀。或者说,是一把刀、三把刀。
说它是两把刀,是因为莫三刀现在手里握着的,就是他平日背在肩后的那两把长刀。这两把长刀乍看之下无甚区别,长三尺,形似禾苗,通体赤红,是两把比较小巧的苗刀。外人单凭肉眼,是看不出它们的区别的,只有把它们握在手中,探指抚摸,定睛细看,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秘密在刀柄的后鼻。
莫三刀在一把刀后鼻处的小孔里轻轻一按,“咔嚓”一声,刀柄、刀身分离开来。他手上翻转,一错眼的功夫,两把刀,变成了一把刀。这把刀足有五尺长,刀身线条流畅,通体寒气萦绕,红光隐耀。
这把刀,就是赤夜刀。
阮岑说,每杀一个人,赤夜刀就会红一点,当它最红的时候,就是它最锋利、最凶猛的时候。
所以,这不是一把用来防身的刀,这把刀,注定了杀戮、仇恨、残暴。
莫三刀并不喜欢这把刀。
“归藏三刀”的最后一招,叫“灭魂”,他已经练了足足三年了。放在以前,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练成三层心决,两层刀法。阮岑说过的,他是天生的练武材料。可是,再天才的人,也会与困难相遇。
这是莫三刀习武以来遇刀的第一个瓶颈。
他不知道,这是否与他不喜欢赤夜刀有关。
飞花琼玉喷溅在空荡荡的山涧里,一道阴风自身后袭来,莫三刀握住赤夜刀刀柄,反身一刀。“铮”一声,刀风、剑风由交锋处迅速鼓荡开去,把身周飞溅的水珠震成了一片白雾。
莫三刀看向执剑者,神情一肃,起身道:“师父。”
阮岑站在瀑布下,仍旧一身颓败的白衣,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剑刃上,多了道醒目的缺口。
莫三刀不由深吸口气。
阮岑把剑收回剑鞘,淡淡道:“刀是好刀。”
莫三刀一愣,旋即领会到阮岑的言外之意,羞愧地垂低了头。
阮岑瞥他一眼:“伤好了?”
莫三刀瓮声:“嗯。”
阮岑道:“随我来吧。”
莫三刀抬头,阮岑已走下岩石,径直上山而去,连忙跟上。
翻过瀑布,沿路上山,不多时,便来到了萧山山顶。
云雾弥漫,山风凛冽。
莫三刀跟在阮岑身后,在一棵苍松前停下,云间的风嗖嗖地刮过脸庞,令他险些睁不开眼。
阮岑“嗖”一声跃上松树,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两小坛酒。
他把一坛扔给了莫三刀。
莫三刀接住,有些怔忪。师父不会特意来请自己喝酒的吧?
阮岑拿着酒,在树下坐了,打开坛盖子喝了一口,散漫道:“你那坛酒,有点儿素了。”
莫三刀反应过来,是说自己先前拿来的那坛酒不够味儿,有些赧然。他走到阮岑身旁,也坐下,打开坛盖子喝了口酒。
险些被呛出声儿来。
师父还是爱喝那么烈的酒。
山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乱飞,莫三刀擦了擦嘴唇,出声道:“师父,我老是练不成第三招。”
阮岑望着山外缥缈的雾,与一片若离若即的山影,闷了口酒道:“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不解,眨了眨眼睛。
阮岑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忽然闷声一笑。
“赤夜刀,天下最狠的刀;‘归藏三刀’,天下最狠的刀法。”阮岑靠在树上,摇着手里的酒,“不是最狠的人,怎么能够驾驭它们?”
莫三刀眼睫一颤,这一点,恰说中了他的死穴,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垂下了眼皮。
阮岑接着闷了口酒,忽然道:“练不成,那就算了。”
莫三刀惊道:“那怎么可以?”
阮岑不语。
莫三刀急道:“我既然答应师父要练成‘归藏三刀’刀法,取花云鹤项上人头,就绝不会半途而废,还请师父……再给我一些时间!”
阮岑拿着酒,半晌没有说话,双眼像被云雾吞噬了一般,阴沉而晦暗。
“你,真的这么想?”阮岑的声音既沉且硬。
“是!”莫三刀目光笃定。
“好!”阮岑忽然站起身来,微一摇晃,看向莫三刀,道,“等你练成‘归藏三刀’,我将晴薇许配与你。”
莫三刀一震,赫然瞪大了眼睛。
阮岑笑:“怎么,你不情愿?”
莫三刀脸上阵阵发热,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被阮岑问的,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阮岑偏不给他台阶下,只是看他。
莫三刀呆了半晌,才嚅嗫道:“我……不知道晴薇她……愿不愿意呢。”越说,声音越小。
阮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中却渐渐一片寒凉。他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在透骨的酒香中向莫三刀承诺道:“你愿意就成了。”
莫三刀心如擂鼓,脸上也已飞红一片。这一刹那,阮晴薇的笑声、骂声、哭声,阮晴薇的眉毛、眼睛、嘴唇……像回家那晚她叽叽喳喳的话,迅速侵占了他的思想,他的心房。
愿意吗?
莫三刀摸了摸差点儿蹿到喉头来的心脏,突然发现,自己竟找不到答案。
可是,怎么会没有答案呢?
莫三刀皱紧了眉,埋下头,吞吐道:“这婚姻大事,还请师父……容徒儿想想。”
阮岑轻轻一笑,拿上酒,转身去了。
 
 
第10章 花三小姐(一)
莫三刀最后还是答应了与阮晴薇的婚事。因为回家后,他发现阮晴薇的心情极好,而心情极好的原因是,阮岑把这桩婚事告诉了她。
“我就知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阮晴薇把他拦在门前,双手环胸,狡黠地笑。
莫三刀愣了愣,旋即也一笑,眯了眯眼:“姑奶奶居然愿意屈尊嫁给我?”
阮晴薇扬眉,忽然张开双臂,扑进了莫三刀怀里。
这一下,险些把莫三刀的心撞将出来。
“三刀啊……”阮晴薇把下巴抵在莫三刀的肩膀上,双手抱住了他精壮的腰,“以后,你可再也不能丢下我了。”
莫三刀心如擂鼓,四肢都有些僵硬了,半晌才慢慢抱住了阮晴薇的肩。山风里,她的肩是那样薄弱,却也那样温暖。
莫三刀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地平复了,他收拢双臂,下巴抵在阮晴薇的头上:“好,不丢你了。”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莫三刀为练成“归藏三刀”,闭关在山涧中修炼,浑然不觉时日飞转。
阮岑说,唯有最狠的人,能才配得上最狠的刀与最狠的刀法,是否在暗暗告诉他,想要练成“归藏三刀”的第三式,必须先成为一个心狠之人?
可是,怎样又算一个“心狠之人”呢?
莫三刀在溪涧旁的巉岩上坐下,看了看手里的赤夜刀:难道,是要不断地去杀人吗?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寒。
已经许久没有下山了,也已经许久没有再向谁拔过刀,天下之人何其多,有不该杀的,也有该杀的。如果练成“归藏三刀”的前提是要杀足够多的人,那么,就去杀那些该杀的人吧。
莫三刀从巉岩上跳下来,收了刀,准备下一趟山。
登州城有处地方是莫三刀常去的,叫齐福客栈。这里的人多,酒也香。
他进门,在大堂近窗的一角落坐了,要了一斤酒,三斤酱牛肉。今天客栈里的生意很不错,跑堂们一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食客、酒客、住客说说笑笑,来来往往。满耳的人声,满目的人影。莫三刀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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