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地往上走,石阶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那个时候的谢桃很小,她拉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容,看着她那双灰暗死寂的眼睛,什么话也不敢说。
那个时候,妈妈总会在她面前重复着那样的一句话:
“桃桃,从今以后,你就没有爸爸了,你只有我,你只有我了你知道吗?”
时常是说着说着,妈妈就开始抹眼泪。
谢桃知道,从她开始被迫在出轨的爸爸和濒临崩溃边缘的妈妈之间做出选择的那时候,从她的爸爸谢正源的身影消失在栖镇的那条青石板路尽头的时候,她就只有妈妈了。
当时年纪小,谢桃的天空缺了一个角。
那是父亲转身时的背影模糊成的一块剪影,那是永远都拼凑不起来的一块拼图。
或许是因为妈妈在她的耳边说得多了,只有几岁的谢桃本能地抓紧妈妈的手,那是她对妈妈本能的依赖。
但后来,她的妈妈把缺掉的那一角,渐渐地撕开,成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于是所有的风霜雨雪都狠狠地灌了进去。
南市曾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开始,也曾是她噩梦的源头。
一个曾那样深爱过她的母亲,最终却成了那个将每一刀,都准确地划在她心上的人。
谢桃记得她曾经的好,记得她为自己吃过的所有苦,但她也同样记得她对自己的伤害。
那是年深日久堆积起来的深重的绝望。
于是那个除夕夜,她终于恍然,在这个世上,母亲可以拥有一个新的丈夫,拥有一个新的家,但那永远都不会是谢桃的家。
谢桃……早就没有家了。
从郑家出来的那天夜里,她就做好了决定,今后半生,再苦再难,她也不会回头。
这一天,她再回到了这座砚山。
这里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只是比记忆里的那个夏日多添了几分薄雪的痕迹,只是曾经苍翠凝碧般的枝叶草色,多添了几分枯黄。
不同的是,当初是她和母亲一起来的这里。
而现在,却是她自己一个人。
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啊。
终于爬到了半山腰,谢桃一眼就看见坐落在那儿的一座石亭。
檐上已覆着层层的薄雪,四周寥落,唯有风声阵阵,吹过脸颊耳畔,吹红了她的鼻尖。
谢桃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来。
因为要到这里来,所以她穿得比平时还要厚一点。
走了这么久,让她一时间觉得又热又累。
她坐在石凳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就连忙从自己的包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的视频通话,然后用小支架支撑着手机。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的手机屏幕里就出现了卫韫的身影。
“卫韫!”
谢桃正把保温杯从书包里拿出来,刚拧开盖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她就看见手机屏幕里出现的那一张如玉的面庞。
卫韫此刻已身在苍鹤山的石亭里,他面前摆着的是乘着马车赶来的卫伯替他准备好的小青炉,里头烧着精细无烟的木炭,正煨着一壶热茶。
旁边还摆着几碟小巧精致的糕点,颜色有所不同,倒是这一片雪色间,难得的点缀。
瞥见她身后的景象有些陌生,卫韫便蹙了眉,“你这是在哪儿?”
“在南市的砚山上,我专门到这里来看雪的!”谢桃喝了一口热水,笑眯眯地说。
她似乎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甚至还拿了手机站起来,走到路边的护栏旁,把屏幕对准一片蜿蜒的山下,在这里,可以看见南市大半的城区。
“看见了吗卫韫!是不是很漂亮!”
卫韫盯着铜佩上的光幕,画面里不见女孩儿的身影,只有一片翠拥薄雪的山色,还有那底下的在一片雾色中朦胧的一隅城区。
天空飘着细雪,如同纷纷扬扬的细碎花瓣散落无声,在山间雾色间,自成一种浩渺无尘的光景。
这时,谢桃收回了手机,一边将手机屏幕对准自己,一边走回了石亭里。
“你这是在哪儿呀?”她看清了他身后有一片露出斑驳石色的山崖。
卫韫只好伸手将铜佩对准石亭外。
“你也在外面吗?”谢桃惊讶道。
卫韫收回手,垂眸看着光幕里被冻红了鼻尖儿的女孩儿,那双向来疏冷的眸子里总算多了几分暖色。
他说,“不是你说,要看雪?”
若只是坐在府中的院子里陪她看这样的一场雪,好像总是缺少了些什么。
这一场雪。
必是要出来陪她看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始,便是这么想的。
而谢桃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又不听话地跳得更快了一些。
她抿着嘴唇,嘴角忍还是不住上扬了一点。
此时的卫敬和卫伯已经赶着马车退到了远处,也看不大清楚这边的情形。
“你说这大冷天的,大人怎么忽然有闲情来这儿看雪?”卫伯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卫敬摇头。
他曾经便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如今啊,那是更看不透了。
卫伯和卫敬先聊着,另一边的谢桃也在和卫韫说着话。
大多都是谢桃在说,卫韫总是静静地听了,待她说完,才会开口回她几句。
“你的茶好喝吗?”谢桃忽然问他。
“尚可。”卫韫简短地答。
“我也想喝……”谢桃眼巴巴地望着她。
卫韫顿了一下,“可惜无法及时送到你眼前。”
经过上次的衣袍事件,谢桃本来以为她也可以像卫韫一样,不用在通过快递柜收取东西了,哪里知道,除了那么一次,后来她还是得规规矩矩地去楼下的快递柜里取。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桃始终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她的手机可能有自己的脾气。
两人就那么说着话。
卫韫饮茶,谢桃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零食,赏着眼前的雪景。
后来,
撑着下巴坐在石凳上半晌,谢桃望着手机屏幕里穿着玄色大氅,金冠束发,霞姿月韵的年轻公子,有一瞬,她眼眶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有点泛酸。
雪渐渐地大了。
数不清的雪花飘落在檐下,耳畔是阵阵的风声。
她真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在离家郑家的那一夜开始,她就已经决定孤身一人生活了。
但是这一刻,她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卫韫的面庞,她又想,自己又好像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在这一年,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他。
即便是隔着两个时空,她也坚信,这就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幸运。
只是……
只是……她和他之间,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她永远走不到他的面前,就好像他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如鸿沟般无可逾越的时空界限。
她根本触碰不到他。
这或许算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约会,隔着时空的界限,在两处不同的山上,在两个不同的石亭里。
唯一不变的,似乎就是这样一场雪。
它始终洁白无瑕,看不出丝毫分别。
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他们眼前看着的,或许是同一场雪也说不定。
两人缄默不语,心中都多了几分难言的怅惘。
他看向自己的身旁的同时,她也偏头看向自己的身旁,在这样一场越发盛大的雪色里,隔着一道时空的界限,他们仿佛在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就好像,他们就坐在彼此的身旁一样。
忽的,
一道光幕出现在了谢桃的眼前,与此同时,也浮现在了卫韫的眼前。
此刻,
他们透过那一道光幕,分明看见了彼此的脸庞。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湖面难定的波光。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猛然的惊愕过后,谢桃的眼眶微红,两颗眼泪砸了下来。
“桃桃,”
不是手机屏幕里的声音,而是隔着那样一道忽然显现的光幕,谢桃听见了他那样温和的嗓音。
“哭什么?”
她听见他轻轻地叹,像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温柔。
谢桃望着光幕里的肌肤冷白,唇色如绯,长发柔软的年轻公子,她的目光落在他颈间被风吹得飘飞的大氅的系带,她嘴唇颤了颤。
许多被她刻意放下,被她刻意忽略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来。
她的声音近乎哽咽,带着几分颤抖。
“我想见你……”
只四个字,却让她的情绪再也兜不住,她的哭腔更甚,
“我真的好想见你……”
不再是隔着这样的神秘光幕,也不是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她想真切地,见到他。
甚至,拥抱他。
但是,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曾经她只是那样毫无预兆地喜欢上了他,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原来早就隔着这样长久的距离。
这是多么漫长久远的距离啊。
恐怕,是用一生,都走不到终点的山高水长。
卫韫听着她的哭声,自己心头便也像是被细密的针刺了一下。
内心里翻涌的无数情绪涌上来,犹如岩浆翻滚的灼浪。
卫韫望着眼前的那道光幕里泪水盈眶的姑娘,他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忽的,他伸出手。
像是想触碰光幕里的她的脸庞。
但当他的手指才触碰到那道光幕的时候,他的指尖便像是绽出了火苗似的,一刹那,便将那道光幕生生地灼烧损毁,一瞬无痕。
他手指微僵,一时发怔。
再回头,石桌上的铜佩上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星盘和光幕的痕迹。
被寒风吹进亭内的细碎雪花落在了那枚铜佩之上。
良久,他忽然轻轻地呢喃。
“我又何尝不是呢?”
“桃桃……”
第39章 他守着她
从砚山上下来,谢桃当晚就生病了。
感冒发烧,脑子昏沉。
她去药店买了点药吃了,然后就裹着被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头发都被汗湿了。
半夜醒来。
她呆呆地睁着眼,周遭是一片昏暗。
白天回来的时候,她吃了药就躺下了,也忘了拉上窗帘。
此刻玻璃窗外有各色的灯影穿插闪过,像是不远处高楼大厦间流散出来的霓虹的光,映在她的窗前,如同琉璃般的色泽。
她躺在床上,甚至还能看见光影间细碎飘飞的雪花。
谢桃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在砚山上的石亭里,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道神秘的光幕。
光幕之中,是他的容颜。
他从不轻易那样亲昵地唤她“桃桃”,而每次她听见他那么唤她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心跳加快。
胸腔里的那颗心,就好像是一个忽然不肯听话的孩子,任性地表露着所有的情绪,从不肯替她伪装。
在这世上,永远没有人可以真的习惯孤独。
所以谢桃在喜欢上他之后,就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
那是“喜欢”这种情绪所成就的贪婪,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奢望。
她想见他。
这种愿望,从未如此迫切。
可他们之间,并非只是寻常的分隔两地那么简单。
他们隔着的,是两个时空。
那么遥远的距离,是谢桃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用双腿去跨越的鸿沟。
可是,她要怎么办呢?
眼尾流淌下来两行眼泪,谢桃吸了吸鼻子,看着玻璃窗外的时候,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已经看不太真切折射在窗上的灯光,也看不清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谢桃揉了揉眼睛,按亮了灯,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亮屏幕的时候,她看见那张被她设为壁纸的画像时,眼神闪了闪。
点开微信,她的手指在“视频通话”的选项犹豫了好久,还是按了一下。
卫韫躺在床榻上,在听见星盘转动的声音时,他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拿起枕边的铜佩时,他在光幕里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庞。
他眉头一皱,“你这是怎么了?”
“感冒了……”
谢桃的声音小小的,有气无力。
卫韫知道她口中的感冒便是伤寒的意思,便道,“可吃过药了?”
“嗯……吃了。”谢桃说着,咳了一声。
“何时吃的?”卫韫问。
“就,下午啊。”
谢桃裹紧了被子,几乎是他问一句,她就乖乖地回答。
“若是还不见好,便去……”
卫韫斟酌了一下,想起了她那边看病问诊的地方,“便去医院,可记着了?”
“记住了……”
谢桃的声音软绵绵的。
“裹好被子,仔细着些。”
一句话罢,他又不放心地嘱咐了许多。
卫韫这多年,何曾这样关心担忧过一人?
没有了。
除她之外,好似这世间,便再无人值得他这般轻言细语了。
而此刻,看着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的女孩儿,即便他是那样细心地嘱咐过了,但他心里头,却仍觉难安。
他始终,无法走到她的面前。
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也不知道是夜色太深沉,亦或是白日里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那一场雪都落进了他们的心里头,冰冰凉凉的一撒,裹缠着难解的怅惘,又好像在滚水里过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