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两相对,却都又开始沉默不言。
像是嘴里含着颗糖,清甜的味道之后,便是一阵细微的苦,能直直地,窜到人的心里去。
“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卫韫终于还是开了口。
他始终不放心她一个人。
早前卫韫也的确察觉到,她几乎从不提自己的家人,而她不提,他便不问。
那或许,是她自己本就不愿触碰的心事。
所以卫韫一直都未曾询问。
但此刻,见她生着病,一个人孤零零的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也无人照管,他还是问了。
谢桃神色有一瞬凝滞。
片刻后,卫韫方才见她忽然摇头。
他听见她说,“……就有我一个人。”
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呢喃着。
生病被母亲细心照顾着的事情,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那时,她还没有离开栖镇。
只这一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又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之中。
或许这样的深夜最适合剖析自己内心里藏了好久,从不轻易对人言的心事,或许是他那双犹带几分担忧的双眼令她的那颗心多了几分感触。
她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往事。
说起自己的那个在童年悠长的青石板路上一去不返的父亲,说起那个曾那样深爱她,为她吃苦受累,供她上学读书,将她捧在手心里,后来却又打她骂她,逼迫她去做那许多不愿意的事情,逼迫她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的母亲。
说起在郑家的那几年。
说起她离开郑家之后,在栖镇的那一年。
她的声音低低的,温软柔和。
可能是这么多年,有许多的事情还是无法令她释怀,所以此刻仍然牵动了她的情绪,让她的眼角有了泪意,甚至于嗓音都有点颤。
而卫韫或许一早便猜想过她的种种身世,却未料到,原是这一种。
在这个世间,她仍有一位母亲在世。
但她的那位母亲,却未曾在她最脆弱的那时候,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甚至于,伤害她,虐待她。
卫氏满门覆灭的那一日始,卫韫颠沛人世多年,他早已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但仿佛在毫无意识地细微时光流淌间,他已将自己心底最后仅存的那一处柔软,竟全都交付给了她。
于是此刻听着她过去的种种,他很难不为之心疼。
他深知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么的不易,更何况,她还仅仅只是一个姑娘。
她看起来,分明是一个再柔弱不过的女孩儿。
但她却终令卫韫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刮目相看。
脱离一个有血缘的亲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她的母亲,那终究是一个尤其艰难的选择。
毕竟,那个深深伤害过的她的人,也曾那样真切的爱着她。
便是这样爱着也恨着的血缘纠葛,应是这世上,最难说得清的事情。
卫韫实则,也深有感触。
譬如他与曾经的父亲卫昌宁一般,他恨卫昌宁要他隐忍,要他谦让,要他此生如尘,要他犹如浮萍一般的活着,想当然地为他安排好一切,且不容许他有半反抗。
他也恨卫昌宁口中说爱着母亲,却在母亲方才去世不久,便听从了三房主母的话,取了那个商户女。
后来商户女明里暗里的苛待,也被懦弱的父亲刻意忽视。
只因他无法得罪主母,亦无法得罪自己这位新娶进门的身为三房的钱袋子的妻子。
但到了卫家灭门那日,终究还是他的这位父亲,划了宗谱上他的名字,拼了性命将他送出了郢都。
至今都无人知晓,当年被灭了满门的卫家,原还有着一个幸存者。
他与父亲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得明白?
她当初的境况又与他有所不同,但她能在那般年少的年纪,毅然选择暂缓学业,离开她的母亲,便已是尤其勇敢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既选择了离开,便已是再难原谅了。
而女子在这世上,总是不易的。
于她而言,仿佛这世间加注在她身上的不幸,都化作了她不断前行的动力。
即便她每日都要出去赚工钱,即便她的生活如此拮据,她也不愿接受他的金银馈赠。
像是一节翠竹似的,她纤瘦的腰总是直挺挺的。
她是个极有尊严的女孩儿。
而他,也愿保护着她的自尊。
“我以前觉得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桃忽然说。
“但是遇见你,我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好难……”
在暖黄的灯光下,她望着手机屏幕里的靠在床柱边,散着乌浓的长发,拥被而坐的年轻公子,轻声问:“你说,要是我们一辈子,都只能这样,那该怎么办啊?”
“我触碰不到你,你也触碰不到我……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
她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卫韫动了动喉结,嗓音忽然有点干涩:
“即便如此,”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一直陪着你。”
卫韫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但今晚,在面对她那双黯淡的双眼时,他却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几分冲动,却也不是一时所起。
是了。
本该是这样的。
这世间,能令他动心的,不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故而此生,他不守着她,又还能守着谁?
他这样的话听在谢桃耳畔,仍是那样清冷的嗓音,却生生地让她的那颗心,又开始疾跳个不停。
犹如河畔春水柔波浮动,晕开几层涟漪,反反复复牵动着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她弯起唇角,眼角却又有了泪意。
“那样,也好啊……”
她的声音总归带着几分哽咽。
这是一个令她多么心动的答案,却也让她仍然难受。
直到,
她听见他说,
“但我也会去找跨越时空界限的办法的。”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显得尤为认真。
既然铜佩可以割破时空,让他们相识,既然那些神秘的光幕也可以割破时空,让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影像,那么便一定有特殊的方法,可以连接两个不同的时空。
卫韫望着光幕里的女孩儿,问:“桃桃,你相信我吗?”
谢桃轻轻地应:
“相信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
谢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更不知道,被她握在手里的手机里,隔着屏幕的年轻公子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多久。
仿佛是一夜枯坐,卫韫方才唤了一声:“卫敬。”
卫敬当即应声,“大人。”
卫韫握着手里那枚恢复如常的铜佩,攥得紧紧的。
他的神情变得肃冷。
“找到盛月岐,命他来郢都。”
为今之计,是要尽快设局抓到那个神秘女子,而那女子身怀异术,若要抓到她,他必定要借助这位异族少年的帮助。
如此,才能有解开所有真相的可能。
第40章 有舍有得(有修改)
当谢桃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
厚厚的围巾将她的脸包裹了大半,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很痛,脑子昏昏沉沉的还有点反应迟钝。
或许是因为她动了两下,背着她穿行在雪天的清晨里的少年偏头,“你醒了?”
谢桃听得出来,这是谢澜的声音。
“你……”她刚一开口,嗓子就磨得生疼,声音喑哑。
“我今儿在附近办点事儿,顺道给你带了早饭来,结果怎么敲门你都不应,打电话也不接,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你发着烧呢,我得给你送医院里去。”
谢澜背着她快速地往路边走,想要拦一个出租车。
这大白天的,他也不好使用术法,否则他还能更快。
当谢桃被谢澜扶着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偏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澜,神情有点恍惚。
“大叔,去医院。”谢澜关上车门,对司机道。
车在行驶的过程中,谢桃听见谢澜在她耳朵边念,“你昨天到底干啥去了?怎么还把自己弄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是挺重的,可累着我了……”
“你也可以不管我的。”
谢桃咳嗽了一声,嗓音干干的,没什么力气。
“那怎么行?我不管你,你是不是就睡过去了?”谢澜横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头上的毛线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她的视线。
“……”
谢桃默默地伸手,把帽子往上提了提。
但此刻,她偏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里忽然升腾起几分暖意。
在车上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知道谢澜推了推她,她才睁开眼睛,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司机大叔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谢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
“下来。”谢澜朝她伸出手。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打开车门,微微俯身站在外面的少年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搭着一条单薄的破洞牛仔裤,也没见他有丝毫冷意。
他就站在那儿,朝谢桃伸出手。
明明是天生张扬的眉眼,此刻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柔和。
下了车,谢澜原本还想背谢桃,但被她拒绝了。
从挂号,到等候看诊,一直都是谢澜在帮她忙着来回跑,到看诊的时候,也是他扶着谢桃进去的。
医生开了一些药,又让输液,让他们去门诊。
谢澜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有时候却也心细,他扶着谢桃走进病房里,又让她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又替她盖好被子。
等护士来给谢桃输液的时候,谢澜就在旁边看着针头被一点点地推进谢桃的血管里,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就好像被扎针的是自己似的。
等护士走了,他就走到床边,对谢桃说,“我去帮你拿药,等会儿就回来。”
谢桃看着他,点了点头。
病房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四五张病床,上面都躺了人在输液,每一张病床边都坐着陪病人的人,他们聊着家常,打发着时间。
谢桃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澜再一次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的手里已经提了一袋子的药。
拉了个凳子在谢桃的床边坐下来,谢澜把那一袋子药都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问她,“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谢桃半睁着眼睛,摇摇头。
她盯着谢澜看了好久,在意识快模糊的时候,她忽然喊他,“谢澜。”
“怎么了?”谢澜问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样的一句话,是谢桃放在心里头久久没有问出的话。
但此刻,她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头发凌乱的少年,有许多的犹豫,忽然就都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谢澜,亦或是老奚。
他们对待她,都是那么的好。
而在那间总是深夜开门的小酒馆里,她和他们一起吃着饭的时候,虽然总是吃不到肉,但其实,她心里觉得还挺开心的。
三个人一起吃饭,总是比一个人吃饭,要好啊。
就像从他们筷子底下永远也抢不到的肉,才是她最惦念的美味。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呢?
谢桃想不明白。
但谢桃,还是很感激。
“对你好你还不愿意?”谢澜啧了一声,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或许是瞥见她看向他时,那样认真地想要寻求他的答案的眼神,谢澜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儿懒懒的,“可能是叫多了你桃桃妹,”
“所以,难免把你当成妹妹了吧。”
少年的声音清亮,他的眉眼也仍旧带着几分不受束缚的肆意张扬,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浅淡的光。
他说得看似随意,却也带着几分认真。
谢桃想过无数种理由,却没有想到过,竟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并不知道的是,
在她眼前这个看起来从来都是大大咧咧,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事的少年,实则,也是一个多年孤独的人。
如果不是捡到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材质十分特殊的瓶子,放出了被困在里面数百年之久的老奚,他或许现在就还是一个收破烂的。
从前的谢澜,对这个世界一直很抗拒。
在十四岁那年,他就孤身一人离开了福利院,靠着收破烂,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有很多人想救助他,想让他回到学校里去上学。
但是谢澜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连活着,都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直到,他遇见老奚,那样浑浑噩噩的人生,才好像是终于透进来了一点儿光。
虽然他嘴上一直抗拒成为小酒馆的暂代老板,但令他无法否认的是,在小酒馆的这几年,的确让他过得越来越开心。
“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好了。”
看着谢桃怔愣的模样,谢澜拍了拍她的被子,说道。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还是因为挂着的液体有催眠的作用,谢桃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里,她好像又梦到了卫韫。
一如昨天的风雪里,他披着玄色的大氅,穿着靛蓝的银线纹锦袍,朝她伸出手时,靛蓝的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桃极力地想要去拉他的手,可她望着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触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