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燃着几盏昏黄的灯火,这便是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光亮。
卫韫捏着手里的那封信,在看见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身上还拢着一件黑色斗篷的纤瘦女子,那双清辉冷淡的眼瞳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女子似乎是没打算再遮掩什么,便大方地掀了与斗篷相连着的衣帽。
于是在这样昏暗的光影间,她那样一张清丽绝艳的面庞便展露无疑。
抛却了锦衣华服,扔掉了金簪步摇,此刻的赵舒微不施粉黛,眉眼间竟多了几分难言的英气。
“国师大人。”赵舒微弯唇浅笑,轻轻低首。
卫韫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赵舒微,眼睫遮掩下的那双眼瞳里眸色不清。
“和毓公主这是何意?”
说话间,卫韫不动声色地将眼前这个女子重新审视了一番。
在他的记忆里,这应是后宫里唯一的一位既无母家可依靠,也无父皇疼爱的公主,因着她为人和善,与和岚长公主甚至是和悦公主相处得极好,又在郢都市井间颇有声名。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但今夜,卫韫在对上这位和毓公主的那双凤眼时,却骤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看了这位和毓公主。
亦或是……她原本就伪装得足够好。
今日卫韫收到这封信件时,猜想过许多人,却从未想到,会是这位和毓公主。
“若今日本宫不来见一见大人,怕是很快,就没这个机会了。”
赵舒微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毕竟梅园一事,大人定是将这笔账都算到了本宫的头上。”
“公主到底想说些什么?”
卫韫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和毓公主,嗓音始终平淡疏冷。
“我承认,当日我确是故意将谢姑娘截下,”
赵舒微垂着眼帘,继续道,“而我将她带至梅园,也的确是为了试探她在大人心中的地位。”
“但还请大人相信,我并非是任何一方的人。”
说到此处,赵舒微的神情渐渐有些转淡,她唇畔的笑意也渐渐收敛,“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卫韫闻言,却是没有言语,只是睨着她。
“但如你所料,这个局虽是我主导,却并非是我最先设下的,”
赵舒微走了几步,裙袂微澜,“正如我信上所写,原想试探你的,是我那位三皇兄。”
她口中的三皇兄,便是信王赵正荣。
在卫韫为了吴孚清之事,去见了信王的那个雨天。
信王赵正荣瞧见了他衣襟间沾染的那一抹微红的痕迹便知,那应是一个姑娘的口脂。
作为一个时常混迹于脂粉堆里,见识过不少女子的男人,赵正荣只一眼,便已十分肯定。
但这大周谁人不知,当今的国师卫韫向来清冷寡言,不近女色。
便是他那国师府,也是出了名的和尚庙。
里头连一个女婢也无。
在他作为国师的这几年里,也不是没有某些官员或是为了巴结他,或是为了安插眼线在他身旁,想着法儿的寻来各种美人想要塞到他国师府的后院儿里。
各色的美人环肥燕瘦,万种风姿。
可却没有一个能成功踏进国师府的大门的。
于是市井里渐渐的,便多了些有关于国师卫韫或是有断袖之癖的传言。
但信王却在他的衣襟上瞧见了那一抹口脂的痕迹。
只是这么一点,便令信王来了兴致。
可无论他怎么查,都查不出卫韫近来与谁家的姑娘有什么来往,他几乎是从不与任何女子来往。
除了……那位忽然从晔城来到郢都的表姑娘。
在太子派人刺杀卫韫的花灯节那夜,信王在花船上,分明瞧见过卫韫在情急之下,将那位表姑娘揽进怀里护着。
这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但那夜,赵正荣心中还是难免生了疑。
于是后来的那个雨天里,赵正荣在瞧见卫韫衣襟上染着的一抹微红时,便更想去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
在深宫多年,因为赵舒微与人为善,是宫里出了名的一位善心的主儿,也是许多宫女太监心目中的好主子。
于是这宫中的许多事情,都瞒不过她。
赵舒微不知道赵正荣是怎么让他宫中的眼线找上和岚公主赵舒敏的,也不知道赵正荣是怎么令赵舒敏对那位谢姑娘有了兴趣的,但赵舒微却能大致猜得出信王的目的。
而正好,她也正有同样的想法。
故而在和岚公主赵舒敏和她提这件事的时候,她便应下了。
“但还请卫大人放心,三皇兄如今只当自己是错算了,并未再起疑心。”赵舒微心思千转,在面对卫韫那双冷冽阴沉的眸子时,她也仍旧风淡云轻,“当日即便来的是卫大人你,而不是齐霁,我也自有办法替大人你将此事在信王门客的眼前遮掩下来。”
“公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卫韫以前几乎从未发现,这位和毓公主,竟有如此深的心思。
或许,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不可测。
赵舒微在听见卫韫的这句话时,她的唇畔又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那双凤眸看向卫韫时,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大人以为呢?”
她定定地望着他,“如今市井间多有传言说大人狼子野心,实为大周第一奸佞之臣,可我却记得,大人当年一计破千军,解了我父皇被困兰龙郡之围,此后又亲查贪腐,将那用于赈济数万河东流民的赈灾款追回。”
“因此,大人在朝中,便多了不少政敌。”
在赵舒微的印象里,国师卫韫应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几乎每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都不曾无辜,而他的手段,向来是果决阴狠,令人胆寒。
若他真是一个奸臣,那么那许多死在他手上的人,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不会有活着的机会。
成大事者,谁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
但卫韫却偏生不屑此道。
在他身为国师的这几年里,他经历的刺杀已不计其数,有许多都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的家人来寻仇,亦或是朝堂上的党政之争。
但他始终我行我素。
可即便他不是一个奸臣,但也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忠于启和帝的忠良之臣。
他是赵舒微这多年来,唯一看不懂的人。
而这位年轻的国师不但智谋过人,在诗文书画方面,也同样有着惊世之才,冠绝天下。
可几年过去,相比于他过人的才智,甚至是之前追回赈灾款,甚至救了圣驾的这些事迹,世人唯记着的,是启和帝给他的国师身份。
一位故弄玄虚,引着皇帝修所谓的长生仙道的神棍国师。
是他们惧怕,且又暗自唾弃的奸臣。
但赵舒微却一直都记得。
“我也记得,当年大人入世之时,曾作《同尘赋》流传于郢都市井,被文人墨客竞相议论的那时候。”
赵舒微停顿了片刻,心中像是忽然多了些感触,她扯了扯唇,“世人忘记了你的《同尘赋》,可我没有。”
她说到这里,某些心绪便在言语之间隐约表露。
这足以令卫韫明白,她的心思。
于是卫韫皱了皱眉,方才要开口,却被赵舒微打断,“我对大人,的确存了欣赏之情。”
她这样一句直白的话说出来,倒不像是平日里温驯守礼,仪态端方的公主。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谢姑娘在大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的确是我的私心。”
“即便大人那日没有来,但齐霁的出现,也已经很能说明,那位谢姑娘,并非只是大人你的表亲那么简单了。”
赵舒微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国师,唇畔的笑意有些泛苦,“大人应该也知晓,父皇已有意让我与易丹国王子和亲。”
“这是他安排给我的命运,可我却做不到坦然接受。”
即便她贵为公主又如何?
她生来不受父皇喜爱,于是便只能是深宫之中的渺渺一粟。
但她也绝不想就此认命,作为父皇手中的一颗随时利用或是丢弃的棋子。
这样一个昏庸残暴,且对她毫无半点疼爱的父亲,她凭什么要为他,为他的大周用自己去换来疆域的安定?
赵舒微笑了笑,“我原想着,有能力阻止此事的,怕是只有大人你了……”
若非是这和亲之事已迫在眉睫,赵舒微也并不想这么做。
她甚至还考虑过将一切对卫韫和盘托出,哪怕是以真心换交易。
“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赵舒微摇了摇头,轻叹道。
欣赏之所以是欣赏,便是比倾慕要差了那么一毫厘。
那是绝对可以止乎于礼,及时抽身的情绪。
她赵舒微,向来是个理性且冷静的人,更不会做强求之事。
于是此刻的她,显得足够得体,也足够从容。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上自有一种骨子里的清傲。
亦或是她天生,便不会轻易低头。
“那位谢姑娘,看着是个很好的姑娘,”
赵舒微像是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梅园长廊里的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孩儿,想起她那双清澈的杏眼,“大人你的眼光……很好。”
她与卫韫,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本就是相像的。
他们都是在这样云波诡谲的境地里孤身前行的人,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的手上早已沾着洗不掉的血腥。
也同样,向往权力。
而两个过分相像的人,或许根本就是不适合的。
“我会替大人保守你的秘密,”
赵舒微口中的秘密,便是那位谢姑娘。
最终,她望着那一片浓深的夜幕,说了一句,“但我希望大人明白,我与太子和信王同样是天家的血脉,他们能做的,我同样可以。”
卫韫望着赵舒微离开的身影,双眼微眯了眯,那双眼瞳里如浓墨流转般,神色晦暗。
也是此刻,他方才发现,
原来这位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和毓公主,身为女子,竟有如此野心。
一夜过去,天色方青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卫韫今日不用上朝,卫敬便没有来唤他。
但他还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
朦胧之中,方才睁眼,卫韫便听到了星盘转动时发出的细碎清脆的铃声。
“卫韫卫韫!!你快点把香点上啊啊啊!!”
然后他就听到了女孩儿焦急的声音。
卫韫偏头,将散着淡金色光芒的铜佩拿起来,便看见光幕里的女孩儿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
他蹙了蹙眉,当即坐起身来,靠着床柱,开口时嗓音明显带着几分沙哑,“怎么了?”
“你快点把香点上!!快点呀!”谢桃一边把书包的肩带拉到肩上,一边催促着他。
“……”
卫韫无法,只得掀了锦被,下了床。
当他将香炉里的金粉点燃,浓雾里渐渐显出女孩儿的身影时,他一时不防便被她抱住了。
“卫韫!救救我吧!求你了……”女孩儿趴在他怀里闷闷地说。
“……到底怎么了?”
卫韫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望着他。
“你知道的……”
谢桃说起这件事情,还有点踌躇,她的手指开始揉捏着他的衣袖。
“我后天要开学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可是我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卫韫的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他蹙眉,“什么?”
“我的寒假作业没有写完!”
谢桃被他捏着下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最恐怖的是,我还有三个作文没有写!”
“……所以?”卫韫的眉心跳了跳。
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又被女孩儿紧紧抱住,还用那种小动物似的小可怜的目光望着他,“所以,所以你可以帮我写作文吗?”
“求你了卫韫!你帮我写作文好不好?”
“救救桃桃吧!!男朋友!”
“……”卫韫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隐有些抽痛。
最终他面无表情地捏住她的脸蛋,用那双向来疏淡的眼瞳盯着她,一字一顿,“做、梦。”
第69章 他的生辰
卫韫向来说一不二。
他说出口的话,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而他做的决定,也绝对没有反悔的可能。
在谢桃抱着他的腰始终不肯撒手,甚至还趴在他怀里呜呜呜地假哭的时候,卫韫觉得自己仍然十分坚定,没有半分动摇的意思。
在有关她学业的这一方面,他严肃得就像是一个老先生似的。
他怎么可能帮她代笔?
绝不可能。
窗外雨势渐小,略显昏暗的天色也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照得窗棂间穿插进来散漫铺开的层叠光线。
案前的香炉里有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镂花的缝隙里缭绕吹散。
屋内静谧无声。
卫韫坐在书案前,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在此刻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便连眉眼间也多添了几分难掩的焦躁。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握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在看向他面前翻开的作文本时,他薄唇微抿,整个人的姿态都显得有些僵硬。
卫韫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上一刻还那么坚决地对她说了“做梦”,下一刻却又坐在书案前帮她代笔写作了?
他的眉头皱了皱。
显然是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谢桃坐在那边的圆桌旁写数学卷子,写了一会儿她又回头看卫韫,如此反复看了好几次,她还是忍不住丢掉手里的笔,跑到他的身旁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