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要绑了你,去为我当牛做马,制衣做饭,当个小丫头使唤。”
青竹门,小湖山上,褚茯苓在听到踏月而来的女人,如此开口时,顿时整个人险些不好了。
褚茯苓:“……”她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你,是她吗?是我的母亲吗?”
如果不是,来作甚?如果是,哪里有亲娘要把自己的女儿绑走了当小丫鬟使唤的?
叶大佬极其淡定,双眸湛湛看向褚茯苓,这双眼睛,与褚茯苓几乎如出一辙。
仿佛里面盛着星光。
更何况褚家父亲给她留下人,前几日便已经告诉了她,她的母亲来了附近,父亲正在赶来,希望她能顾念这份母女之情,能去将她的亲生母亲留下来。
只是褚茯苓心中一直纠结于当年母亲的抛弃,并没有拿定主意。且今日还发生了这样的糟心事,褚茯苓才没去见这个人。
没想到,这个人来见她了。
还是在这等情况下。
褚茯苓看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熟悉的眉眼,终于确认了此人是谁,却还是又问了一句:“既是你,那,你来此作甚?看我笑话吗?”
叶梨左手一翻,手心向上,露出一个白瓷瓶,丢给了褚茯苓:“我说了,我是来带你走,叫你给我做丫鬟使唤的。”瞧见褚茯苓下意识的接住了那白瓷瓶,又道,“这瓶子里是可以恢复你容颜的药,快些吃,吃了便走。”
褚茯苓原本还不甚在意那白瓷瓶,闻得此言,惊异的瞪向叶梨。
叶梨并不管她,只神态悠然的看向四周,偶尔眉心微蹙,似是并不喜欢这处的环境。
褚茯苓将白瓷瓶的药倒了出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真闻出了十几味的上等药材。
越城褚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族,比不上那等流传几千年的大世家,但也的确有些底蕴,褚茯苓年幼在褚家时,除了主要学习卡牌制作,另外对于药材品鉴,丹药法器之类的东西,也都有所涉猎。等她略长大些,入了青竹门,青竹门曾经也是个大门派,藏书颇丰,褚茯苓在制作卡牌和修炼之余,便也颇了解了一番药材丹药之事,至少若是出门在外,绝不可能被假丹药所蒙蔽。
故此今朝嗅出了这颗丹药里的一部分药材,褚茯苓就知道,这颗丹药,十有八九,是颗真的丹药,还是恰好能叫她恢复容颜的上品丹药。
即便知道眼前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褚茯苓还是没有理所应当的将这颗丹药吃下去,而是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一身黑色裙裳,月色下,清冷自在的女人,问道:“你真的要把这样的好东西给我治脸?我虽不知这是什么丹药,但若是将它拿去拍卖会上,当是能卖出一个高价。给我,你……”
舍得吗?值得吗?
毕竟是生下了就丢弃的便宜女儿。
叶梨:“所以,你吃了我这颗丹药,就要给我做……二十年的小丫鬟。”
褚茯苓:“……”
叶梨又补充道:“期间还不得与青竹门和褚家联络。”
褚茯苓心忖,若只是前者,也不是不行。虽说做丫鬟伺候人,低人一等,可眼前这人,是她的亲生母亲啊。便只是为了还对方的生之恩,和这颗丹药的恩情,二十年,于修真者来说,也不算久。
但是后者……
褚茯苓不禁道:“褚家和门派,待我不薄。”
叶梨闻言只轻笑了一声,便朝褚茯苓丢出一份红色的类似礼单的东西。
褚茯苓拿在手中,打开之后,才发觉这并不是礼单,而是一份财产清单和一封短信。短信乃是曾经的小世家叶家家主所写,言道自己重病将死,家族即将不复存在,族人分家之时,分给自己的独女的东西。
如今的普通百姓之家,或许重男轻女,觉得女子没有什么继承权。
但对修真者来说,有着良好资质的女修,也是有继承权的。
然而叶家家主为了女儿的将来着想,分给女儿的大部分都是原本就该女儿继承的妻子的嫁妆,极少部分才是他的个人财产。
而这份单子上的东西,原身也好,叶梨也好,手里几乎一件也无。
褚茯苓的手几乎在抖。
她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嫡母,乃是嫡亲的表姐妹,当初母亲的家族破灭,无人依靠,便是嫡母的娘家收养,二人一道长大。因嫡母娘家和褚家利益相关,关系亲近,三人少年时也时常见面,嫡母就爱慕上了父亲,两家定亲。然而自己的母亲却觊觎父亲,在嫡母两年未曾有孕时,设计勾引了父亲。
这等丑事,自是要一床大被掩了去。
嫡母也言道,愿意表妹做夫君的妾室。可她的母亲却不肯做妾,非要做平妻,事情闹的大了,无法收场,母亲在生下她后,又与一大门派的男修勾搭上了,便舍下女儿离开。嫡母心慈,才叫她庶女充作嫡女,在外名声好听些。
然而这些都是褚茯苓从褚家的下人口中听来的。
她年幼时尚且会信,觉得自己生母对不住嫡母,因此嫡母对她了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都不敢告状。可她略长大些,发觉父亲对生母着实情深,瞧着她时,时常出神,更会与她说起生母,每每也是一副情深若许的模样。褚茯苓就知道,她最开始知道的故事是假的。
父亲对她疼爱有加,将她视若掌上明珠,但也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男人。如果生母当真是个勾引表姐夫、事后非要做平妻、平妻做不成干脆跟人跑了的女人,父亲即便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也不会再怀念生母。
可偏偏父亲这般的怀念生母,褚茯苓便明白,事情没有这样的简单,对嫡母也不再那么恭敬。只是父亲怀念母亲,心疼她,却却也会和嫡母一直拦着消息,不叫她知晓当年真相。
直到今日,褚茯苓才能窥到当年真相的一角。
这份属于生母的财产单子,上面的许多东西,褚茯苓都见到过。
有的是在嫡母的房间里,有的是在父亲的书房里,有的是在祖父母的房间里,有的是在族长伯父的房间里,有的是在伯母堂兄堂姐们那里,有的,是在宗门里,在她掌门和师父那里……
而这些,原本不是属于他们的。
褚茯苓猜到了些什么,无意识的后退了几步,喃喃道:“不,不,这怎么可能?这如何可能?”
叶梨淡淡道:“你该问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褚茯苓戴着面纱,泪水已经将洁白的面纱浸染湿透,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梨在凉亭里坐了下来,自顾自的从储物镯里取了东西来自斟自饮,将当年事情,娓娓道来。
这并不是什么啰嗦事情,只是一个略坚强些和独立自主的林妹妹,被姨母家设计财产并陷害性命,然后反过来算计了姨母家,花钱买了活路的故事。
原身原本也是出身小世家叶家。叶家莫看只是小世家,却极其有钱,曾经是越城附近三城的首富。
曾有人戏言,叶家的叶子都是翡翠做的,花盆里的泥土,都是金子堆成的,那家里太太小姐们戴的首饰,许多都是上等灵石制作的。
彼时叶家豪富,闻言竟真的做了一院子的翡翠树,金字做土堆成的盆栽,给家里太太小姐们打了上等灵石的首饰,邀请了许多人上门做客,惊得一群客人险些掉了下巴。
可见叶家如何豪富。
然而豪富之家,却不知低调,招人觊觎。叶家原本是有一位老祖宗,在一个中等宗门做太上长老,于是所有人便都等着,待那位老祖宗一去,豪富叶家,便被墙倒众人推,每个人都想要从叶家分割去一块肥肉去。
那个时候,距离叶家用金字做了盆栽泥土,用翡翠做树叶儿,也不过只过了两百年而已。
新任家主刚刚上位,抱着自己才六岁的小女儿,看着家中颓废的族人,只能忍痛分家,叫族人们带着少量财物,隐姓埋名,各自散去,自谋生路。
他自己被设计中毒,妻子难产而逝,女儿年幼无人依靠。
叶家主思忖几日,只能在族人们都去后,当着越城和周边几城有钱有名望的人面,将家中库房打开,开始将这许多好东西,送给这些有名望的人家,然后分送给贫苦百姓一部分,只留了妻子嫁妆,还有自己的少少的梯己,言道死后要留给独女。
他彼时中毒已深,无药可医,又是临终遗言,面容哀戚恳求。那些设计了叶家,又使叶家家主中毒之人,今朝还得了大把钱财的人们,终于松口,表示定会护着叶家家主女儿,也就是原身长大。原身的财产单子,他们也全都拿了一份,只待原身长大,便可以拿到这些东西,防止有人故意贪墨。
叶家主将女儿托付给妻子最信赖的长姐,病床之上,还硬是给对方磕了三个头,临终托孤。
彼时原身的这位姨母,也是立誓对外甥女儿好的。她既心疼去世的妹妹,怜惜丧父丧母无家族可依的外甥女,又收了叶家家主的许多钱财补贴,最初是真的打算说到做到。
可时日久了,眼睁睁的看着外甥女样样都比自己的孩子强,即便是失去了家族倚仗,将来嫁人后也有许多嫁妆,外甥女自己就很立得起来,不禁对这个外甥女,淡了几分。
世家仆从向来踩地捧高,原身的姨母开始不再关心原身,姨母的几个孩子对原身都是嫉妒居多,原身在姨母家的日子,就不是很好过。明明有修炼资源,自己却拿不到,因此修炼上面,颇为吃亏。
原身想着,待到16岁,便可拿着钱财离开,便咬牙忍着。可等到她16岁时,表姐朱氏的丈夫褚观鸿,却对她有了觊觎之心,并设计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原身当时就要杀了褚观鸿。褚观鸿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身原来已经和他修为相当,武力值比他还要高一筹,他根本打不过这个真心倾慕的姑娘。他做事隐蔽,故意将原身骗到隐蔽处下手,故而当时无人可帮,眼看原身真要杀他,才不得不用了另外一个消息,换了自己的一条命。
褚观鸿道:“梨妹以为,我因何会这般冲动?我自来爱慕梨妹,愿意娶梨妹为妻。奈何家族不许,我便只得将心思放下,一心将梨妹当做我自己的妹妹看待。梨妹且看,这两三年里,我可还对梨妹有不好的心思?
只是前几日,我听得太太与岳母商谈,要你做岳母的庶子儿媳,将来、将来待你生产之时,孩儿诞下,便将你……弄死。到时候,叶伯父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就都能由岳母掌管。叶伯父临死前的确托孤,但女修因难产而死的也不是没有,你母亲便是如此,你也如此,也算寻常。且等你死了,不是还有你的孩子吗?只要叶伯父的血脉还在,那些人就不会做其他。
可是,你就要嫁给别人,就要死了啊!梨妹,你是知晓我对你的情意有多么深厚的。我爱你如我的性命,若你一生不嫁,我尚且能控制自己对你的情意。可、可岳母要你嫁给表弟那个庸人,我如何能忍?与其嫁给他,将来还要为他生子而死,不若如此,梨妹,你跟了我好吗?你放心,你现下只能做我的妾,可将来,总有一日,我会叫你做我的平妻,好不好?梨妹,梨妹……”
原身当时险些就真要杀了叶观鸿。
但冷静下来后,只当自己被狗啃了一口,开始盘算如何离开朱家,如何教自己顺利脱身,安然离开。
只是她想走,显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朱家想要霸占她的财产,其余越城有眼睛的人家,许多心思不正的也都盯着她的那些财产。即便是远远不如当年豪富叶家的钱财,可谁知道叶家家主,私底下究竟有没有另外补贴这个女儿?自然是都不想原身轻易离开。
原身想了很久,心里隐约有了个主意,却又发现自己竟有了孕。
被狗啃了一口,还要给狗生崽子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
原身当时想了很多法子,把肚子里的孽种弄掉。然而许是天道需要这个炮灰加反派,原身无法弄掉这个孩子,最后只能生了下来。
这种情况下,原身对这个女儿没有丝毫感情,只能退而求其次,顺手利用了这个女儿。
末了除了留给了这个女儿一个进入青竹门的名额,要求褚家必须要对待女儿像是对待普通嫡女一样,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在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散出去,确认无人会盯着她的女儿后,就潇洒离去。
之后原身也被盯了许久,才有很多人放弃,确认原身身上,真的没什么叶家的宝贝了。
后来原身在外历练出来,也就没什么人能寻到她了,就是后话。
……
褚茯苓长到一十七岁,拿着手中的单子,听着这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说着曾经的真相,只觉自己明明成为了修士,处在温暖的门派之中,却只觉浑身发抖,畏惧不已。
怎么,会是这样?
她原来知晓的一切,竟然全都是谎言吗?
嫡母在说谎,父亲在说谎,家族的每个人都在说谎。就连疼她护她的师门,其实也都在精心的编造着同一个谎言。
而戳破这个谎言,让她清醒过来的,则是那个并没有爱过她的母亲。
甚至母亲在说想要打掉她的时候,还说了好几种办法,表示当初是真的不想生下她。
褚茯苓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存在,都是个错误。对眼前这个母亲,她简直是个污点一样的恶心存在。
褚茯苓不禁看向叶梨,甚至在想,她是不是要自杀而死,才能对得起这个母亲。
结果……
叶梨十分淡定的道:“所以,给我做当牛做马、制衣做饭,当二十年的小丫鬟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
褚茯苓:“…………”她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心里却是微微放松了些,认真点头,“我愿意。”
至于不联系褚家和宗门的事情,这些也并不难。
褚家和宗门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可善待她?倒也说不上。他们之所以对她公平公正,只是因为他们收了母亲的东西而已。嫡母之所以恼她,也不过是没有算计母亲成功,反而被母亲算计了,脱离了朱家掌控。
既是彼此算计,在算计之外,才有些许情意。那,想来这些许情意,也并不算深厚,褚茯苓想,那她就此离开,也并不亏欠宗门和褚家什么。
叶梨见褚茯苓懂事,点了点头,示意褚茯苓将那颗丹药吃了。
丹药下肚,褚茯苓脸上开始发痒,心知这是疤痕生肌的正常反应,却不敢却挠。等了约两盏茶的时间,褚茯苓去摸脸颊,脸颊上的那个深深地“丑”字,已然消失不见。
她拿了镜子来瞧,仔细看了好一会,确认那个“丑”字,真的消失了,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