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安猜了个大概。
前头一个月,滴雨未落,眼看田要旱死,却不想又连着下了十来天的大雨,现下好了,庄稼全淹了。
真真是水往地里去,泪往心里流。
地里的庄稼要是淹死了,他们这些靠地吃饭的农民恐怕也没活路了。本来就是新旧交替的时节,家家户户的粮缸都空了大半,只等新粮收上来填补,如今……
苗老太那个年岁的人,经历的多,估计对当下的局势有了预判,定是把事情的严重性跟家里小辈们说了,苗线儿被吓坏了实属正常。
方立安安抚了对方的情绪,让她代为转达谢意。如今外面人心惶惶,形势不明,苗家人愿意提点她,已经很厚道了。
送走苗线儿,她转身去了地窖。家里的地窖是她跟狗蛋一起挖的,冬日里闲来无事,挖个地窖,活动活动筋骨。只是人力有限,地窖小的可怜。
她对今日的事并非一无所觉,或者说,打从她成为大丫的那一刻起,她就有应对各种天灾人祸的觉悟。
毕竟是生产力低下、生活条件困苦的封建社会,抗灾能力太差,所以,这一年,方立安不仅攒了钱,还攒下了不少粮食。
本来想着等翻过年开春,就送狗蛋去学堂读书认字,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希望他们能平安度过这个难关,至少苟到给原主报仇。
看了地窖里的粮食,方立安心中有了些许底气,粮食不多,但足够他们撑上一段时间。
出了地窖,直奔卧房,找李章氏。
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她得听听李章氏的想法,如果李章氏跟她一个打算,那自然很好,如果李章氏跟她想不到一块儿,那就对不起了,这件事只能听她的,没得商量。
按照方立安的意思,逃难嘛,自身都难保了,李二牛这样的,没有带上的道理。
不过,跟李章氏提起的时候,肯定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可是孝顺孩子,人设不能崩。
“娘,外面就要乱了,听说城里已经有北边来的流民,咱们村不富裕,余粮耗尽是迟早的事,与其跟流民混做一堆,不如早做打算,趁现在路上太平,赶紧往南去。”
流民什么的,并不是方立安胡编乱造的,近日县城确实有一股流民出没,据说是青州来的,三三两两,不成气候。
“往南去?去哪儿?”李章氏皱眉。
“府城。”
“也好,府城的大夫医术高超,定能治好你爹!”李章氏一口应下,理由却让人一言难尽。
“……”
这位大姐,懂不懂什么叫逃难?就他们这孤儿寡母的,带上李二牛,等不及到府城就要被后头的人生吞活剥了吧?
方立安准备好的说辞是,左右活不了了,与其让李二牛死在外头,不如在家里好生安顿,免得逢年过节找不到坟头祭拜。古人对身后事很是看重,既讲究落叶归根,又讲究香火旺盛。
然而,面对看不清形势、关键时刻还拎不清的李章氏,方立安不想再浪费口舌,“那娘这两日把爹的行李收收,我去准备干粮,明天去县城租车,咱们后日一早出发,爷奶那边,我晚点去说。”
不管怎样,先动起来,至于李二牛,再说吧,不行就给丢路上。
听到女儿说公婆那边由她去说,李章氏明显松了口气,做儿媳妇的对着公公婆婆总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更何况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极有可能得不到公公婆婆的赞同,所以,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方立安见她这副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呵,这女人,明明聪明的很,却用的不是地方。
雨下个没完没了,路上满是泥泞。
方立安到大伯家的时候,李家大房正一屋子愁云惨淡,李老头和李老太脸上的愁苦浓到几乎化不开。
她解下蓑衣,抖了抖水,把自家的打算跟大家说了,大伯一家子先是诧异,然后才结结巴巴道,“不……不至于吧……”
倒是李老头和李老太,相互对视一眼,仿佛从对方的眼里找到了肯定,终于下定决心。
“我们也走!”李老头拍板。
“爹!”大伯惊叫出声。
“爷!”几个堂兄弟姐妹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是感到故土难离,但正是年纪大的人,经历过饥饿与逃荒,才知道越早离开越好。
“老大,去把老三叫来,我来跟他说。大丫,你家那边,你娘怎么安排的?”李老头吩咐李大牛通知李三牛,又转过来问方立安。
“我们今天先收拾东西,明天去县城租车,后天早上出发。”
“租车?驴车?”李老头反应过来,“你娘要把你爹带上?”
“我娘说到了府城正好可以给爹治病。”
“胡闹!”李老头是逃过难的人,逃难路上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也亏得他这儿媳妇想的出来,租个驴车,是怕死的不够快吧!
他这个亲老子也舍不得儿子,但老二已经这样了,带着他做什么?拖着大家一起死吗?
想到幼时的种种经历,逃荒路上的所见所闻,李老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跟你娘说,不许……算了,叫她过来一趟,我亲自跟她说。”
做出这样的决定,李老头心里酸涩难忍,粗糙的手掌抹了把沟壑纵横的老脸,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李老太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抹泪。
方立安故作懵懂,茫然的点了点头。
李章氏得了口信,许是知道李老头叫她去做什么,磨蹭了半晌也没踏出门槛。
方立安也不着急,事已至此,李章氏根本无力回天,想到章老头和章老太那边还没通知,便道,“娘,姥姥姥爷那边还没说,你看要不要去一趟?”
李章氏一声不吭地穿上蓑衣,钻入雨幕。
趁她不在,方立安把狗蛋支去卧房,美其名曰看顾亲爹,自己留在灶房,翻箱倒柜,找出所有的家当,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两个十两的银锭子,四个一到三两的碎银子,一贯钱,剩下一些零散的铜板。
两张银票,方立安用油纸包的密不透风,以防浸水,稍后和两个十两的银锭子一起缝到衣服上,随便领口、袖口、侧腰……都可以。至于碎银子和铜钱,分成两份放到两个包袱里,或者缝几个到狗蛋衣服上,万一走散了……
为了妥当安置这点钱财,方立安简直操碎了心,突然想起阔别已久的空间,她忍不住吐槽:垃圾系统,充个电还这么多毛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改名叫废物点心好了~
系统:“……我听见了。”
方立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钱财收起来,完了掸了掸衣服。
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转身又开始忙活吃食。
下了小半个月的雨,家里的柴禾受了潮,烧起来全是白烟。冒白烟也得烧啊,得烙饼不是,不然路上没得吃。
这时候烙饼,已经顾不上好吃不好吃了,饱腹耐饿才是硬道理。
在所有人都吃不饱饭的时候,白面就是个金贵玩意儿,这要是逃荒过程中让别人看见了,只怕就要被人当成肥羊宰了。
所以方立安用的全是杂粮面,把面压得实实的,放到锅里蒸,一大块够啃好几天。
家里为数不多的白面、大米,今明两天全给吃了算了。
方立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吃饱了好上路。
第346章
当晚,天黑透了,李章氏才从娘家回来。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路早就泡烂了,李章氏许是摔了跤,从头到脚,糊满了泥水,狼狈极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即便如此,她的心情却完全不似这倒霉天气。
方立安垂眸,心思电转,直觉告诉她,李章氏这样准没好事。就着热锅热灶,她烧了盆水,让便宜娘擦洗干净,免得还没出发,人就先病倒了。
“大丫,你也瞧见了,这天气根本没法赶路,咱们不走了。上午,你舅去城里打听消息,你猜他看到了什么?官府发布告了,说是会开粮仓放粮。”
“……”果然。
方立安拧眉思索,“官府发了布告?”
“你舅舅亲眼看到的,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不会不管咱们的。”李章氏的神情不似作假,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崇拜。
忽略舅舅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方立安觉得事有蹊跷,且不说他们县的县令是不是青天大老爷般的人物,单从时间上来算也不该这么快。
放粮不是小事,肯定要得到朝廷的批准,一级一级往上报不需要时间吗?朝廷向下传达政令不需要时间吗?
再一个,当今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不收重税就足够老百姓跪地谢恩了,还开仓放粮?要说这里头没鬼,打死她都不信。
因着李章氏带回来的消息,方立安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愈加忐忑,本能的直觉让她不安。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你爷奶那儿,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李章氏语气轻快,颇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方立安随便应了一声,她知道,爷奶那边得了消息,怕是不会走了,但凡有活路,谁会选择背井离乡?这样一来,她和狗蛋也走不了。
多想无用,明天再打探打探消息吧。
第二天,方立安起了个大早,滴滴答答的雨声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代替,连日的阴雨终于放晴。
吃完早饭,李章氏前脚刚走,苗线儿后脚就到了。
“大丫,大丫,你听说了没?昨天城里贴了布告,说是要给咱们发粮食,我爷我奶高兴坏了,直说咱们遇上了好官!我娘说,等粮食下来,吃一口就要念一口县令大人的好,县令大人长命百岁,县令大人福寿安康,县令大人……哎呀……想不起来了。”
苗线儿拍了拍脑袋,一脸懊恼,“回去再让我娘教教我。”喜悦之情不亚于昨日的李章氏,她年纪小,刚十四岁,高兴起来又蹦又跳,像今晨落在窗外的小鸟,喳喳喳喳,聒噪的可爱。
“你们都知道了?我娘昨天去我姥姥家,听我舅舅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季叔亲眼看到的,县里都传遍了。”苗线儿说的季叔是她爷爷的亲侄儿,为人老实本分,又因为识字,常年在城里给人做帐房,是他们村排的上牌面的出息人。
如此看来,布告一事是真的了,可方立安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是她想太多,还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李章氏从大伯家回来,喜笑颜开,一看便知事情成了。
“你爷说不走了,等路上的泥干了,去趟县城,打听打听什么时候放粮,到时候再买点毛芋种子,不管怎样,地里不能空着。”不得不说,这个安排很合理,很到位,很符合农民的思想。
挥去那股不安的情绪,方立安点点头,她也想去城里,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事情弄不明白睡不着。
天刚放晴的第二天,地上仍有积水,村里来了流民。
前头只是很少几个人,三三两两的,挨家挨户乞讨,求一口吃的。
来李家敲门的是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跟方立安一个年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最小的比狗蛋大两岁,看着却跟狗蛋差不多大。
虽然家里粮食还算富足,吃上两个月都不成问题,但现在正处于特殊时期,方立安不太敢接济他们。
村里刚糟了灾,家家户户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村民们都等着官府放粮,哪有闲心去管别人的死活。
官府的粮食一日没到位,他们就得勒紧裤腰带过一日。这个节骨眼上,粮食就是命,一点也不夸张。
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大多数人都会选自己的命。
本来方立安还担心李章氏会头脑发昏,圣母心泛滥,结果后者只是纠结了几分钟便坚定地拒绝了。不论那对夫妻如何哀求,如何跪地磕头,都没有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再一次刷新了方立安对她的认知和感官。
方立安终于意识到,或许李章氏的圣母心只是针对李二牛一个人,再或者,李章氏并不是圣母癌患者,极有可能是在李二牛的暴力支配下,产生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李章氏把人赶走后,方立安拿着半块饼子悄悄地追了出去。
当然不是圣母病发作,她活了上千年,见到的可怜人数不胜数,力所能及时,能帮一把是一把。但现在,她得先顾着自己。
方立安追上这家人,并没有故作单纯地跟他们东拉西扯,而是直截了当地跟他们打听消息。
这家人心性不错,至少没有记恨先前被李章氏拒绝的事,男人得了饼子后,小心翼翼掰开,女人两手在下面捧着,一点饼渣子都舍不得浪费。半块饼子分成五份,吃的热泪盈眶。
“你们从哪里来的?”吃了她的饼,就要回答她的问题,这是事先说好的。
“青州。”男人捏着饼,感激地望向方立安,声音粗粝,北方口音很重。
方立安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明明是明码标价的交易……
“青州怎么了?”
“地都旱了,种不出粮食,吃不上饭。”男人抿了抿唇,神情恍惚,像是在回忆,眼睛仿佛随着记忆里的青州一起干涸了,看不到光。
旱灾啊……
“朝廷没有赈灾吗?当地官府没有作为?”去年受灾,到现在还没解决,方立安对县城的布告充满怀疑。
“官府……城门一关,谁还管俺们的死活。”说话的是女人,她的声音有些飘,饿的没有力气。
“你们现在打算去哪儿?你们也看见了,”方立安指了指近处的田地,“金阳也受灾了,你们留在这里怕是讨不到吃的。”
“去京都,听说京都贵人多,随便赏口饭就够俺们吃了。”男人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京都的向往。
方立安听的很不是滋味,“青州……和你们一样的人……多吗?”
男人点头,“多,俺们那儿的都出来了,地上连棵草都不剩,不出来没活路。”
“你们怎么没跟他们一起?”方立安直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