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男人刚要说话,就被旁边的女人扯了一下,他闭口不语,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道,“俺们带着孩子……不敢跟他们一起……连夜跑了……”
根据这句话的含义,大约可以拼凑出一个极其残忍的事实,方立安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吃人?”
三个孩子瑟缩了一下,最小的那个一手攥着饼,一手抓着女人的衣角,惊恐地睁大双眼,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们是不是也要南下去京都?”方立安急切道,如果这些人就在后头,如果他们经过这里……
男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方立安,像是因为最初的隐瞒感到愧疚。
“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方立安并不在意,本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经历了重重苦难与人性的丑恶后,很难主动去释放善意,更何况是一群拒绝过他们的人。
对面的女孩明明跟自家儿子一般大,释放出的气势却让人心生畏惧,男人迫于那股威压,结结巴巴道,“快……快了……俺们先前在金阳停了两天……孩子小,走不快……”
因为紧张,男人说话颠三倒四,但意思很明确,有一大波流民正在向他们靠近,不日便到。
方立安冲他们点了点头,神情凝重的离开了。
流民……
布告……
或许,两者间存在某种联系。
从阴暗一点的角度思考,来自青州的流民经过金阳,刚好可以解决即将成为流民的金阳百姓。
至于这种做法背后的利益,非常明显了,可以逃避治下百姓因受灾而流离失所的责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归咎到青州流民身上。
如果青州衙门里的官员本就是金阳县令的政敌,那就再好不过了,落井下石,一石二鸟,谁舍得错过?
这样的想法很阴暗,但金阳官府发出的布告确实可疑,方立安说服不了自己不往这方面想。
那几个人没必要骗她,方立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她飞奔回家,开始收拾包袱。
最重要的两样,银钱和干粮。
前天就收拾好的,银钱缝在衣服上,换上就好,干粮装在包袱里。五分钟不到,全部弄好。
之后跑去隔壁苗家,把听到的消息说清楚,至于苗家怎么判断,如何选择,这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然后是大伯家和姥姥姥爷家。
大伯家很近,来回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姥姥姥爷家有点远,等方立安跑完一个来回,天边已经开始发暗。
从姥姥家回来的路上,流民的数量明显增多,虽然三五成群,不足为惧,但按照这个发展,最迟到后天……
然而,回到家,李章氏梗着脖子,拉着一张脸,“我不走。”紧抿着嘴唇,视死如归般。
第347章
不走?
“行,不走就不走吧。”方立安嘴上敷衍着,转身去了灶房,有这功夫扯皮,不如多烙几块大饼。路途遥远,不嫌饼多。况且这会儿天也晚了,不适合赶路。
当晚,方立安带着狗蛋早早睡下,村里依旧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香气。可见,明白人还是很多的。
第二天天不亮,村子在清晖中醒来,大家都是奔着逃难去的,家什物件之类的肯定不能带,只能紧着顶顶要紧的粮食。
为了让狗蛋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方立安并没有提前告诉他今天要走的事。
听见外面的动静,她起身穿好衣服,隔着篱笆看见苗家大门敞开,苗家的男男女女,除了上了年纪的苗老太爷和三个小娃娃,便是苗老头和苗老太都背着包袱。
苗家几个叔叔,人手推着一辆独轮车,苗老太爷坐在苗家老大推的车上,许是担心老人家经不住颠簸,下面垫了好几床厚被子。
“大丫,你家怎么……”苗二婶见她站在院子里,走到篱笆墙边,面露不解,“你娘呢?”
“在里头照看我爹。”方立安指了指卧房的方向,“二婶子,你们这是要去府城?”
苗二婶点了点头,“好孩子,你是个聪明的,心里定然有数,不然昨天也不会来婶子家通风报信。”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听婶子一句,趁早走,再不走就迟了。”
“大丫,我走了。”苗线儿眼眶红红的,对大人们突然离家的决定有些接受不能。
“赶紧走吧,路上要听婶子的话,别乱跑,咱们有缘再见。”方立安叮嘱了两句,不想太过煽情,冲其他人挥了挥手,转身回了堂屋。
狗蛋被吵醒了,正趴在门口张望,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好奇道,“阿姐,线儿姐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方立安推他进屋,把先前准备好的衣裳拿出来,让他换上,在灶上烧了热水,吃了一顿热乎饭。
这才对着狗蛋郑重其事道,“阿姐要去府城,你跟阿姐一起去吗?”
方立安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清楚的知道,弟弟会如何选择。这一年多来,她既当爹又当娘,劳心劳力,狗蛋最亲近她。
狗蛋也确实不负所望,他一把抱住方立安的胳膊,坚定道,“阿姐去哪儿,狗蛋就去哪儿。”
方立安摸了摸他的脑袋,把准备好的包袱拿出来给他套上,拉着他去了堂屋。
李章氏还没醒,自从方立安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李章氏就不再早起,虽不至于睡到日上三竿,但总能睡到自然醒。
一帘之隔,方立安带着狗蛋冲着卧房床的方向跪下,姐弟俩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脑门碰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走。”一大一小手牵着手,在晨晖中离开这个家。
刚上路的时候,狗蛋表现的十分激动,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等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那股子新鲜劲儿过了,只剩下看不到头的黄泥路和茫然。
没有成年人的看顾,两个小孩子总是容易成为别人眼中的肥羊,尤其是这两个孩子总能拿出干粮食用。大多数人顾忌女娃手里的镰刀,不敢上前,或者打着从别人手底下捡漏的主意。
然而,各种意味不明的打量并没有影响到方立安,她牵着狗蛋,老神在在地赶路,不疾不徐地喝水吃饭。感受到周围的试探与恶意,她甚至希望他们赶紧动手,如此,她也好杀鸡儆猴。
本来,按照狗蛋的性子,应该受到惊吓才对,但因为疲于赶路,小孩子的心思变得有些迟钝,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其他。所以,除了偶尔喊累,狗蛋表现的还算可圈可点。
“女娃娃,把吃的交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灰头土脸的样子,看起来凶神恶煞。
方立安把狗蛋扯到身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交。”根本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就见镰刀一转,唰的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冰凉的金属质感擦着脖颈停留在他的喉咙前,男人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满脑子都是想求饶,却只能结结巴巴说几个字,“我……我……”
镰刀威胁似的拍了拍男人的脸颊,“你什么你?赶紧滚,再有下次,别怪姑娘我不客气!”角色调换,凶神恶煞的人变成了方立安。
男人得了话,颤颤巍巍地跑了,两腿打颤,几乎呈一种屁滚尿流的姿态。周围其他人看到,瞬间变了脸色,青青白白,红红绿绿,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蔫了吧唧的狗蛋一下子来了精神,抓着方立安的衣角,一个劲儿地晃着,“阿姐!他跑了!他跑了!”
方立安拍了拍他的脑袋,“看到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别躲,阿姐教你怎么对付他们。”
狗蛋兴奋的点了点头,阿姐好厉害!他也能和阿姐一样厉害!
露了这一手,四周肆无忌惮的打量收敛了许多,但没有见血,想彻底摆脱这种境况是不可能的。方立安直觉遗憾,刚刚那人若是能再勇敢一点就好了,血溅三尺的样子,一定非常美丽。
事实证明,人饿极了,真的会无所不用其极。
看着方立安姐弟俩大口大口地嚼着干粮,有人按捺不住,再次站了出来,对他们出手。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上一个人打劫失败的教训,两个成年男人,无视方立安的镰刀,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是一顿猛抢。
狗蛋整个人都吓懵了,尖叫声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男人已经倒地不起,殷红的鲜血在地上蜿蜿蜒蜒……
第348章
“娘啊!杀人啦!杀人啦!”
“快跑啊!”
“……”
尖叫声不绝于耳,周围的人慌乱逃窜,即便是已经见识过杀人越货的老牌流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抱头鼠窜,在黄土地上掀起阵阵扬尘。
没一会儿,这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便变得萧条苍凉起来,只剩下两个竖着和两个横着的人影。
“阿阿阿……阿……”狗蛋尝试着唤自家阿姐,奈何嘴巴根本不受控制。
忍下心中那股不合时宜的笑意,方立安牵着狗蛋的手绕过地上的尸体,却不想没走几步,只听啪地一声,狗蛋一屁股坐到地上,嘤嘤啜泣。
方大魔头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狗蛋却像得了什么指令,蓦地放声大哭。
“哎哟哎哟,这是谁家的男子汉,哭成这样,羞不羞。”自从决定把狗蛋的性子掰正,方立安便经常这么逗他。
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腔调,狗蛋很快收了声,阿姐还是那个阿姐,不会欺负他的。
“阿姐……我腿软……”他声如蚊呐,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方立安戳了戳他的脑门,“出息,就这样,还想跟阿姐去府城,屁股抬起来阿姐看看,尿裤子没?”
狗蛋虽然有点怂包,但常被方立安教导着要做一个堂堂男子汉,又因为经常跟苗家小兄弟玩耍,早就有了羞耻心,现在被阿姐这样一通奚落,小脸憋的通红。
“我才没有!”
“没有就没有,这不是应该的吗,鬼喊什么,耳朵都给你震聋了。”方立安白了他一眼,“还站得起来吗?”
狗蛋试了试,瞬间萎了,“不行……”
方立安哼笑一声,往回走了几步,方才的慌乱中,有人把独轮车落下了。她把歪倒的车子推过来,拎起狗蛋往上一丢,继续赶路。
独轮车从头到脚都是木质的,没有任何减震功能,狗蛋被颠的七晕八素,本来没尿裤子都要被颠尿了,连忙喊停,要自己下来走。
如此,姐弟俩又走了一段,“阿姐,我想娘了。”
方立安睁着眼说瞎话,“我也想娘。”
“娘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府城?”
“因为娘不想活了。”
“娘为什么不想活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
“为什么不回去?”
“娘不要我们了。”
“……”狗蛋红了眼。
“瞧你那点出息,阿姐在呢。”
“我也不要娘了,只要阿姐。”泪眼汪汪,看着怪可怜的。
“乖~”
毫无存在且围观了全程的系统:……本届最不要脸的宿主。
狗蛋腿短,脚程慢,慢慢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见到只是两个孩子,自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张口就让他们把吃的交出来。
对于这种人,方立安一点也不客气,断手断脚还是好的,有那眼神淫邪的,直接一刀毙命。渐渐地,因为下手狠辣,大家都躲着她走。
方立安不是没想过跟苗家人一起走,但路途遥远,途中各种艰难险阻,而她和狗蛋在大伙儿眼中,一个是弱质女流,一个是步子都跟不上的娃娃。就算她是伪弱质,狗蛋却是实打实的真拖累。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是奔着逃命去的,前途未卜,先前的流民中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很难说他们以后会不会陷入同样的困境。
假设某一天,苗家的干粮吃完了,方立安姐弟俩还有的剩,那她是不是要拿出来大家分?救命的粮食,她会愿意分吗?
同样,假设方立安的粮食吃完了,苗家人还有的剩,那苗家愿意分给她吗?苗家不愿意的时候,她会动手去抢吗?
最后,如果大家都没粮食了,为了活命,会不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没到最后关头,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是以,方立安宁愿自己带着弟弟单独上路,哪怕累一点,辛苦一点,也不愿意跟其他人有太多牵扯。
至于爷奶大伯一家,一个道理。
*
秋老虎来的猛烈,太阳高悬于半空中,明晃晃的,晒的人头晕。空气中弥漫着燥热,透过毛孔与皮肤,渗入血液与骨髓。衣服已经被汗湿,粘粘腻腻的贴在身上,难受的紧。
方立安和狗蛋席地而坐,背靠大树,蹭点荫凉。身后的树皮早就被人扒光了,吃的一干二净,连树根都被挖了出来。
感受着怀里的硬物,方立安在心里默默计算,这半块大饼还够他们姐弟吃上两天。
最多两天。
两天之后,如果还不能到府城,她就要加入掠夺者的行列,对别人下手了。
她嫌恶的看了看二十米外的一群人,忍下心中的暴虐与胃部的翻腾。
一群吃人的畜生。
不是没有人对这对姐弟俩伸出魔爪,但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方立安砍柴一样剁了手脚,自此,方立安凶名鹊起,可止小儿啼哭。
但饶是如此,方立安也不敢当着这些人的面进食,大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带着狗蛋躲在角落,悄悄磨牙。
吃东西的时候,方立安没有压着自己和狗蛋的饭量,本就是小孩子,力气比不上大人,如果再节食,只怕最后会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