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就是太讲究礼义廉耻、忠孝悌信那一套,迂腐过头,自己框住了自己,然后任由旁人欺负。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
让一个自诩正直清高的酸儒书生去应付苟且中的一地鸡毛,真是难为他了。
狗蛋媳妇回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狗蛋丈母娘和李许氏的娘家大嫂也一起来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几人还在院子里,就听见李许氏大嫂的大嗓门,“哎哟!亲家大姑姐回来啦!”
这音量,跟用了扩音器似的,惊得院子里的小美一阵踢踏。
狗蛋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方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相迎。
院子里,李许氏娘家大嫂已经没了先前的气势,贴着西厢的墙,像是害怕小美冲上来给她一脚。
方立安一出来,小美立刻安静下来,李许氏的大嫂松了口气,捏着嗓子,拍着胸脯道,“亲家大姑姐,这畜生搁院子里也太吓人了,踩着两个孩子可如何是好……”
知道亲家几口子里,这个大嫂最难缠,狗蛋吃的亏估计大部分都是她给的,便不客气道,“我的马通人性,不踩自家人。”
这话接的没毛病,就是有点呛人,许家大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说她是外人呢!一张脸刷的拉了老长,“亲家大姑姐莫不是在外头吃了炮仗?说话忒不客气。”
方立安,“吃没吃炮仗都是一样,我说的不对怎么着?”
许大嫂掉过头,对慢她一步的婆母道,“娘,你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咱们听说她回来,急匆匆地上门来瞧,劈头盖脸就说我们是外人,亏得咱们这些年把妹妹妹婿拿当自家人处着。”
许大嫂的嘴皮子确实利索,加上她又是个妇人,狗蛋输给她也不算冤枉。
狗蛋:我那是不屑!不屑与她争辩!
方立安看向亲家母,面露不解道,“亲家母,你这儿媳妇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只说我的马不踩自家孩子,怎么就惹着她了?”
不待对方回答,方立安紧跟着道,“亲家母和亲家大嫂来就来了,怎么还大鱼大肉地拎上门,这多不好意思。”
说着,她上前两步,伸手去接亲家母手臂上挎着的菜篮子,“来来来,怪累人的,我来拎。”
眼看着方立安的魔爪即将挨到自家菜篮子,许大嫂嗖地一下窜到婆母前头,气急败坏道,“亲家大姑姐,怎么还上手抢来了?”
方立安装模作样地摆手,“啊?误会误会!我看你们这个点上门,还以为是拎来看我的。既然是买了自家吃的,我就不留你们了,赶紧回去做饭吧。”
许大嫂哪有心思再留下来,拉着自家婆母脚下生风似的跑了。生怕跑慢了,菜篮子里的肉就被这家人夺了去。
院子里,除了李许氏一脸忐忑,边上父子仨跟打了胜仗一样,喜气洋洋。
方立安转身招呼两个孩子进屋,她给他们带了礼物,李许氏在后面拉着丈夫惴惴不安道,“相公,阿姐……阿姐这是……”
“还能是什么?给我们出气呗,你自己钳制不住娘家大嫂,还不许我阿姐替我出头了?”
看着这人撇下自己兴冲冲往屋里跑的背影,李许氏神情恍惚,觉得相公此时的样子大约就是他平日里骂的最多的小人得志。
方立安并不知道狗蛋生了几个孩子,想着三年抱俩,五年抱三,方立安准备了四份礼物,万一有双胞胎呢?反正空间里多的是,多退少补。
方立安给他们买了糕点、糖果、蜜饯,还买了木头雕的飞禽走兽,这个年纪玩刚好。
给狗蛋和狗蛋媳妇一人扯了一匹布,虽说给钱最实在,但布也不差,够他们做好几身衣裳,省下来的不都是钱吗?
方立安绝对不会承认,她兜里除了铜板,已经没有银子了,一二两的碎银子也没有,这布还是她在庐州拿粮食换的。
方立安已经盘算好了,回来以后安安生生过一段时间,烧饼铺子开起来,书册抄起来,多攒点钱,呆腻了再去沿海地带逛一圈。
狗蛋不知道,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他阿姐回来,结果人家已经有了下一个旅行计划。
方立安的回归在康乐坊溅起了一朵朵小水花,虽然大伙儿好奇她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但大家更感兴趣的还是她和许家婆娘的撕逼大战,那叫一个热闹,跟唱戏似的。
吃瓜群众不仅吃瓜,还要留言评论呢,大多数人都站李家这边,明眼人都知道许大嫂和李家人都是什么性子,心里自有一杆秤。
起先,狗蛋还挺怵这种规模的撕逼的,毕竟在家里吵吵,只家里人知道,当着外人的面吵吵,那真是里子面子全没了,他几个交好的同窗听说后,成天在他跟前长吁短叹,说什么有辱斯文。
他回到家里跟方立安提起此事,气得方立安拎着他的耳朵大骂一通,“有辱斯文?我看你这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们读书人拉屎放屁不有辱斯文?
“你要是真这么想的,阿姐劝你趁早别念书了,免得将来为官一方,祸害百姓。
“还有你那同窗,赶紧断了往来。都是些什么人呐,拿了家里的银子去平康坊风花雪月、红烛高照。学问做不好不说,一把年纪了还不事生产,整天游手好闲,伤春悲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不如那些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游医。什么玩意儿!我呸!”
如此发泄完了,方立安才好声好气跟他讲道理,“参加了两次乡试,你自己什么水平,心里应该有数,便是中举,后面还有会试殿试。
“咱们朝中无人,以你的本事,就算考中进士,进翰林院的可能也微乎其微,那么就是外放到地方做官。
“你以为县太爷天天忙什么?父母官是谁的父母?断案断的什么案?阿姐告诉你,左右离不开两个字——百姓。
“你看看,你自己身为百姓的时候,都不能把自家的事情撕撸清楚,指望你去管一县百姓,你能顶个屁用。
“荀子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知道吧?阿姐今天教你一句——一切为了百姓、一切依靠百姓,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密切联系百姓。
“你把这句话琢磨透了,再去参加乡试,不然便是考上了,也只能是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
“还有,踏踏实实做人知道不?别书没读出来,人先飘了,会念几句之乎者也就当自己是哪个牌面上的先贤圣人,这才叫滑天下之大稽。”
方立安说完,气都没喘一口,施施然离开了,今天还没撕呢,可不能让许大嫂子久等了。
说起李许氏这个娘家大嫂,方立安也是一脑门子。
许家老两口和许家兄妹都是好性子的人,跟街坊邻居处的不错。可能是觉得自家儿媳妇性子太过软和,许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便给自家孙子找了个泼辣媳妇,能扛事,立得住。狗蛋说亲前,方立安还打听过,人虽然泼辣,但为人不错,没什么大毛病。
狗蛋和李许氏成婚后那半年,两家来往算不上密切,也算不上疏远,看不出什么问题。
矛盾产生于方立安离京后,狗蛋夫妻俩在京城没别的亲人,不知不觉中跟许家走的越来越近。
两家本就离得不远,小姑子老往娘家跑,许大嫂子就不高兴了。尤其是小姑子怀孕生子后,婆婆一边照顾着一边给孩子做衣裳。
许大嫂子忽地就炸了,在她的认知里,许家的东西都是她儿子的,凭什么给李家的孩子?
许母虽然性子弱,但给刚出世的外孙女做件衣裳怎么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又不是不来往,她闺女逢年过节也拎东西来了。许母觉得儿媳妇小题大做,偏她性子好,不计较,最后还是把衣服做好送去了。
事情要是这么完了也就算了,许大嫂子越看越觉得小姑子不顺眼,那种被人占了便宜的心思,一定要在别的地方补回来。
补回来一次还不算,整天疑神疑鬼,觉得婆婆又私底下给小姑子好处了,又要份外讨回来。
许大嫂子性子泼辣,能言善辩,常常说的让人无法拒绝,明明是占便宜的事,也说成理所应当,不应承不行。
家里狗蛋和李许氏两个,一碰上她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五年里吃了不少亏。
尤其是到后来,好长时间没收到方立安的音讯,许大嫂子觉得李家小两口没别的指望了,只剩他们许家一门亲,越发变本加厉,一边想把外甥女说给她儿子,一边又嫌弃李家小门小户,觉得她儿子值得更好的。
李许氏都被她说动了,觉得跟娘家亲上加亲听起来不错,但狗蛋死活不同意,要等他阿姐回来做这个主。
因着这事儿,许大嫂子还冤枉他,说他瞧不上自家孩子。最后,娃娃亲不成,倒是狠狠地离间了一波许家和李家。本来还拿狗蛋当半个儿的许家老两口,被挑唆地越发看不上他。没办法,谁叫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自小被灌输“娘家是出嫁女的底气”,使得李许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时间久了,狗蛋不免有些灰心,对李许氏不复往日的体贴,家务和孩子全部推给她一个人,自己埋头书本,日日苦读。
相由心生,日子过的不顺当,心中气有郁结,自然就显老了。
这种娘家婆家的平衡,方立安几乎没遇到过,她自诩是个实在人,处的好就亲近点,处的不好就别来往,干什么委曲求全?人活一世,万事都要迁就忍让,那不活成苦逼本逼了?
按理说,五口人,其中还有两个小娃娃,一进的院子够住了。结果一家四口连着书房都挤在正房里,也不嫌吵得慌。
方立安做主,把西厢改回书房,两个孩子还小,过两年再分房睡。怕李许氏又犯糊涂,方立安直接当恶人,连敲带打给她定下规矩。
“以后,你娘家再有亲戚来借宿,恕不接待。许家的亲戚为什么不住许家?住我们李家算哪门子道理?还是说,我们李家娶了许家女儿就要改姓李了?
“你也不要跟我说什么都是自家亲戚,搭把手的事,我们李家不搭这个手,你想搭把手,你就自己搭去,哪怕出银子请人住客栈我也不反对,但是别用李家的钱。当然,你用你的嫁妆,我是管不着的。
“说句诛心的话,我给我弟弟买房子,结果因为你们许家的亲戚撤了书房,他这几年能学好吗?焉知乡试失利是不是你们许家亲戚影响的?
“你说,谁家娶个媳妇回来,还要对他家亲戚负责?像你这样,为了娘家的事,影响男人前程,损害婆家利益的女人,便是休了也不为过吧?
“你也不用哭着去娘家找人撑腰,我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否则,你娘家再怎么强势,只要在我这里不占理,我便无所畏惧。你只管叫人来闹好了,闹一次你就知道,结果是和离还是休妻了。”
方立安第一次扮演恶婆婆的角色,放狠话的感觉真的是太爽了。就是苦了李许氏,被她吓得大病一场。
痊愈后,李许氏上道许多,就是几乎不敢在方立安面前提起娘家,直到过年,方立安给她娘家备了年礼,她才松了口气。有方立安管着,李家和许家不再走的那么近,两家的关系也恢复不到从前。
自打方立安回来,狗蛋便觉得家里又有了定海神针,做什么事都有了底气,越发刻苦上进。在接下来的乡试中,发挥稳定,成了一名举人老爷。紧接着,又参加了来年春天的会试,超常发挥,金榜题名。
虽然是含金量不高的同进士,但狗蛋非常满足,并不打算再考,大约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觉得再考也不会比这次更好,便领了皇命去地方做官去了。
京城的房子,方立安做主直接卖了,狗蛋做了县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过时间不会短就是了。到那时,春芽、春生长大了,得单独住,说不定后面还会来几个小的,一进的院子铁定住不开。所以留着费事,不如卖了重买。
家里人口简单,东西也不是很多,主要是书很麻烦,方立安和李许氏花了两天打包好,到凤阳后改为船运。
目的地是福建的一个小县城,倒是跟方立安的二次出游计划不谋而合。县令一家直接住在衙门,省了买房子的钱,等狗蛋熟悉了这里的事物,方立安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骚动起来。收拾了包袱,带着小美留书出走。
南方湿气重,小美过的很不习惯,要不是不方便随随便便玩消失,方立安早把它收空间里了。
方立安来到海边后,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和天气,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坐船出海去了。
别误会,只是小渔船,在海上捕鱼的那种,并不能远航去某大陆。
然而在某一天,她还是回到家中,郑重其事地跟狗蛋告别。
姐要出海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好好的,做个好官。
其实不是不回来,只是漂泊在外,归期不定,不好叫人干等,她知道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方立安留了一株在长白山挖的百年人参给狗蛋,又把身上的银票、现银都给他,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徒留狗蛋在她身后哭成了泪人。
当地并没有船只能够支持大陆与大陆之间的超远程航行,便是官船也不行,于是,方立安决定自己造船。
当然,真正能够漂洋过海的轮船是不可能,不说她一个人根本搞不定,时间上也不允许。所以,她造了十来条小船。
设计方面肯定是最科学最先进的,涂上白漆,像极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那艘救生船。
方立安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在风和日丽的某天,非常愉快地出发了。
然后在海上漂泊的第33天、58天、72天……开始后悔,想念土地……
第366章
方立安在海上的生活认真说来应该可以写一本长达三千万字的长篇小说。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近千年的生命长河中,相比较其他时光,这段经历被赋予了深海的颜色。
她花了八年的时间,中间足足换了五十多只小船,才再次踏上记忆中的故土。即便是五体投地,与大地深情拥吻,也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激动与眷恋。
回到岸上之后,她反而变得不太适应,脑子晕啊晕啊晕的,总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摇晃。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慢慢消退。
方立安上岸后在沿海的小渔村休整了一段时间,等身体各方面机能调整好,放出小美的大儿子,一路游山玩水,于三个月后来到延昌县。
八年前,狗蛋在延昌当县令,虽然知道这会儿他肯定不在,但衙门里应该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升官还是贬谪,总有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