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婆婆是日头将斜时来的,白玉午觉将将醒来,眼皮一睁,便瞧见个高高壮壮的影子从院门口向山下跃去,一蹦蹦得老远,几下便去了十来丈至之多。
白玉朦胧的眼神顿时变得烁亮,紧锁陈丑奴脚下,细长的眉毛扬了扬。
竟然是个练家子。
“藏得倒是挺深。”白玉嘀咕,重新阖上了眼皮。
幺婆婆依旧嗓门响亮,像个喇叭花似的,从院外一路地嚷进来,白玉躺在藤摇椅上,故作出睡醒之态,睁开眼,瞧见陈丑奴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背篓,背篓里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
幺婆婆实在是个守信人,昨日去时说“这就给你们采办去”,今日便把衣衫头巾鞋袜都买来了。
陈丑奴把大包小包一样样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脸上难掩笑意,破天荒地硬要留幺婆婆吃了晚饭再走。幺婆婆这回也毫不客气,喜笑颜开地点了两个菜,待陈丑奴入厨忙活后,便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向白玉这边摸了过来。
白玉忙从藤摇椅上坐直,虚扶了老太太一下。
“小玉啊。”幺婆婆笑得像个核桃,“伤好些了吗?”
白玉道:“承蒙泊如悉心照料,已大好了。”
幺婆婆笑意更深,脸也更皱了:“你是除老头子外,唯一一个叫他泊如的人了。”
白玉了然,又茫然:“您为何不叫?”
“他不让呀。”幺婆婆笑嘿嘿地,放低声儿,“可见他对你不一般。”
白玉垂下眼睫,眼底思绪沉浮,冷不防幺婆婆凑近过来,秘密地道:“你是从哪个宫来的?”
白玉懵:“哪个宫?”
幺婆婆解释道:“我听说这天上有广寒宫、琼华宫,还有什么……凌霄宝殿,你是从哪处来的?”
“……”白玉眼珠一转,胡诌道,“玉清宫。”
“玉清宫,玉清宫……”幺婆婆念叨两下,点头,“这名字真好,跟你的名儿一样好!”
白玉笑。
太阳渐渐沉入西山,天空又响起倦鸟归林的清啸,幺婆婆在老槐树下跟白玉东拉西扯,硬逼着白玉从玉清宫胡编到广寒宫,从玉兔乱造到玉帝,好不容易带老太太“周游”完天宫,冷不丁她老人家话锋一转:“那你会不会……突然间又回天上去呀?”
白玉一震。
幺婆婆不听她答话,更是心慌,双手握在拐杖上,皱起了两根稀稀疏疏的眉毛:“小玉啊,丑奴长这么大,身边别说是女人,连个玩伴都不曾有,就因着那张脸,这十里八乡的,个个不拿他当人看……能有缘遇上你,是他三生,噢不——是他爷俩三生,再加上我,我们三生修来的福分!可是,你这么突然地从天上来,不会哪天,又跟那织女似的,突然地撇下丑奴回到天上去吧?”
薄暮冥冥,陈丑奴端着两盘热菜推门而出,将最后一句话听得一字不差。
暮风穿院而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降下一片冷响,那种声音,像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白玉坐在这片“雨”中,望向厨房门口垂头默立的陈丑奴,又转头,望向被似血残阳吞噬的天空,拂开身上的一片树叶,低低道:“我不会回去了。”
幺婆婆一喜,喜毕又生忧:“那、那会不会有天兵天将来抓你?”
白玉张口结舌,陈丑奴上前打断道:“婆婆,吃饭了。”
陈丑奴不应该以刻碑而业,而应该去开酒楼。这是白玉在他家中白吃白喝了几日后的结论。
三盘小菜,一碗清汤,虽是素菜青盐,却色香味俱全,教人馋涎欲滴。白玉拾箸,先给幺婆婆夹了块素烧鱼鳞茄子,一转头,发现自个碗里多了块红烧土豆。
白玉抬头,对面那人正捧碗扒饭,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白玉转转眼珠,将那块红烧土豆夹进嘴里,土豆被焖得松软,粉粉糯糯的,几乎入口而化,她不禁舔了舔*嘴唇,心念一转,又从盘里夹了块土豆,放进了陈丑奴碗里。
幺婆婆正在旁边唠叨二狗家媳妇刚生下的大胖儿子,陈丑奴看着碗里的土豆,抬眼,白玉坐在残阳里,扬眉,舌尖一卷,舔去了箸头上沾着的土豆沫。
陈丑奴喉头一滚,不知为何,体内涌动起一股燥热。
“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二狗他干爹问个良辰吉日,咱们穷乡僻壤的,小玉身份又特殊,就不讲全六礼了,等日子一定,咱们就把这天地拜咯,等拜完天地呀……”幺婆婆抓起白玉的手,嘿嘿地笑,“保管你三年抱俩!”
陈丑奴:“……”
白玉咬住一根筷子,斜睨着陈丑奴,陈丑奴只觉脸上烫得跟刚出锅的土豆一样,筷子飞舞,把幺婆婆碗里的菜垒得老高,幺婆婆只觉手上愈发地重起来。
陈丑奴催促:“婆婆,快吃。”
幺婆婆点头:“噢,噢……”
一餐饭罢,陈丑奴收拾碗筷去井边清洗,回来时,幺婆婆又在那儿拉着白玉东家长西家短。
小院里的日影已经殆尽,灰蒙蒙的天边也仅存一抹飞练似的霞光,两人坐在残阳中,一个青丝如墨,一个鬓发苍苍;一个静若秋水,一个言笑晏晏。陈丑奴将这两个影子望进眼里,心里一软。
“丑奴来了?”幺婆婆耳根动动,转过头来,“我正跟小玉说到婚礼的事儿呢,你们是想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还是那什么月下地定个终身?要是私下的……事情是省了,却是委屈了小玉,要我说,要办就办个体面,这十里八村的,我给你一村一村地吆喝过去,定要让世人都看看,东屏村的陈丑奴,也要成家啦!”
日色冥冥,幺婆婆空洞的眼睛里一片浑浊,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陈丑奴心中热流涌开,红着耳朵,看向白玉。白玉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喜欢花前月下。”
陈丑奴点头,向幺婆婆道:“婆婆,我们私下办,你来证婚就好。”
幺婆婆大失所望,拐杖又在草地上发出“咚咚”声响,正要转头去劝白玉,突然觉得身子一升,原是已给陈丑奴背了起来,径直向院外去了。
“臭小子,你这是撵我呀!”
白玉坐在圆木桩前,托着腮,看陈丑奴背着幺婆婆渐渐走远,看那在虚空里挥来舞去的拐杖隐没于山影深处,噗嗤一笑。
白玉坐在院中看云。
陈丑奴回来时,那一道飞练似的红霞只剩下了浅浅的橙光,鸦青色的夜幕罩下,层层流云一片深灰,陈丑奴从泼墨似的云层下走来。
云很低,草也很低,他走在铺天盖地的墨色里,高大,魁伟,竟像极一个漫步世外的、威风凛凛的天神。
白玉看在眼里,默默一笑。
陈丑奴从山色中走来,在山径岔口定了一下,他望向院子里那个托腮而坐的人,迎上那双清透的、平静的眼睛,忽然想起一个清矍的人影来。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坐在院中,平静地望着自己。那曾经是他在这世间所见的唯一一双不会攻击他的眼睛。
现在,白玉坐在那里,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她的眼睛里有他,坦荡,清明。
陈丑奴走到白玉跟前,开口道:“如果有天兵天将来抓你,你会跟他们走吗?”
白玉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是来抓我,走不走,又能由我定吗?”
陈丑奴郑重道:“能。”
白玉会意过来,笑道:“怎么,你还准备跟天兵天将打一架?”
陈丑奴道:“嗯。”
风从低垂的云天吹来,从寥廓的四野吹来,吹来流水声,树叶声,飞鸟声,心跳声……
白玉仰头望着陈丑奴,一笑。
陈丑奴屈膝蹲下,让白玉能够平视他,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下凡”来,也没有问“天兵天将”何时来抓她,为什么要来抓她,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把刚刚采撷的一朵田旋花戴在了她头上。
于是,白玉也没有问他凭什么能耐跟“天兵天将”打一架,没有问他为什么就那么斩钉截铁地“嗯”了。风把黑夜带来,把无知带来,也把勇气带来,他们看着彼此,陌生的彼此,一无所知的彼此,默默微笑,不知道是自己傻,还是对方傻。
第5章 相知(一)
入夜,风清月朗。
白玉说:“来喝一个吧。”
陈丑奴在井边提水准备洗漱,闻言回头,白玉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皱眉,他会拒绝,她堵住他:“灶台旁的橱柜上有一排陈酿,我看到了。”
陈丑奴慢慢把水桶放下,犹豫道:“你有伤。”
白玉坐在石桌上,不讲话,月光照着她的脸,她是势在必得的神情。
陈丑奴败下阵来:“不许醉。”
白玉点头。
可是,如果不能醉,又为什么还要喝酒?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皎洁的光穿过树荫,漏下数不清的碎玉。白玉抱住怀里的酒坛不肯撒手,陈丑奴懊悔,狠心去抢,她身子一转,从石桌上下来,醉意醺醺,坐倒在松软的草地上。
她格格地笑,陈丑奴板着个脸。
密密匝匝的繁星点缀着穹庐,一颗明来一颗灭,白玉躺在墨蓝色的草地上,头一偏,斜睨石桌旁直直站着的男人。
男人像一堵高墙。
“你昨日说,你已经年近三十,究竟是多大呢?”白玉红唇呵酒气,语调慵懒。
陈丑奴生着闷气,垂头走过来,在她身边屈膝坐下,盯住被她护在怀里的酒坛,做好偷袭的准备。
“二十八。”他瓮声答。
白玉扣指在酒坛上敲了两下:“一直不成亲,是因为没人敢嫁?”
陈丑奴的眼睫微颤,哑声:“嗯。”
白玉敲着酒坛,陈丑奴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提下文,视线上移,发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又在端详着自己。
白玉的眼睛长而不细,是一双水光潋潋的桃花眼,睫毛纤长,眼角内勾,上挑得眼尾四周带着天然的微微红晕,此刻被酒意一熏,更像梨花带雨似的,水润得令人心悸。
陈丑奴的心跳猛然快起来,他闪开目光:“你呢?”
白玉媚眼如丝:“二十二,无婚配,无人敢娶。”
陈丑奴微微一笑。
白玉道:“笑什么?”
陈丑奴拨弄着脚边的青草,柔软、微凉的触感从指腹间蔓延开,一寸寸袭向心扉,他看着白玉怀里的酒坛,舔舔唇,忽然也很想喝一口,便再次伸手去拿,被白玉躲过。
“回答我。”白玉紧盯着他。
陈丑奴抓空,手停在虚空里,他没回答她,也没看她,却垂眸说了两个字。
“我敢。”
可是这句话本该是四个字。于是白玉雾蒙蒙的眼睛又烁亮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说完。”
陈丑奴手微僵,对上她的眼神,红着脸,压着声:“我敢娶你。”
白玉咧开嘴,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得双肩轻颤,陈丑奴终于有机会从她怀里把酒坛抢过来,送到嘴边一喝,却是空了。他皱紧眉头,恨恨地把空坛子扔到一边,转头,白玉侧躺在草地上,正笑得嚣张。
也笑得恣意,烂漫。
陈丑奴一时竟看呆了。
“如果有一天……”白玉把他的袖子向下一拉,拉近自己的心脏,“你后悔了怎么办?”
陈丑奴的视线向两人相触的地方投去,他的目光无波,他说得很平实:“我不会后悔的。”
白玉眼底笑意缓缓凝住。
月色如水,从他们的脸庞上流过,四周是唧唧的蝉鸣声,白玉望着陈丑奴渊海般的眼睛,望着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情愫,松开手。
“也是,除了我……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清清白白、漂漂亮亮的姑娘敢嫁给你了,你做的是稳赚不亏的买卖,自然不会后悔的……”
酒气从她贝齿间散开,弥漫在沁凉的月光里,陈丑奴望着她醺红的脸,也慢慢在草地上躺下来,就躺在她身边。
“那你呢?”陈丑奴问,“你会后悔吗?”
白玉道:“不会。”
陈丑奴转头。
树影罩在他们的脸上,他看她,两人之间只隔着如纱的清辉,浓郁的草香,以及似有又无的微风,他将她的五官一点点地描摹在眼里,心里,她也将他一点点地镌刻入心。
陈丑奴慢慢伸出手,触破那微风、香气、清辉……触破忐忑、紧张、欲念……触碰到白玉的脸。她的脸真烫,不知道是被酒熏起来的烫,还是和他一样的为这陌生却浓烈的情爱而发烫。他描绘她的眉,眼。她看他,任他长满厚茧的指腹滑过自己的眼睑,鼻尖……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描绘什么,她也伸出手,摸上他密密麻麻的疤。
陈丑奴浑身一震,本能地想要躲,白玉制止他,安抚他,她说:“别怕……”
她温柔,专注,捧着这张丑陋的脸,像捧着被尘泥掩埋的稀世珍宝,她摸那些狰狞的、嶙峋的疤,摸男人微突的颧骨,深邃的眼眶,山峰一样的鼻梁,她感受到男人的肌肉在刀疤下颤抖,他眼睛里的光也随之剧烈晃动,她看到他眼里的星辰一颗颗地松动下来,向自己坠来。
“别怕……”她重复,却是自己眼里的星辰先坠下,“谁还没道疤啊……”
夜风乍至,将彼此的鬓发吹扬,白玉终于醉了,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那上挑的眼尾流下,滴进陈丑奴滚烫的掌心。
陈丑奴抖着手,握住那滴泪,胸口蓦然一阵窒息。
***
月上半墙,寒星明灭。
陈丑奴从院外把水提进屋里,给床上的白玉擦完脸,离开时,床上人嘟囔着翻了个身。
他转身,目光落在被白玉掀开的被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