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进听她提起女儿,双目一睁,白玉一松皮块,一颗石子儿激射而出,准确无误地砸中他眉心。
“你!”贺进手摁额头,愤然大怒。
白玉扬眉:“来而不往非礼也,贺掌门不必言谢。”
贺进龇牙咧嘴,五官几近扭曲。
白玉报复完毕,这方拿起一块藏解药的石子儿,重新搁至皮块上。
“只可惜,到底是两块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前脚才出地牢,后脚就给全殿通缉了,可惜啊,可惜……”白玉拉紧皮筋,对准贺进。
“嗖”一声,石子儿越过铁栏空隙,快如利箭,贺进这回早有防备,扬手接住,愤恼之中,便欲丢开,指腹突然抵到一处异样。
“说起来贺掌门可能不信,若不是我,令爱和高足恐怕连百草司的大门都难望上一眼,更别提潜入三丹阁盗走十香软骨散解药了。贵盟名曰‘匡义’,是匡扶大义,应也是重情重义,这么一算,贺掌门可是欠了我一大人情呢。”
贺进心头猛跳,低头把掌心之物细看后,面色大惊。
白玉又装上一块儿石子儿,朝贺进隔壁的那间囚室瞄准,那人在贺进被打时,便已开始警觉,当下喝道:“恬不知——”
骂声未完,白玉一击而中,那人虽有准备,却还是失声一嚎,惊动门口狱卒。
“那边,干什么呢?!”一个瘦高个板脸道。
“打麻雀呢,”白玉扬声道,“小哥哥要来玩玩么?”
那瘦高个一听这个声音,自也认得是哪位人物,虽然因这动静颇为不忿,却也知是上头首肯的,遂闷头不应。
白玉勾唇,侧目去看贺进。
石壁上,火把昏黄,贺进就着一片橘红光影,把石子儿上绑着的布条拆开,盯着那一颗乌黑的药丸,心口突突震动。
“贺掌门?”白玉叫他。
贺进心中惊涛骇浪,炯炯大眼一抬,满是震愕、无措。
白玉语调上扬,乖张倨傲,面上却一片寂然:“准备如何还这份情呢?”
地牢幽深,阒如无人,贺进怔然盯着对面那双冷寂而明亮的眼,心中霍然敞亮清明,一时更是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在他隔壁,本该继续骂骂咧咧的那人亦陡然鸦默雀静,一错不错盯着石子儿上的那颗药丸,心如擂鼓。
白玉重新装上一颗石子儿,瞄准斜对角的一条铁杆,“铿”一声,石子儿撞击在铁杆上,反弹入对面囚室。
***
无恶殿主峰,西南边陲。
又一拨追兵自土墙后呼啸而去,藏匿于马槽底下的三人探头而出,贺淳眼珠滴溜溜转,确定四下安全后,忙去搀一身是血的谢令辰。
李兰泽面色冷峻,走至墙边向外一望,确定已经避开殿中最后一处哨所后,立刻返回马厩,拉出一匹骏马交给贺淳,道:“从此往南行十里,有座枫林,林中即是镜花水月。另外,江盟主和六门首领俱驻扎在外山鳛水镇旁的松林里,你们把口信送到后,立刻去找他们。”
贺淳惊道:“你不同我们一起去?”
李兰泽道:“彤彤还在里面。”
贺淳悬心,眼看他抽身就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回神后,忙又松开,脸上微红:“李公子,此处距殿中哨卡重重,刚刚已是死里逃生,你再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三丹阁一别后,他们的出逃并不顺利,西南角的后院早有人布下埋伏,谢令辰为突围,身负重伤,贺淳亦精疲力尽,若非有李兰泽相护,两人定然早已丢命。
而眼下虽然逃出生天,殿中却更加警戒森严,李兰泽如若在这时返回,非但凶多吉少,即便找到白玉,也难凭一己之力助其撤离。
贺淳心知他忧心忡忡,宽慰道:“许姑娘机敏伶俐,又对殿中情况了如指掌,定能逢凶化吉,顺利把解药交到我父兄他们手上去。李公子不如随我们同去找江盟主,说服盟主出兵,届时里应外合,魔巢大乱,乐贼自顾不暇,纵使公子不救,许姑娘自也有机会逃脱!”
贺淳此言,句句在理,却愈使李兰泽心中煎熬如焚,和陈丑奴分别之时,他郑重承诺,自己命在,则彤彤在,可是转眼之间,他便把白玉只身扔于困境,这让他如何受得?
便欲开口回绝,谢令辰突然口呕鲜血,整个人往下坍去,贺淳惊叫失声,一时竟扶不住他,李兰泽上前把人带住,一探鼻息,面沉如水。
“我师哥如何?!”贺淳又惊又急,两眼泛泪。
李兰泽盯着谢令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知他已命危一线,念及白玉被困殿中,刹那间真是进退维谷,忧心如惔。
“带谢少侠直接去鳛水镇。”片刻,李兰泽双眉一敛,把谢令辰带至马背上后,又催贺淳上马。
“那镜花水月……”贺淳握着缰绳,惶然难定。
李兰泽又自马厩中拽来一马,翻身而上:“我亲自过去。”
***
暮色笼罩四野,云层低压,萧飒秋风翻山越岭,把丛丛枯树卷得落叶冲天。
两匹快马如离弦之箭,一前一后绝尘而去,至一里地开外,又分别朝南、西两个方向疾行。
李兰泽马不停蹄,直奔镜花水月,一面思忖庄里庄外的情形,一面留心无恶殿方向上空——用以传讯的穿云箭在白玉那儿,眼下只要那边的穿云箭不响,白玉就还不会有性命之虞。
如此想着,七上八下的心绪渐渐平静,及至庄外小溪,李兰泽翻身下马。
残阳渐褪,黛蓝暮空底下,一驾雕香马车寂然无声,李兰泽疾步上前,车夫四六倒在车下,周身并无外伤。
李兰泽心中惊疑,蹲下拉开其衣襟细看,果然见其胸膛上有被“乾坤一剑”击伤的痕迹,再一瞥车辕边上,赫然落着被折断穿云箭箭杆。
将将平息下去的不安情绪再度蠢蠢欲动,李兰泽撩开车帘,本该藏于车厢内的凌霄剑也已无踪无影。
李兰泽心念电转,朝庄里赶去。
夜风瑟瑟,庄中阒然如死水一般,沿途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及至枫树林外,一片狼藉映入眼眸——坍塌的长廊、折断的花木、凌乱的酒席、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层层红叶上,不住洇湿、扩张的血泊……
李兰泽心惊胆战,把地上的人一一分辨过去,除庄中丫鬟和明鹄之外,还有一人,花容月貌,云鬓香衣,竟是侍奉于乐迩身侧的天玑。
李兰泽蹲下,探手在天玑鼻端一查,眉心紧蹙。
竟然死了。
放眼四望,整座鲜红欲滴的枫林内,再无多余人影,念及乐迩、陈丑奴、赵弗三人的去向,李兰泽一颗心骤然沉至谷底。
第63章 相决(六)
鳛水镇外,松林。
夜幕四合, 驻扎于松影里的成排营帐燃起烛火, 人影幢幢的主帐内,低低切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人急匆匆掀帘而入, 帐中席坐的六人纷纷循声望去,江寻云道:“如何?”
来人紫衣云鬓,鲜眉亮眼,正是刚去诊治完谢令辰的枯荣谷谷主周愫, 闻言回道:“幸而及时, 不然菩萨也难救。”
众人心下一松。
周愫走回原位坐下, 正色道:“殿中一事, 哥哥们商议得怎么样?”
一个时辰前, 贺淳带着奄奄一息的谢令辰策马而来,告知无恶殿中情况, 江寻云一听之后,立刻召集六门首领商议对策,周愫这时方归,尚不知商议的结果如何。
江寻云凝眉不言, 一副沉重之色,洛阳王氏的当家王丙如道:“贺淳姑娘所言虽然可信, 然那许攸同到底并非我类,若是同乐贼串通一气,布下骗局,我们此时进攻, 必然万劫不复!”
周愫一听,思及剑宗之事,心中亦一阵后怕。
“可不是说,潜入殿中的还有李二哥家的兰泽吗?”周愫给谢令辰救治时,有听贺淳谈及李兰泽入殿一事,因救人心切,到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王丙如张口欲回,突然想到李仲川就在边上,舌头转了个弯,改道:“李公子心性纯良,又一直对许攸同用情至深,如被蒙骗,也未可知。”
周愫蹙眉,且看李仲川,后者坐于影影绰绰的灯火底下,神色晦暗难辨。
席中一时静默,会议陷入僵局,江寻云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眉眼一沉,道:“依照原计划行事。”
众人一震,知道这是不出兵的意思了。
殿中情形诡谲莫测,在没有确切情报前,任何正面攻击都是铤而走险,以王丙如为首的三人十分赞同按兵不动的提议,当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另三人虽然不甘,却也只能黯然离席。
李仲川走在最后,放落帐幔刹那,心头陡然一阵颓丧。自剑宗一役后,李兰泽处处维护许攸同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六门对无恶殿之恨,已然有由许攸同向李兰泽——乃至藏剑山庄蔓延之势。便如今晚会议,一旦提及许攸同,必然涉及李兰泽。许攸同不可信,则李兰泽也不可信,以至于堂堂一个藏剑山庄都不再有昔日分量,他一个副庄主,只能在席间垂头塌翅,噤如寒蝉。
思及深处,那股颓丧愈发沉重,李仲川双眉紧蹙,拂袖走过松下草甸,便在这时,林外突然有飒飒马蹄声迫近。
今夜正是由藏剑山庄当值,驻守林外的弟子上前去拦,倏而惊喜叫道:“大公子!”
李仲川一听,当即赶去。
李兰泽风尘仆仆,翻身下马后,径自朝林内疾行,不想方一抬头,便跟循声赶来的李仲川四目交接。
夜幕苍蓝,李仲川被冷辉普照的脸愁容毕露,李兰泽一看之后,并不慌张,反倒是李仲川一脸震愕:“你、你……”
李兰泽驻足,眉心一蹙,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穿着女装。
“你这是干什么?!”李仲川上前抓起他垂在胸前的一撮青丝,又嫌恶地甩开。
“……”李兰泽长话短说,“乔装而已,入殿需要。”
李仲川替他羞得老脸通红,跺脚道:“赶紧去换了!”
李兰泽欲言又止,思及这个样子去救白玉确实更不方便,点头后,由一名庄中弟子带入帐中,重新更衣束发。
期间,又有门人呈上饭菜水果,李兰泽问起盟主和六门那边的情况,得知江寻云拒绝出兵后,把拾起的双箸一扔,拿上佩剑,直奔帐外。
李仲川仍徘徊在那棵松树下,一脸心事重重,眼看李兰泽撩帘而出,便欲去倾诉一二,却见他一脸肃然,径直朝江寻云所在的帐篷而去,心中顿时不安,急忙跟上。
江寻云屏退六门后,本便烦心倦目,精疲力竭,不想突然间又闯入个李兰泽来,两人话不投机,又都心情正躁,不下三句,争执顿生,江寻云恼羞成怒,霍然拍案而起,斥道:“如今我六门所剩,皆武林肱骨,举足轻重,岂能为全你一己之私白白送命?!”
为全一己之私……
李兰泽把这话外之意听得一清二楚,强压心中愤恼、酸楚,深吸一气:“错过今夜,再无击倒乐迩的良机!”
“良机?”江寻云冷笑,训道,“所谓良机,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且不说许攸同此人疑点重重,不足为信!就算可信,你又如何断定她能在今夜救出牢中百来号人,与我等形成内外夹攻之势,诛杀乐贼?这其中但凡有一点纰漏,贸然进攻,都是死路一条,这可是你事先提醒我的!”
李兰泽眸亮如雪,沉吟片刻,坚定道:“贪功冒进,必然仓皇北顾,但今晚,不是!”
江寻云虚眸。
李兰泽道:“带上解药混入地牢,被捕,是最佳选择。贼人不知解药就在彤彤身上,抓到她后,很可能将她和牢中前辈囚在一起,以诱导我等前去搭救。彤彤手上有穿云箭,至此未发,一则说明她尚且无碍,二则说明她所处环境无法放箭,如我没有想错,她此刻就在牢中。天权等人追捕我已有近两个时辰,一旦发现我并没有返回地牢,而是带着贺姑娘、谢少侠离开了无恶殿,必然会对彤彤起疑。彤彤是聪明人,自能想到这点,尽早把解药分发给诸位前辈,并争取在乐迩回殿前突围。所以,今夜,是唯一的机会,如我们不去营救,牢中百人……”
江寻云愤然截断:“我想,我断定,她定然……六门安危,江湖太平,难道要押在你二人是否心有灵犀、情意相通上?!”
李兰泽当头棒喝,盯着江寻云那双决然的眼,全身赫然彻骨冰凉。
帐中一时针落有声,气氛剑拔弩张,李兰泽唇畔扯出凉薄一笑,一字不回,转身而去。
帐幔一撩,萧飒夜风扑面而至,李仲川立在旁边,望着面前那张被松影遮掩的脸庞,忐忑道:“侄儿?”
李兰泽垂眸,眼睫底下深如寒渊,扔下一句“我去救人”后,重新走入黑夜,翻上那匹骏马,在苍茫夜色里扬长而去。
***
鳛水松林距无恶殿有三十里路,四周叠嶂层峦,崎岖不平,李兰泽扬鞭策马,恨不能把蜿蜒小径践碎,胜雪白衣翻飞于皓月之下,似流光入夜,一刹而逝。
便在冲出松林约莫八里地时,身后突然传来嘈杂马蹄声、呼叫声,李兰泽勒住缰绳,放缓马速,回头望去,婆娑树影后,一人疾抽马鞭,自坡上驰来,口中唤道:“李公子!”
李兰泽蹙眉,认出来人。
荒草飒飒,贺淳衣袂翩飞,策马而至,一双大眼乌黑清澈,在如霜月色下,亮如繁星堆积。
“衡山派贺淳,愿随公子同往!”贺淳抓住缰绳,毅然道。
李兰泽心中震动,这时,坡上又是一行人影赶来,定睛看去,竟是以李仲川为首的藏剑山庄精锐。
“吁——”及至树下,李仲川一拽缰绳,把马拉停,对李兰泽斥道,“问也不问,扭头就走,什么臭脾气!”
夜风卷过,在他身后,木叶萧萧,一众庄中精锐肩背箭囊,腰悬长剑,各个眼神锋利、坚定。
李兰泽看在眼中,刹那之间,眼眶竟有些发热。
李仲川一声闷哼,重新一抽马鞭。
“走,救人去!”
一声喝罢,飒飒沓沓的马蹄声重又震响山林,条条人影泼墨一般,朝无恶殿主峰方向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