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那天,也像给人撕开了一样。
落这么多雨,是得有多少道口子啊?
囚室外, 昏黄的火光在严风中战栗,一串绿光幽微的佛珠躺在蓬乱的枯草堆上,光滑的珠面,也蒙着细密的雨,白玉挪过去,把佛珠拿起来,放在面前,一用力,拆开。
绳线断裂,佛珠七零八落溅落在地砖上,那仓促间的激响,震得人浑身发麻。白玉低头,把两颗佛珠抓起,塞入嘴里,要吞下时,脑海中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陈泊如,你为什么而活?
——很辛苦的,不是吗?
二十八年的疤痕,二十八年的偏见、歧视,二十八年的寥落、孤独……究竟是为什么而挨,为什么而存在?
——我不苦。
什么?
——爷爷说,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
——我喜欢我做的饭,喜欢我刻的字,喜欢在树下看云,在山上听风,喜欢松涛,喜欢大雪,喜欢……
——喜欢你。
——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也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
暴雨如注,白玉咬紧送进嘴里的手指,闭紧双眼,嚎啕大哭。
无休无止的呜咽,混入无边无际的雨,无边无际的风,白玉抠出那两颗佛珠,吐在血迹斑驳的地砖上,又继续往喉咙里抠,企图抠出那噬魂的汤药。
于是呜咽变作干呕,变作粗喘,粗喘又变作干呕,变作呜咽,痛哭……
***
这场雨是在次日辰时方停的。
葛岭昨夜带人去镜花水月外搜寻赵弗下落,无果,提心吊胆地复命后,又奉旨来牢中提人去碧水坪候审。
狱卒打开门时,一阵阴风自甬道外卷入,葛岭耷拉眼皮,冷瞅着蜷缩在墙角里的人。不过一日光景,原本水灵灵、又硬邦邦的一个人,竟像给抽干了骨血似的,干巴巴、软趴趴地倒在那儿,一丝生气也无。
葛岭想,或许是身而为男人的缘故,他竟有些怜香惜玉起来,手一招,示意底下人送上鲜美的饭菜、美酒,并亲自接过,端入室内。
白玉坐在墙角,脸藏在乱发里,一动不动。
葛岭弯腰把盛饭菜、酒壶的漆盘放在她面前,道:“吃点儿吧。”
最后一餐了。
白玉微微侧过脸来,垂眸往地上的饭菜瞥去一眼,出乎葛岭意料,她没有拒绝,腰板一直,端起碗筷便开始吃了。
葛岭扬眉,用古怪的眼神审度着她,缓缓道:“前天夜里,江寻云趁尊主不备,率人攻城,险些杀入正殿,昨日又派人送来消息,称要以你之血祭天,为惨死的六门亲眷偿命。”
说及此处,葛岭刻意停顿,蒙蒙光线里,白玉鼓胀的腮帮明显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又恢复如常。
葛岭越发惊奇,无声一哂,继续道:“信使说,如不是你为尊主鞍前马后,匡义盟不可能在外山陷落,六门亲眷不可能被我等所俘,前日夜里,如不是你假救济之名,行谋害之事,六门亲眷也不可能在你号令之下走入黄泉。究其实质,中原武林这场浩劫,皆是因你而起,如要平息,必须以你偿命。”
窗外很静,一丝风痕也无的静,白玉攥紧双箸,夹起一块五花肉送入嘴中,如若不闻地大口咀嚼。
葛岭盯着她下颌剧烈颤抖的肌肉,唇角一勾。
“前夜之战,殿中伤亡惨重,而六门士气高涨,一旦再度交锋,吃亏的必是我等。尊主无可奈何,只能先应下江寻云,命我今日带你前往碧水坪赴约。”
葛岭放缓声音,慈悲而刻毒:“你为尊主所效犬马之劳,殿中人人铭感五内,送你赴约,只是权宜之计。届时在碧水坪,一旦有合适时机,尊主必定设法助你脱离险境,我等亦随时待命,在所不辞……”
白玉一抹唇上油渍,把空掉的饭碗放下,拨开酒壶盖,提起来,仰头饮尽。
葛岭盯着她喝酒的动作,把话头收住。
“嘭”一声闷响,空掉的酒壶被扔在枯草堆上,葛岭看着白玉抹去嘴边酒渍,起身,往外时,一个趔趄。
葛岭去扶。
白玉抓住铁杆站稳,扬手把他伸来的手臂打开。
葛岭蹙眉。
白玉抓紧铁杆,平复片刻,挺直腰杆。
“走。”白玉漠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孤傲、冷静得令人厌恶。
***
囚车已在牢外等候多时,白玉坐上去,任狱卒把枷锁扣上,双眼平视雨后苍山,面目表情。
葛岭上马,号令队伍出发。
碧水坪位于无恶殿主峰二十里外,环山临水,草地平旷,如是春日,碧水青草相映成趣,遍地野花恣意怒放,必然美如琅嬛,然而此刻,也不知是否为应景之故,天低云厚,水白草黄,目之所及,皆一派萧飒。
平地中央建着一座行刑用的法场,两根直耸云天的旗杆上系着镶红边的惨白旌幡,上书“无恶”两颗张扬大字,映着丝丝惨淡日照,飒飒飘扬。
法场上,摆着一尊宝座,边上紧挨檀木方凳茶几,上搁热气氤氲、幽香浮沉的紫砂茶杯。
法场后,一众无恶殿教徒在闻人鹤率领下昂首挺胸,严阵以待。法场对面,以江寻云为首的中原武林披坚执锐,整齐划一,人人怒目横眉,令气氛剑拔弩张。
白玉被押送至碧水坪时,法场四周的人齐刷刷侧目望来,一道道锋利的目光,直如穿人脊骨的淬毒长剑。白玉耷拉眼皮,并不去分辨那些长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也无力去深究那些长剑究竟是为何而刺出。囚车在法场边上停下,葛岭下马,狱卒把囚车打开,白玉无需葛岭大驾,径自走下囚车,目中无波,踏上法场。
葛岭扭头,盯着日照下那抹单薄而桀骜的背影,双眸一虚。
乐迩坐在那尊宝座上,抚过手上扳指,视线冷冷地落在白玉后背,开口道:“跪下。”
白玉正面对中原武林而立,闻言不动。
乐迩眼波一转,怒意隐约,葛岭忙提气跃至台上,一踹白玉后膝,其时扣她肩头,狠狠往下一按。
白玉无法抵抗,蹙紧眉头跪倒在地,却又撩起眼皮,漠视前方。
乐迩盯着那屈从的背影,面色稍霁,望回台下,曼声道:“贱人不知礼数,让诸位见笑了。”
日上中天,金辉被层云遮蔽在后,法场下,日影惨淡。
江寻云对上乐迩那双旋涡一般的眸子,默不作声。
乐迩四平八稳,摩挲着手上那枚扳指,洋洋道:“六年前,乐某在剑宗外山救下这一祸害,本以为是行善积德,不想竟助纣为虐,铸成今日大错。半年前,这祸害擅自带走我一堂人力,闯入剑宗为非作歹,事成之后,又媚上欺下,假称霸中原之名,怂恿我在灵山外设伏俘获匡义盟,进而蚕食六门,以成千秋之业。乐某不否认,对于江大盟主之位,确乎垂涎已久,只是万万不曾想到,彼此会闹成今天这个地步。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江大盟主既愿意和谈,说明纠缠下去,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中原义士,不可尽亡于此,乐某祖业,亦不可毁于一旦。乐某自知贵盟因亲眷枉死,痛心入骨,如不把祸首挫骨扬灰,恐不能解心头之恨,更无从谈和解一事,故今日将祸首奉上,只愿能以水洗血,冰释前嫌。”
日影浮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片静默,上百双眼睛直勾勾锁着白玉,少顷,一名匡义盟中的精壮男人喝道:“算上峡谷一役,我匡义盟中*共有三十多条人命葬送在你们手里,岂是杀一个许攸同就能解决的?!”
乐迩朝那人瞥去一眼,淡淡一哂,应道:“是长风镖局的卢镖头吧?您膝下二子,皆为顾竟高足,不幸被许攸同斩断右腕,剜去双目,前程尽毁,屡次求死。你为讨回公道,千里追缉,不想竟险些葬身囹圄,心中之恨,乐某感同身受。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戕害剑宗门人,乃许攸同私人行径,与我无恶殿没有半点关联,外山被俘,亦是许攸同苦心经营,妄图借刀杀人,以全私心。说起来,乐某受人利用,祸至今日,也是受难匪浅,卢镖头乃明智之人,又怎能将这无妄之罪强加于我呢?”
法场下众人闻言,一片骚动,乐迩微一扬手,身后立刻有两名教徒抬着一张方桌走至台上。众人噤声望来,细辨那桌上之物,只见刀、锯、钻、剪、鞭等满满当当,竟是一桌的刑具,当下面色一惊。
两名教徒把方桌抬至白玉身边放下,退离法场,乐迩视线自那五花八门的刑具上略过,向台下微微一笑,道:“既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恶人,自然不能仅以一死相偿。为让诸位畅怀,乐某今日特奉上斧钺,有儿子被剜目断腕的,自去找这恶人的手眼;有亲友被掏心的,自去挖这恶人的心。对了,听闻这恶人当年被扔出师门时,曾一丝*不挂,遭门人四十三鞭,诸位不妨替她重温旧梦,想来,定是一番极好的体验。”
话声甫毕,场下哗然大作,间杂疾风冷啸,愈发沉郁肃杀。白玉被葛岭按在台上,乱发掠过脸庞,空荡的双目凝视着空荡的前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乐迩挑唇,视线自场下人群巡过,放话道:“请吧。”
两片旌幡猎猎翻飞,遮去淡薄日照,众人交头接耳,目目相觑。
一人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白衣,墨发,一把长剑静如流霜。
鼎沸的人群随之一肃。
乐迩扬眉。
李兰泽走至法场入口,停下,转身面向人群,拔出凌霄剑,把白玉护于身后。
幽然流光自剑锋淌下,众人瞠目噤声,神色各异。
李仲川眉峰一拧,阔步而来。
藏剑山庄众精锐紧跟而上。
少顷,又一道人影自人群里走出,黄裙,大眼,正是衡山派掌门之女,贺淳。
唐门夫妇唐敬择、柳鉴心沉吟片刻,双双走来。
沧州门梁靖余,洛阳王丙如……
近三十人,守住法场前方,把台上人护在身后。
长风疾啸,在耳畔刮起砭骨激响,乐迩冷面霜眉,瞪着台下渐渐增多的人影,眼底如有烈火烛天。
贺进握紧剑鞘上前一步,拔剑,径直对上乐迩震怒的眼神:“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恶人,的确不能仅以一死相偿。乐狗贼,不知你最中意哪种刑具,我等乐意效劳!”
作者有话要说: 白玉:“噫,不骂我了?”
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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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肥珠要前往西藏某小村庄探亲,路途有些波折,往后几天的发文任务就全交给存稿箱君啦,可能会有延时,大家多刷几下,Muma~
第67章 相峙(四)
长风穿坪而过,旌幡鼓荡之声有如惊雷入耳, 白玉瞪大眼睛看着台下人墙, 心中五味杂陈,乐迩和葛岭二人则是震愕难当, 满眼愠怒、冷笑。
“贺掌门,你怕不是给气魔怔了罢?”葛岭扣押着白玉,提唇讽道,“许攸同居心叵测, 为泄私愤, 蓄意挑起正魔大战, 企图扰乱江湖, 从中获利, 我们尊主洞察其奸,将人揪出来枭首示众, 乃是造福天下的一桩好事,你不吭声也就罢了,一张口便开始颠倒黑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法场下一片肃然, 贺进嗤之以鼻,不及反诘, 江寻云已泰然应道:“究竟是何人居心叵测,何人颠倒黑白,阁下想必比谁都清楚。”
葛岭一震。
周愫立于江寻云身畔,冷哼道:“真当我们是磨扇里的窟窿——有眼无珠?匡义盟三十条人命, 六门十三名亲眷,还有昨夜在峰前殒身不恤的各方义士,这些血债该算在何人头上,我们清清楚楚。你以为推出一个许攸同来做替罪羔羊,就能保你家主子一条活路?哼,且不说异想天开,此等龌龊行径,实乃狗彘不如,丢人现眼!”
周愫虽一介女流,相貌又孤高出尘,然发作起来,却是针针见血,不留余地,葛岭当下面红耳赤,便欲反唇相讥,耳后突然传来乐迩的一阵冷笑。
众人循声望去,对上那双阴鸷眼眸,不寒而栗。
“听周谷主这话,原来诸位从一开始,就是不打算给我乐某人留活路的。”乐迩扬唇而笑,眼底却如浸严霜,“不打算给人留活路,却又还要与人和谈,这等心思,恐怕过于歹毒了。”
周愫蹙眉,自知意气之下,略有失言,却又不愿示弱,嗤笑道:“跟乐尊主相比,还是望尘莫及。”
乐迩挑眉:“是吗?”
周愫朱唇一动,话还未及出口,一道沛然煞气破空而来,江寻云目光骤寒,探掌至周愫面门将那煞气截下,周愫惊心动魄,反应过来后,一脸惨白。
江寻云摊掌一看,一枚玉扳指躺于掌心,被风一吹,顷刻碎成齑粉。
齑粉下,浸开殷红血丝。
周愫骇然:“江大哥?!”
江寻云收掌,忍下掌心刺痛,抬眸对上乐迩冷厉眼神,一撩衣袍,飞身欺上。
众人大惊,目不转睛盯住法场,只见翻飞旌幡之下,一黑一紫的两抹人影缠斗一处,各自掌风所及,皆人潮避散,枯草披靡。
江寻云年近四十,内功之浑厚自不必提,一套“破风掌”正处于登峰造极之境,同乐迩交手之间,时而实,时而虚,时而快,时而慢,鬼出电入,云谲波诡,直令台下众人目眩神迷,心魂大振,禁不住喝彩助威。
再观乐迩,招式绵柔,半防半攻,乍看受制于人,实则又后招不断,稳如泰山。观战于他身后的一众教徒悬心吊胆,耳闻对面呐喊,亦在闻人鹤带领之下跟着振臂呼喝。
肃杀的法场内外赫然呼声震天,间杂悲风啸唳,掌风激荡,愈显地动山摇。
便在台上二人交手至一套“破风掌”末招,乐迩眼底寒光流转,一片黑红煞气突然自掌心冲将而来,江寻云应对刹那,只觉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剧烈一震,继而真气骤散,内力顿失,骤然间大惊失色。
“快闪开——”
耳后突然传来白玉一声大叫,江寻云胆战心惊,然而不及回撤,胸腹已被乐迩一掌拍中。
这一掌,间杂乐迩之煞气、戾气,以及“破风掌”之刚正之气、纯阳之气,坚如磐山撞来,江寻云绷紧胸口,却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登时如一块碎石,砸落台下。
李仲川等人怛然失色,蜂拥上前把江寻云接住,七嘴八舌,叫成一团,江寻云踉跄站稳,竭力平复伤势,然而在抬头刹那,还是血喷如瀑,吓得一众人面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