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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二刻。
看守地牢的狱卒把各个囚室巡视了一遍,一如往常,别无异样。
正准备回门口坐下,最里那间囚室时突然响起铁链撞击声,室中人扬高声音,痛心疾首地道:“小哥哥,快来瞅瞅,我快不行了!”
狱卒一听这声音,脑袋就大,正想反诘“又有什么事”,另一个狱卒忙不迭地“诶”一声,屁颠屁颠地迎了过去。
白玉扒拉完门上铁链,躺回墙角蜷缩起来,捂着双臂低声哀嚎。
那狱卒急匆匆赶来,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白玉有气无力:“伤口疼得不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更像被虫咬似的,别是、别是勾魂草发作了……”
狱卒大惊:“怎么可能,这才多久……”
白玉只管呻*吟,扭动,俨然一副痛极之态。
狱卒心中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准主意,要去找另一个商量,贺进在对面冷嘲热讽道:“死有余辜,毒发身亡了最好!”
狱卒一震,再细瞧白玉形状,没来由的心里发毛。
先前堂主特意吩咐,务必在尊主传唤前把人看好,不得有半点儿闪失,否则后果自负,他向来谨小慎微,当下不敢耽误,掏出钥匙打开锁来,入内仔细察看。
留在门口那人听闻动静,眉头一皱,质问道:“怎么了?”
这一问,竟没有回应。
“田四儿?”
一层地牢里陡然间鸦雀无声,各囚室里亦昏黑如夜,仿佛空空荡荡,那狱卒心头一凛,按住腰刀,放轻脚步朝里走去。
黑暗中,一双双亮如鹰隼的眼睛跟着那狱卒的背影移动,如机槽里蓄势待发的箭镞。
狱卒心底那种悚然预感愈发强烈,按在刀上的五指收紧,及至最后一间囚室前,侧目望去,果然见田四儿倒在囚室之中,当下警钟大作,拔腿往外。
然而电光石火间,白玉已探爪袭来,不等他迈开一步,即将其大椎穴击中。
狱卒应声倒地。
白玉双眸向外一挑,确定并没有惊动门口外的守卫后,立刻去狱卒腰间取来钥匙,把各个囚室逐一打开。
先前借着“打麻雀”的由头,白玉把大半解药分发给了相隔较近的几间囚室,经调息后,大多人的内力已经大致恢复。不曾拿到解药的,还要将近三十余人,白玉开门后,迅速把解药分发过去,并示意对方噤声,听令行动。
及至最后一间囚室开完,贺进等人已乌压压挤在后方,整装待发。
白玉发完解药,把空瓶一扔,门外守卫听闻动静,探头来看,白玉身形疾掠,探爪袭其面门,把人放倒后,门口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兼询问声迫近。
白玉更不停顿,掌风跌出,不料这一人反应极其机敏,不及走至门边,当即有所警觉,刀锋破空劈上,白玉翻掌避开,便欲自刀锋下斜穿过去擒其咽喉,不料突然撕扯臂膀伤口,掌劲顿散,那守卫趁势撤刀格挡,其时一脚踹来,白玉扭腰避让,大腿、肩胛伤口又给撕开,一时疼得蹙眉。
“我来!”身后一妇人挥掌而上,把守卫截住,掌力虽还虚浮,招式却有条不紊,行云流水,不至六招,即将那守卫放倒于地。
甬道外,丝丝夜风吹入,墙角灯辉晃动,白玉定睛看去,那妇人蓬首垢面,五官却极深刻鲜明,细长眉眼间更有一股飒然英气。
“唐门柳鉴心,谢姑娘今夜之恩。”妇人转头,迎上白玉探究眼神,大方一笑。
白玉赧然,颔首回礼,敛神越出牢门,查探完后,冲里面众人低声道:“跟上来。”
柳鉴心率先上前,又体贴地道:“姑娘带路即可,那些贼人,自有我等收拾。”
白玉触动,然念及自己和匡义盟的恩怨,一时又有些踌躇,下意识侧目望去,偏不巧地对上贺进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彼此皆是一默。
饶是贺进先打破僵局,梗着脖子走上前来,往白玉身边一站,摆明了态度。
白玉怔然,继而无声一笑。
地牢中,每层皆有严密戒防及通讯机关,一旦突围不够快、准,让狱卒或守卫触动机关,拉响警报,他们极有可能成瓮中之鳖,被七大分堂一网打尽。故此,白玉慎而又慎,细而又细,缓而又缓,把一大批人成功领出地牢后,体力虽不曾消耗多少,心力却堪称耗尽。
皓月高悬,夜风萧飒的地牢外树影重重,巡防的人影不时成队而过。白玉转头,细看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心知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开殿中所有眼线,因而道:“两个选择,一,就地解散,各自想办法逃出生天;二,由我统一号令,杀出重围。诸位选一个。”
贺进闻言,眉间一蹙,眼里意味不明,他边上那汉子则是个性急的,当即喝道:“选个甚?自然是跟着你!”
白玉道:“不后悔?”
那汉子道:“悔了也是俺自个的事!”
众人闻言一笑,柳鉴心道:“唐门十三人,愿随姑娘一战。”
贺进拧着两根眉毛,沉声道:“能避则避,别逞能。”
白玉侧目,挑唇而笑,把袖口藏着的穿云箭抽出来,握在手中,道:“此箭乃我与藏剑山庄李公子,还有东山居士后人陈大侠传讯之物,诸位如也肯信他二人一次,我便放出此箭,引人来助。”
贺进、柳鉴心等人看去,心中纷纷一震,相继点头。
白玉放箭,刹那之间,一声清啸划破长空,在漆黑夜幕中炸开绚烂华彩,巡防在四周的守卫为之惊动,散布于殿中各处的分堂弟子亦齐齐一震,反应过来后,脸色大变,掉头直奔玉衡堂。
地牢大门外,层层树影随风飒动,鏦鏦铮铮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原本静谧的黑夜顷刻如被烈火吞噬一般,喧嚣如金铁齐鸣、硝烟弥漫的疆场。
下一刻,无数兵甲齐全的黑影随风而至。
白玉一人当先。
“杀——”
作者有话要说: 献给倔强、勇敢的白玉。
这章发一波红包。
=v=
第64章 相峙(一)
银辉如瀑,冲卷大地, 冰冷刀剑、沸腾热血以及震天杀声在黑夜里浮沉。
重重血雾中, 一波守卫再度溃败,匡义盟、六门中人气势如虹, 在白玉号令之下浴血奋战,直把截杀而来的一层层人墙逼至玉衡堂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再往后,即是离开主峰的关口。
天权长刀直搠,震开沧州门中的一名壮汉, 朝三丈开外的玉衡喝道:“援兵怎么还没到?!”
耳畔刀剑激鸣, 继而长拳破空, 天权斜肩一避, 抡回长刀去砍, 其时听得玉衡拉开嗓子回道:“天枢那边好像有刺客突击!”
天权闻言一震,忙朝下坡的天枢堂方向望去, 果然见得斑驳树影后明显有烽火跃动,刀光剑影,一时惊魂不定,失神之间, 给匡义盟中一人捶中脸颊。
天权痛呼,不敢再懈怠, 一紧刀柄,朝使拳那人敛神杀去,偏巧这时,玉衡又在后边高声道:“开阳那边情况也不妙!老天, 他们怎么一下蹿出这么多人来,是孙猴儿拔的毛吗?!”
无恶殿每个分堂都有一出入主峰的关口,这时候,其他分堂遇袭,必然是有敌人从外部进攻。
天权又惊又怒,激斗中,连斩三人,便欲继续挺进,目光转动间,突然瞥到被一名妇人护在身后的白玉,双眉一扬。
柳鉴心劈掌斜穿对方攻势,夺来一把长剑,扔给白玉防身。白玉内伤未愈,外伤复发,拿剑之后,只能勉励自保,正欲吩咐贺进率匡义盟先攻破关口守卫,脑后突然阴风乍至。
柳鉴心在前突围,分身乏术,白玉软腰让时,提剑格挡,双方兵器交锋刹那,一股浑厚内力激荡开来,竟把白玉震得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手。
“你这只喂不熟的野狗!”天权怒骂,一柄长刀连环攻进,在白玉颤动不绝的长剑上削来砍去,火花四溅。
白玉蹙眉应付,嘴上不忘反诘:“是没你这只看门狗能耐!”
天权冷哼:“爬尊主的床,杀剑宗,再爬李兰泽的床,杀回咱无恶殿来,说你是野狗都是抬举的!”
白玉一震,天权趁势一刀把她长剑撩飞。
“婊——子——”
天权声落,寒光流转的刀锋自夜幕里抡下,径直朝白玉面门砍去,白玉瞳孔一缩,下意识催动内力,劈掌去拦,然而真气迸进中触及损伤经脉,掌风掠至一半,赫然散尽。
天权刀锋破空而过,眨眼迫至白玉眉心。
一抹白影如离弦之箭,自层层人墙、声浪后疾掠而来,在刀锋降落眉心刹那,把底下截空。
其时,凛冽剑气扑面搠来,天权猝不及防,手摁胸口踉跄后退。
“许姑娘!”柳鉴心猛然惊觉,扭头大喊,眼前却已无白玉人影。
震耳杀声此起彼伏,乌压压的人潮里,时刻有热血喷溅,玉衡堂大门外的石狮后,两道人影紧密相贴。
白玉惊魂未定,瞪大眼望着咫尺间这双冷冽而飞扬的凤眸,恍惚之中,竟有隔世之感:“三哥……”
李兰泽胸口起伏,缓缓把人放下,让她靠在石狮上稍事休憩。
“如何?”声音依旧体贴。
白玉心里没来由一酸,然而此时却不是尽情放松的时候,稍加调整,又往战场方向看去:“十丈后就是关口,突破即可下山,对了,”猛地转回头来,直视对面人双眼,“他呢?”
李兰泽薄唇一收。
光线昏暗,白玉却将他这细微的动作收于眼底,心跳猛漏一拍:“怎么了?”
只不过是短短一瞬的沉默,却使那本来只是一念间的恐惧彻底驻足心间,白玉抓住李兰泽衣襟:“他人呢?”
声音已然颤抖。
李兰泽眉峰紧敛,拉下衣襟上冰凉的手,顺势攥紧,迈步往外:“出去再说。”
关口外,一片混战,节节败退的玉衡、天权两堂人马渐有崩溃之势,李兰泽护住白玉,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抢先掠至关口解决守卫,撞开大门。
关口一开,匡义盟、六门士气愈发大振,轮番放倒攻来的最后一层守卫后,蜂拥朝外逃去。
天权、玉衡面如土色,各自谇骂一声,号令教徒竭力截住尚在墙内的人,白玉则极力定住心神,爬上关口边的小土包大声给众人提醒撤离方向。
墙外的人在那精准无误的指令之下鱼贯而离,墙内的人备受鼓舞,瞬间锐不可当,天权、玉衡眼看大势已去,思及事后罪名,纷纷胆破心寒,怔忪之中,相继中剑。
却在这时,坡下突然传来一片尖叫。
惨烈之至,有如地动之时的哀嚎。
继而,是死水一样的静。
墙内的人纷纷一震,贺进一个箭步跃至墙头,定睛看去,魂飞魄散。
夜幕苍蓝,满空煞气动荡,遍地枯草飒响,崎岖迂回的下坡小径上,乐迩一袭紫袍临风而立,身周十丈之内,伏尸遍野,血流如河。
贺进直愣愣望着那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目眦尽裂,面白如浆。
“都是我无恶殿的上宾,怎能走得这样狼狈?”残余空中的煞气渐渐收歇,乐迩踩着一地鲜血,朝上而来,容色寂冷,声音散漫,一双阴冷眉眼,直锁关口外相依相偎的那两人,唇畔浮动讽刺冷笑。
一霎之间,四肢百骸如被无形的利爪撕裂,白玉僵立原地,把震愕的目光自尸海上撤回,对上重重悲风后那双阴鸷的眼。
对上那眼中的厌恶、鄙薄、残忍和冷漠。
颓丧、绝望、恼怒、悲愤……在心底翻江倒海,白玉颤抖着走下土坡,便要上前同其对峙,却给李兰泽强硬地拉至身后。
乐迩曼声:“好恩爱,真是情侣之中的典范,只不知那位东山居士后人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有如惊雷在脑中炸开,耳畔全是锋利刺骨的尖啸,白玉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乐迩双眸在夜里流转寒光:“我说,就这么走掉,是不打算给你那野男人收尸了么?”
白玉目眦尽裂,整个人如被剥去七魂八魄,李兰泽忙把人揽住,冲乐迩冷喝:“休要信口雌黄!”
乐迩一声冷笑,在二人一丈开外站定,墙内火光煌煌,照耀他沾满血污的脸庞及褴褛的衣袍,他忽然一扬手,朝白玉扔去一物。
白玉不及去接,那物砸落在枯草里,映着月色,闪烁幽光。
李兰泽蹙眉看去,竟是鲜血淋漓的凌霄剑。
鲜血淋漓……
何人的血呢?
“带上你的剑,滚蛋,这买卖,本座不做了。”乐迩声音散漫依旧,却比这地上的浸血宝刀更锋利,更像在剜人的骨头。
李兰泽脸色紧绷,一时间竟不能反应。
乐迩耐性渐失,撩袍强攻,李兰泽措手不及,只觉一股森然煞气扑面冲来,忙要去拉白玉,而想起要用力之时,所触已是空空如也。
李兰泽大惊:“彤彤——”
风声如啸,划破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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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玉衡、天枢、开阳三堂相继被攻后,约莫亥时二刻,无恶殿主峰二十里开外,震天蹄声由远及近,游龙般的烽火点燃黑夜,如银河倾覆,朝着一片混战的无恶殿泻来。
两位本欲前往玉衡堂支援的护法被迫召集剩余三堂,赶至峰口应战,天权、玉衡体力难支,后继无力,在乐迩抓上白玉离开之后,彻底溃败,原本被羁押于地牢之内用以做诱饵、人质的上百号人,或死,或伤,或逃……
战火逐渐由殿内转移至殿外,连天烽火里,刀飞剑舞,热血喷溅,黑白两派抵死相博。
一场恶战,直至天明方歇。
巳时,阴云低压,仿佛有暴雨将至。
年逾花甲的右护法闻人鹤自议事厅外匆匆而来,推门时,厅内灯火照亮他一夜尽白的发。
“尊主,江寻云同意和谈!”他拄着拐杖,在大理石地砖上敲出急促而沉重的声响,主座上支额休憩那人眉峰一敛,周身戾气无声激荡。
静候座下的左护法葛岭忙示意他噤声,继而扭头朝主座上的男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