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水怀珠
时间:2020-01-29 10:30:27

  这回轮到陈丑奴一愣, 反应过来后,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白玉莞尔, 及时从床上下来,陈丑奴去拉她,不准她动,他亲自下床给她穿上鞋, 而后又拿来外套、披风,一层层地把她罩住。
  白玉被包在披风里,朝他笑。
  眉目粲然。
  陈丑奴低头把人吻住。
  风盎然,夜阑珊,帘影,人影……恣意纠缠。
  白玉攥紧陈丑奴衣襟,把人推开,额头抵在他冒着胡茬的下巴上,陈丑奴低头又来,白玉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再亲我就走不动了……”
  白玉睨着他深邃的眼睛,像求饶,也像是挑衅。
  陈丑奴胸膛起伏,隐忍片刻,把人横抱起来,往屋外而去。
  ***
  夜还在,雾蒙蒙的院落里一片萧飒湿气,几丛凋敝的秋海棠耷拉在树下,风一吹,跌落莹然露水。
  陈丑奴抱着白玉,径直离开院落,走向人烟寥寥的后山。
  巡逻在各条甬道里的侍卫瞪大眼睛,随后默契地把脸偏到一边,等到那巍然的人影彻底走远,方又不约而同地展眼望去……
  初冬的白昼来得很晚,两人穿过晨雾,抵达后山,在漫天匝地的芒草丛里坐下。坡外仍是漆黑的夜阑,残月斜挂在天边,不声不言。
  白玉抱住陈丑奴手臂,靠在他肩头,望那轮黯淡的月。
  “你的秘密是什么?”白玉忽然道。
  陈丑奴一怔,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回味过来。
  她坦白了自己,而他还没来得及。
  “她是我母亲,”陈丑奴握住白玉微凉的手,继而又十指相扣,“也是我梦里的那个女人。”
  白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他戴着面具,眼睫又浓密纤长,一垂下来后,她便无法再去探究他的情绪。
  “是她?”她只好直截去问。
  “是她。”他点头。
  坡外的风有些大,丛丛芒草飒飒而动,凋零的银白花绒飞入天空,又纷纷飘落。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也只是对于那个梦魇的单纯的憎恶,从听到赵弗这个名字开始,陈丑奴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他来灵山,暂居镜花水月,在深夜的枫林里,误打误撞和赵弗相遇,目睹了她脸上的惊惶失措,也目睹了她眼睛里的胆怯清醒。
  她认得他,她并没有疯。
  这是第一眼起,陈丑奴就产生的念头。
  “她以为我是孽种。”陈丑奴望着黛蓝的天,残月隐下去,如沉入一潭死水。他的眼睛也像沉入了死水里,失去了生气。“就是那些……羞辱她的人,留下的孽种。”
  白玉的手攥紧,心脏也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似的,有些窒息。尽管她知道结果并不是。
  赵弗用剪刀在陈丑奴脸上划下去时,他只有二十天大。二十天大的婴孩,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尚未长开,眉眼,嘴鼻,还更无一丝属于赵弗和乐华的痕迹。
  照料赵弗的仆妇把这婴孩抱在怀中,边哄边笑:“要不是亲眼瞧着夫人您生下来,我都不敢信这是您跟尊主的孩子!”
  侍奉床畔的两个小丫鬟跟着笑,断珠一样的笑声噼里啪啦地砸在赵弗耳边,像成千上万只利爪撕拉着她的头皮。
  乐华因公务离殿,一月方归,是夜,大雪飘零,赵弗在婴儿床边点燃一根蜡烛,取来簸箕里的剪刀,对着那张熟睡的脸伸下去……
  仆妇被撕心裂肺的啼哭惊醒,睡眼惺忪地赶至内室,烛火幽微,一架小摇床被赵弗按在手下,淋漓的血自藤条隙里漏出,滴溅在地,滴答,滴答……
  仆妇瞪大双目,盯向襁褓内,魂飞魄散。
  “这不是我儿……”赵弗拿剪尖抵着婴孩伤痕累累的脸,幽冷的声音如从地狱里钻出的风。
  仆妇被这“风”撩倒在地。
  大雪纷飞,朔风的尖啸席卷在窗外,婴孩的嚎啕席卷在窗内,赵弗把血淋淋的剪刀往地上一扔,继而抓起床里那个襁褓,丢进仆妇怀中。
  仆妇失声惊叫,怔怔盯着怀里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四肢僵冷如铁。
  “拿去做掉,另寻个孩子回来。”赵弗立在幽幽惨惨的烛影后,一张脸模糊不清,“办干净些。”
  ……
  一个月后,乐华回殿,五十多天的孩子玉雪可爱,笑起来时,一双眼睛灿如繁星,他喜上眉梢:“小孩果然一天一个样儿!”
  环目一看,又问:“王嬷嬷呢?”
  赵弗拿指尖拨弄婴孩肥嘟嘟的脸颊,若无其事:“老家有急事,回去了。”
  说罢,招来另一个慈眉善目的仆妇,向乐迩一笑:“这是新来的乳母。”
  王嬷嬷到底没有再回来过。
  毕竟,是再也回不来的。
  倒是那本也该一并回不来的婴孩,在半月后的一个雪夜,被一名故人抱在怀中,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外。
  赵弗险些以为是个梦。
  那一天的夜里,天空不飘雪,雪已经凝冻在无边无垠的夜中。赵弗鞋也没穿,衣衫单薄,头发凌乱,踉踉跄跄地奔在雪地上,眼睁睁瞧着那熟悉至极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雪夜所吞噬。
  如一个噩梦,凝冻在这无边无垠的夜中。
  打那夜以后,赵弗就变了。
  殿中慢慢传开谣言,称,夫人疯了。
  只有赵弗自己清楚,不是疯。正如那个雪夜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梦。
  ……
  风声哗然,银白穗丝扬来扬去,仿佛一夜冰雪于顷刻间瓦解,白玉抱紧陈丑奴的手,低低道:“那人……是爷爷?”
  陈丑奴黢黑的眸子里映着依旧黢黑的天。
  “嗯。”
  东山居士没有死。
  顾竟并不知情,但赵弗知情。
  “她没有给爷爷下毒。”陈丑奴道。
  当年的千年醉,当年的粉蒸肉,当年的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在顾竟眼里,一切有关于弑师的罪孽,于赵弗而言,只是一场近乎于畸形的发泄。
  发泄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悔,也发泄她的爱,她的痛,她的最后一丝的痴想、贪恋。
  她知道那场大火将要燃尽的都是些什么。
  情爱,恩义,伦理,天道……
  她知道那场大火燃尽之后,她这一生将真正的一无所有。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得不到他的爱,那就去掠夺他的恨。
  总之,她要成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人。
  ……
  “爷爷恨过她吗?”白玉一针见血。
  陈丑奴沉默片刻,平静地道:“爷爷心中没有恨。”
  白玉愕然,随后又低声:“那……你呢?”
  握在手背上的大手微颤了一下,白玉抬眸,看到男人收紧的唇。
  “不重要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眼底映着夜阑,目光渺远。
  白玉沉默。
  来灵山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这样表态过。
  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这伤痕累累的命运,已是如此了。
  晨风习习,黑沉沉的天幕开始泛青,白玉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陈丑奴转头。
  白玉对上他的注视,挑唇:“我就是你的福。”
  陈丑奴哑然失笑。
  白玉抱紧他臂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六道轮回’是她教你的?”
  陈丑奴点头:“她记得秘籍。”
  白玉会意,顾竟曾在书斋里提过的,赵弗的武学天赋远在于他之上,可惜,她这一生都没把精力放在习武上。
  四周悄寂,微凉的风吹开氤氲薄雾,泼墨般的天幕底端泛开一抹浅灰。
  白玉把他宽大而温热的手放到怀里来,摸着他指腹上的茧,低低道:“你会留在这里做尊主吗?”
  陈丑奴手微震,继而收拢,把她的小手握住。
  “你喜欢做尊主夫人吗?”他首先这么问。
  白玉莞尔:“不喜欢。”
  陈丑奴冷凝的眉梢又荡开一丝浅笑。
  “我也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白玉明知故问,逗他,“不喜欢做尊主,还是不喜欢我做尊主夫人?”
  陈丑奴这回没上当,答得不慌不忙:“我如不做尊主,你又如何做尊主夫人?”
  白玉扭头,斜乜他。
  陈丑奴笑,笑完,他把手抽出来,顺势放至白玉的小腹上,那里平平的。
  白玉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去,嗔道:“干什么?”
  陈丑奴挑唇,想起一桩往事:“为什么会以为她是我妻子?”
  白玉一怔,回味过来后,素来镇定的小脸上一片赧然。
  重逢那天,他们在石洞里东拉西扯,互不相认,她竟误以为他口中的“还不知怀上不曾”是就何素兰而言,一时气恼酸涩,百般抵触。
  现下想来,真是无地自厝。
  “自然是我亲眼看见的。”白玉不肯认怂,拿出秋后算账的气派,“倒是忘了问你,为何会让何素兰住进我家里去?”
  陈丑奴先是琢磨这个“我家里”,后又细品“住进”,眉毛一时扬起又撇下:“何意?”
  声音沉沉。
  白玉轻哼一声,把之前回东屏小院时所遇的一幕道来,陈丑奴听罢,啼笑皆非。
  “定是婆婆的主意。”陈丑奴道,“我走前,怕百年无人照料,便托婆婆常去屋里看看,何素兰同她走得近,应是被她请去的。”
  白玉似信非信,一张小脸仍有些冷。
  陈丑奴补充:“不可能住进去的,至多在家中做一餐饭。”
  白玉挑眉:“你又知道?”
  陈丑奴道:“我走前把床褥都收起来了。”
  白玉偏开脸笑,陈丑奴把她的脸扳过来。
  熹微拂晓,微光照耀在彼此眼中,陈丑奴道:“你,去找过我?”
  白玉凝望他黑漆漆的双眼,坦白:“就许你来找我,不许我去找你么?”
  陈丑奴一震。
  白玉道:“就许你舍不得我,不许我也舍不得你么?”
  旭日破云,曦光喷薄而出,彼此眼底的一片黑暗被日光照亮,被彼此照亮,被日光温暖,被彼此温暖……陈丑奴低头,吻上白玉眉心,白玉抬头,去亲他长满胡茬的下巴……
  铺天盖地的秋草临风飘荡,纷纷扬扬的花丝流淌着金辉,如云霞从天中飘下,白玉摘走陈丑奴的面具,抱紧他精壮的后背,吻上他滚烫的脸颊,陈丑奴深吸一气,把她压在松软的泥地上。
  苍天破晓,云蒸霞蔚,满山碎金如泄。
  黑暗,寒凉,终于从这茫茫漠漠的人世间褪去。
  至少此刻,至少眼前,有你属于我,有我,属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  腻腻歪歪的一章。
  ——
  早上被一大股消毒水味刺醒,才发现是队里在消毒。
  西藏小村都这样重视了,大家在内地更要多注意防护,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必须出门还是要武装一下。
  如果实在害怕,就乖乖窝在家里看看文、留留评吧(小声)。
 
 
第71章 相诀(三)
  次日,西峰崖边出现了一具尸体。
  寒风凛冽, 那具尸体枯瘦如一块嶙峋骸骨, 被悬于枯松之上,正是守峰人云老。
  留守东峰的弟子来报时, 众人神魂一凛,自知云老乃是被乐迩所害,思及其杀人意图,纷纷不寒而栗。
  梁靖余愤然不甘:“老子就不信他还能在那儿龟缩一辈子!”
  前往西峰的铁索已断, 守峰人死后, 如非乐迩主动, 任何人再难穿越天堑, 抵达西峰。静坐一隅的江寻云霜眉冷目, 问及闻人鹤:“可有从峰底攀爬上去的可能?”
  闻人鹤自知六门中人对乐迩恨入骨髓,不可能就此作罢, 然念及西峰地势,又不禁叹气:“如有这可能,我早便如实相告,岂还用江大盟主亲自过问?”
  梁靖余再坐不下去, 拍案喝道:“这是什么话?两峰之间的铁栈又非天然而生,如果无法攀登, 那西峰上的琼楼玉宇是从哪儿来的?!”
  闻人鹤连忙安抚,解释道:“梁门主,此‘无路’非彼‘无路’!西峰枕月阁乃先主为闭关修行所建,力求僻静精巧, 隔绝外世,为此,特命工匠在西峰上下设下机关无数,火*枪毒箭,一触即发,更遑论整座西峰本就地势高危,悬崖峭壁间更无一草一木,如若从峰底攀登,无物支撑不提,一旦触发机关,则天罗地网,退无可退,必然是自寻死路哪!”
  众人闻言,心下大骇,梁靖余被抽魂一般,颓然坐回原位,唐敬择道:“我昨日去峰前查探,发现石柱边有几条用过的铁索,不知西峰那边可也是这种情况?”
  闻人鹤敛眉:“唐门主是想顺着西峰崖边垂下的铁索攀爬上去?”
  唐敬择点头,闻人鹤几乎不用思索,怅然摇头:“西峰处垂挂的铁索至多五百尺,而整座西峰高达三千余尺,即便要借铁索之力,也需先攀二千五百尺,这与徒手攀峰有何异?”
  唐敬择哑口无言,梁靖余喃喃:“那照这么说,岂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厮逍遥法外?……”
  闻人鹤嘴唇一抿,宽慰道:“那倒也未必,峰上物资有限,料定他至多待上半月,不是活活饿死,便是束手就擒。”
  梁靖余眼中精光复燃,闻人鹤顺势劝道:“反正诸位伤势未愈,不妨再于殿中多留些时日,一则养精蓄锐,二则静候佳音。”
  强攻不成,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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