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沉夕挣扎着起身,眼巴巴看着他负手离去。行至门边,谢云诀还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她连忙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脸,目送着他离开。
人一走,沐沉夕便蔫了。谢云诀行事一向说一不二,只要是他想做到的,没有办不成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娶她?
沐沉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陛下虽然大赦天下,可她如今的身份,对谢云诀来说完全只能是拖累。
唐国有谢孟王齐四大世家,其中以谢家为首。满朝文武,大半是出自谢家,可谓权势滔天。
四大世家的家风各不相同,但望族骨子里的门第之见,却比护城河的水还深。
若是以前,爹爹和陛下都会为她撑腰,嫁去何处都只有她横行霸道的份。现而今,她只能靠自己了,真要是嫁入谢家,宅邸里的斗争烦都得烦死她。
更不用说,谢云诀还很讨厌她了。
沐沉夕躺了几日,谢云诀派来的丫鬟十分勤快,每日换迷香。她其实很想提醒她们,这迷香用一次,可抵三日,不用这么勤快。
似她们这般用量,就是一头猛兽也爬不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在谢云诀眼里,自己可不就是洪水猛兽么。
谢云诀自那日起,便一直未曾露面。约莫过了七日,总算是入夜时分前来。他换了一身衣裳,今日只穿了简单的常服。素衣长衫,却愈发显得人清隽不凡。
“可想好了?”
沐沉夕正塞了个糕点填肚子,听他这么问,一脸不解:“想什么?”
“成婚。”
她呛了一下,被噎着了。
谢云诀起身斟了杯茶递到她嘴边,她伸手去接,却又端不住。他托着她的下巴,将茶递到了她的唇边。
沐沉夕就着谢云诀的手喝了一口,好不容易顺了气。
“你来寻我,就只为此事?”
“不错。”
沐沉夕望着他,诚恳地说道:“非是我不愿意,只是我…已经有婚约了。”
第4章 强娶
谢云诀的脸色十分难看:“与何人?”
“就是雍关城的时候,钟伯伯替我牵了个线。认识了军中一员虎将,名唤张毅贺。家中父亲也是军户。贺哥哥生得是满面美髯,膀大腰圆,力拔山兮气盖世。上战场的时候抡着宣花板斧,斩下敌军头颅的时候如同砍瓜切菜,当真是英武不凡,有如战神下凡。”
沐沉夕把张毅贺那小胖墩吹得是天花乱坠。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家伙抗揍。
自打钟将军替她牵了线,张毅贺是三天挨一小打,五天挨一大打,隔三差五被沐沉夕拉出来切磋。每次切磋完都鼻青脸肿地回家,苦不堪言。
沐沉夕却十分满意,甚至都能畅想起两人一同在战场杀敌时候的热血沸腾。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当真是神仙眷侣了。
谢云诀垂着眼眸,姓名家世都说出来了,不是假话。只是几年未见,她的口味何时变得这么重?
她见他默不作声走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谢云诀打的什么主意,但她都有婚约了,他那么端方守礼,不可能做出什么有违君子之道的事。
于是沐沉夕专心琢磨起了逃走的事情。
观察了几日,她发现香炉晚上是熄灭的,夜里谢云诀也不会过来。
她趁着丫鬟们都睡了,自塌上滑了下去。
走路是走不动的,于是她只能在地上蠕动,姿势自然也优雅不到哪里去。
虽然进展缓慢,但一个时辰之后,她还是蠕动到了香炉边。
都说万物相生相克,毒物栖息之地往往生长着解毒的药草。这香也是如此,虽然能让人绵软无力,解毒的东西却是这香灰。
香炉已经熄灭,她探手想要兜出一把。
忽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沐沉夕慌乱之下碰倒了香炉,香灰撒了她一身。
谢云诀听闻动静,快步走进来,就看到满地香灰,和那香灰之下的灰人。
他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她攥了把香灰在手中,咬紧了牙,半晌才嘤咛着说道:“我想起夜……可是无人响应,便想着自己出去。没想到碰倒了香炉。”
听到起夜两个字,谢云诀的耳根子红了红。吩咐身旁的婢女上前伺候。
沐沉夕被带了下去,好一通折腾,这才清洗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回来。
屋内的灯又重新燃上了,沐沉夕脸皮一向厚,没事人似的问道:“谢公子深夜前来,可是要与我秉烛夜谈?还是想寻我下棋?”
谢云诀的脸皮抽动了一下,这个臭棋篓子,还妄言与他对弈。
从前每次输了棋,就撒泼打滚地悔棋。别说是他,就连陛下面前,她也是如此,没人治得了她。
“你的婚约,解除了。”
沐沉夕踉跄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解…解除了?”
谢云诀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交给你的。”
沐沉夕接过来,嘴里嘀咕:“我才不信。我自雍关回长安,星夜兼程快马加鞭,还行了七天七夜,你这才过去五天,怎么可能去了又回?定是假的!”
她说着打开书信,这字迹倒是很熟悉,是军师的亲笔。
“沐小姐,俺是张毅贺,俺不识字,这是军师代笔写的。听说你安全抵达长安,俺就放心了。有件事情其实憋在俺心里很久了,就是咱俩婚约的事情吧。我觉得都是钟大将军的一厢情愿和俺一时间鬼迷心窍。俺其实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她也喜欢俺。她就是萱萱,其实你走之前俺想带她私奔的,但是萱萱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宁死不从。说一定要等你回来,就算是杀了她,她也认了。如果沐小姐回来气不过,那就连同俺一起杀了。正如军师所说,生不在一个被窝里,死就要埋在一块儿。所以婚约的事情,俺解除了。磕头,道歉。”
这确实是张毅贺讲话的调调,但他平时木讷,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这会儿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和她解除婚约?
沐沉夕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满脸难以置信。
那个萱萱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那时候她正在被一群小孩儿欺负。抱着半个脏兮兮的馒头,满脸污泥,瘦弱得像是一堆排骨。
捡回来之后,她就成天跟在她后面,像只小狗,就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平日里唯唯诺诺,干活倒是很勤快。
沐沉夕一掌将信拍在桌上:“这…不可能!谢兄你评评理,萱萱那个丫头,连蚂蚁都捏不死,我斩下敌军首级不计其数。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不喜欢我?!”
“许是……铁汉柔情。”
沐沉夕气不过,将那信撕的粉碎。
“你的婚约既已作废,是否可以考虑和我成婚?”
沐沉夕还在气头上,咬着后槽牙:“谢云诀,你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羞辱我?我是不讨人喜欢。当初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公子哥儿背后如何议论,我都知晓。不必你再提醒我。”
“所以,你不愿意?”
“当然。”
士可杀不可辱,谢云诀有意戏弄,她怎会当真!
他思忖了片刻:“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只好…”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只好强人所难了。”
“你什么意思?”沐沉夕往后退了退,“你可是君子——”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
这还用说?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谢云诀是君子中的君子,无论何时都堪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他说罢拂袖而去,神情看起来并不愉快。
沐沉夕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于是自己斟了杯茶,将那香灰撒进去,咕咚灌了下去。
她盘腿凝神,打坐一夜。
天蒙蒙亮,婢女叮咛前来焚香。她推开门,珠帘之后的账中,被褥还鼓鼓囊囊,看来还在睡。
她走到香炉前,刚掀开盖子,忽然觉得脖子一痛,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四肢,还有些酸痛,不过力气恢复了大半。
她麻利地换上了叮咛的衣服,贼头贼脑出了门。
谢府的侍卫都是各地千挑万选来的,训练有素,换岗时分也颇为严密。沐沉夕费了一番功夫才躲开他们的巡逻。
她还是少时来过此处,记忆有些模糊了。寻摸了半天,沐沉夕失了方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思忖许久,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到了一处别苑。她隐约记得自己来过此处,那日似乎是喝醉了酒。还在这里遇到了谢云诀。
之后的事情,她便不记得了。只知道后来自己醒来便已经在家中躺着。
当时她迷迷糊糊路过一个锁着的院门,谢云诀好像告诉她,这是谢府后门,寻常不得出入。
沐沉夕摸进了别苑,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四下一张望,看到了院子里的海棠树,此刻开得茂密。
她顺着树一溜烟爬了上去,屏气凝神藏在上面。
不一会儿,夜晓走了进来。沐沉夕心道不妙,夜晓是谢云诀的贴身侍卫,他出现了,那他——
果然,下一刻,素衣白衫的翩翩公子步入别苑。夜晓四下搜寻了一番,拱手道:“公子,苑中无人。”
谢云诀眉头紧锁,忽然似是记起了什么,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第5章 允诺
沐沉夕当机立断,纵身顺着树干跃上围墙,踩着围墙掠上房顶。
“下来。”他冷声喝道。
沐沉夕嗤笑:“有本事你们上来。谢云诀,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算谋。你说娶我,不过是想折辱我。你一向憎恶我,如今寻到机会了,以为我虎落平阳就会任你欺负了么?”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愠怒之色:“你认为嫁给我是对你的折辱?”
她揭了一片瓦掷了过去,夜晓连忙挡下,那瓦片应声而碎。
“难道不是吗?诚然,我以前年少无知,是做过些错事。但是打骂由你,我认了。你非要说娶我,难道不是觉得不够解气,以后想长长久久地讨回公道?”
沐沉夕眼角的余光瞥见外面侍卫聚拢过来,一定是听到了动静。她估摸了一下形势,最终目光落在谢云诀的身上。
看来也只有再次挟持他这一条路了。
可惜她还未能完全恢复,应付一个夜晓可以,但要从这么多人里突围就难了。
于是沐沉夕纵身自屋顶跃下,径直扑向了夜晓。他抽身闪开,一把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一剑袭来,沐沉夕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夜晓忽然觉得不妙,他竟然忘了她惯常使的一招!
可是已经晚了,沐沉夕弹指落在了他的剑身上,夜晓虎口一麻。剑瞬间脱手。
沐沉夕迅速接过剑,毫不恋战,转身来到谢云诀面前,长剑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谢云诀沉眸凝视着她:“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
“上一次是形势所逼,这一次纯粹是气不过。你说我要是一回长安,就让四大世家之首的谢大公子命殒当场,长安城是不是就要乱了?”
“你可以试试。”他说着竟然上前一步,沐沉夕慌忙撤剑。
他却步步紧逼,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她却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到后背抵在了树上。
沐沉夕干笑:“开个玩笑,大家毕竟也同窗过,又没有深仇大恨。虽说以前有过龃龉,但现在也都长大了,就不能一笑泯恩仇么?”
“不能。”
“谢云诀。”沐沉夕虽然直呼其名,却没多少底气,“我回长安确实有要事要办。这样,你想做什么,我先欠着。等我事成以后回来,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她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三年。”
他眯起了眼睛。
“五年。”
逼得更紧了。
“七年,不能再多了。”
谢云诀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一辈子。”
“那连本带利我也不至于欠你这么多。”
“你曾应允过我。”
沐沉夕有些晃神,侍卫们已经涌了进来,谢云诀却仿佛没有察觉。
“我应允过你什么?”
谢云诀抬了抬手,夜晓便带着侍卫们退到了院门外。侍卫长忍不住小声问道:“夜晓兄,方才那是个丫鬟么?”
“不是。”
“那是刺客?”
“不是。”
“难道是公子上次带回来的姑娘?”
“是。”
“这来历不明的,公子也敢往府里带。莫不是…想攀高枝?”
“话多。”
侍卫长讨了个没趣,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静静在外面候着。只是他注意到,从来剑不离身的夜晓,此刻身上只余下一个剑鞘。
方才惊鸿一瞥,那姑娘手里似乎还握着剑。他不禁有些担忧。
沐沉夕握着剑,心里却安稳了许多。谢云诀再厉害,也只是算谋厉害。硬碰硬,她都不需要太出力。
他见她一脸茫然,脸色不悦,却还是牵起了她的手走向了别苑内。
沐沉夕看着他的手,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她赶忙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自古多少女子皆是因为痴情而断送了自己,她不能再因为思慕谢云诀,就像以前一样净干些荒唐事。
别苑的门被推开,沐沉夕惊叹了一声:“嚯,这别苑年久失修,是要拆了重建?”
“你拆的。”
“你…你…你别诬赖我啊。我方才只揭了片瓦,何时拆过你家屋子?”
这整个屋子,除了房梁,一应物件基本全部损毁。地上到处是瓷器碎片,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瓷片上沾了血。只是那血迹几乎干涸,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
“四年前,加冠礼后,谢府宴饮,你醉酒至此,亲手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