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齐飞鸾看得入迷之时,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
也不知是谁,失了准头,流矢破空而来。眼看着就要刺中齐飞鸾,她花容失色却躲闪不开。
她两腿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可是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当她睁开眼,就看到沐沉夕半蹲在她眼前的栏杆上,一只手握着栏杆,一只手握着箭,正居高临下瞧着她。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她的呼吸扑在了她的脸上。灼热中还带着些许清香。
齐飞鸾忘记了害怕,只是失神地看着她寒星般的眼眸。
“小美人儿,吓着了吧?”
齐飞鸾轻轻点了点头。她丢了箭,捏了捏她的脸:“别怕,我替你教训那不长眼的家伙。”说罢转身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了马背上,纵马扬鞭远去。
齐飞鸾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全然忘了,自己方才似乎是被轻薄了一下。
而此时此刻,她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沐沉夕没有觉察到齐飞鸾的目光,因为远处皇上的龙撵正由远及近而来。
她回长安许久,虽被封为郡主,却并未前去御前谢恩。不是她不懂规矩,而是她不知该以何种态度与他相处。
要说恨,她也知爹娘的死,其中必有隐情。可要说不恨,旨意是陛下御笔朱批的。为天下,她不能寻他复仇。可为了爹娘,她也绝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
皇上的仪架一到,随行前往的官员和世家公子们便纷纷上前来。
沐沉夕和一众贵女们福身施礼。她低着头,目之所及是一双黑色的皂靴,上面有暗色的龙纹。
在龙椅上坐定,皇上抬了抬手:“都平身吧。”
沐沉夕直起身,转头瞧了眼看台下方不远处的谢云诀。这看台的高度并不算太高,沐沉夕站直了,正好和谢云诀骑马的高度平齐。
皇上扫了眼四下,目光终于落在了沐沉夕的身上:“今日是定安郡主生辰,恰逢秋狩。秋高气爽,又是吃烤肉的好日子,你们一会儿去林中狩猎,可要多猎些野味回来,为定安郡主贺寿。”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定安,你过来。”
沐沉夕瞧了他一眼,款步上前。
皇上抬了抬手,一旁的公公捧来了一只小匣子:“往年你生辰,朕都会为你备下生辰礼,今年也不例外。”
“臣女谢过陛下赏赐。”
沐沉夕的声音冰冷而疏离,她依旧没有抬头,双手接过了那匣子,便再不做声。
“不打开瞧瞧么?”
沐沉夕低头打开了那匣子,是一枚玉牌。
“这是随时出入禁宫的玉牌,以后你想入宫,随时都可以来。”
这要是以前,沐沉夕肯定脱口而出——鸡肋。她想进禁宫,哪里需要这玉牌?想潜入并非难事。
可如今,沐沉夕只是默默将玉牌收了起来,低着头依旧不看他。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转瞬即逝:“今日赛马和骑射,若是准备好了,便开始吧。”
皇命一下,鼓声四起。谢云诀翻身上了马,沐沉夕也告了退,走到栏杆旁。
他驻足停留了片刻,沐沉夕探身将手中的帕子塞入了他的怀中,低声道:“你当心些齐飞恒。”
谢云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不必担忧。”说罢纵马而去。
而不远处的齐飞恒瞧着沐沉夕,心下暗喜。以他对她的了解,若不是真的伤重,一定会亲自下场围猎。如今却坐在看台上,还穿了红衣,怕是要掩饰自己的伤。
沐沉夕退回自己的隔间,有宫人奉上了茶点。她尝了几口,忽然皇上身边新进红人万公公掀开珠帘探身进来。
他恭敬地行了礼:“定安郡主有礼,陛下召郡主前去。”
沐沉夕挑眉看了万公公一眼:“烦请公公回禀陛下,定安腿抽了筋,走不动路。”
王公公为难地瞧着她,见她全然不想起身的模样,犹豫良久,还是硬着头皮去回话了。
王诗嫣几人自然也听见了,不由得暗自咋舌,却什么话也不敢说。
沐沉夕的目光锁定在远处谢云诀的身上。现在正在赛马,她原以为谢云诀的骑术寻常,可鼓声一响,他便一骑绝尘。将几乎所有人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只有裴君越紧咬着不放。
她正惊叹于谢云诀的深藏不露,耳边忽然传来了珠帘掀开的声音。
她抬起头,正对上皇上微愠的眼眸。
她移开了目光,皇上负手站着,垂眸瞧着她。万公公知道看眼色,将周围伺候的宫人都带了下去。
其他人也只能隔着珠帘偷眼窥伺里面的情形。人人都想知道,皇上如今对沐沉夕是何态度。
“几年不在长安,规矩都忘了么?朕来此,你站也不站一下?”
“腿抽筋了。”
“站不起来,总该请朕落座吧?”
“庙小,容不下尊神。”
皇上气结,径直走向沐沉夕,便要坐在她身旁的席上。还没落座,沐沉夕眼疾手快抽走了席子,挑眉看着他。
她如此挑衅,皇上后槽牙咬了又咬:“席子放下!”
沐沉夕非但没放下,还卷了起来压在腿下。
这举动气得皇上胡子都竖了起来,大步上前想将她拎起来。然而沐沉夕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小丫头片子,定海神针似的稳稳坐着。
皇上也不再同她客气,抓起桌上的酒杯泼向了她。沐沉夕一把抽出一只盘子,准确挡住,泼出去的酒又溅在了皇上的衣袍上。
她正要将盘子放下,皇上忽然抬起脚,用力一踹,沐沉夕起身躲闪。但这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被桌角绊了一下,趔趄着倒在地上。
等她直起身,席子已经被铺展开,皇上稳稳落座,甚至还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
沐沉夕哼哼了一声,从桌子下面抽出腿来要走。胳膊却被一把扯住,摔落在皇上的身旁。
“不是说腿抽筋么,那就坐好了!”
“我好了,就是坐久了腿麻,起来走走。”沐沉夕没好气地挣扎了起来。
皇上眯起了眼睛,瞧着她起身要往外走,不疾不徐道:“今日是你生辰,你说朕要不要为谢府添点喜事?”
沐沉夕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听闻谢府刚刚少了个妾室,朕也舍不得你辛苦,不如赐给谢府一些美人,让她们替你分忧,你看如何?”
话音刚落,沐沉夕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只是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皇上的心情总算了好转了些,他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夕儿,你给朕一些颜面。”
“陛下的颜面哪里需要我给。若是觉得我忤逆不肖,大不了一道圣旨,拖去午门再来上一刀。”
“你——你以为朕不敢么?”
“陛下自然是敢。”
皇上的拳头紧了又紧,良久叹了口气:“朕舍不得。”
他这般惺惺作态,让沐沉夕觉得十分不适。什么叫舍不得?当初那么热络地与她爹爹称兄道弟,朝堂上她爹爹又为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到最后还不是被他一道圣旨下令斩了首。
要说他舍不得杀她,她还真是不信。不过是忌惮雍关城的大军罢了。回想起来,身边这位九五之尊的一生,都在权力的斗争中苦苦挣扎。
从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步步为营,在雍关城拼死立下了战功,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
谁承想,皇权在手,却发现四大世家早已经把控了整个朝堂内外。他初登大宝,手边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孤立无援之下,想到了沐沉夕的父亲。
沐澄钧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如同拯救唐国的战神。那般威望之下,前任丞相辞官归老之后,他成了不二的人选。
沐沉夕知道,爹爹之所以愿意接受丞相之位,是因为她姑姑的一封家书。
姑姑说,将军战场杀敌,可解唐国一时危难。但如今朝廷积弊已久陈腐不堪,百姓水深火热,即将病入膏肓。若想让金国再不敢来犯,必须让唐国真正强大起来。唯有丞相一职,统领百官,锐意革新,造福百姓,才是长久之道。
沐澄钧拿着那封家书,心中思虑了许久。沐沉夕记得,她娘亲是不愿意回来的。娘亲说,长安那样的地方,吃起人来,连骨头都吐不出来。
家国两难全,那晚,沐澄钧辗转难眠。起身披着衣裳去了门外,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坐了很久。
沐沉夕夜里听到叹息声,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地进了院子。便看到爹爹正捏着那封家书,抬头看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孤悬。
她走过去钻进了爹爹的怀中。沐澄钧轻轻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轻声问:“夕儿,你想不想回长安看你弟弟?”
“想啊。”她抬头瞧着他,“是要回去省亲了么?”
他摇了摇头:“是要离开雍关,以后都住在长安了。”
沐沉夕抱着他:“爹娘在哪里,我就去哪里。都一样的。”
“可是长安…也是九死一生,你怕么?”
“我不怕。爹爹是大英雄,我也不能软弱胆小。贪生怕死算不得好汉。”
“是啊,贪生怕死算什么好汉。金国一次又一次来犯,便是觉得我唐国积弱已久。若不能根除,只怕终我一生,都无法消弭战事。”
“所以爹爹,你是要回长安打仗了么?”
沐澄钧笑了起来:“是,在长安的仗比起雍关可要难多了。”
沐沉夕小小的手握住了爹爹的手指:“我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我和爹爹一起打赢这场仗!”
“好。爹爹等你。”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许多的老茧。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带领着兵马冲杀敌阵的时候,也能让金国人闻风丧胆。
可终究,还是太迟了。
她爹爹一生为的是唐国的百姓,皇上为的却是他的权位。目的一致之时,尚且能并肩同行。可一旦有了冲突,牺牲旁人的时候,他也毫不犹豫。
如今他对她,应该半是愧疚半是忌惮。
“夕儿,朕也知你意难平。但木已成舟,你现在回来了,不如放下过去。让朕来补偿你。”
沐沉夕很想问他,要怎么补偿她?他能把她的爹娘还回来吗?
他瞧着她低头沉默的模样,也知道即便他坐拥天下,也无法弥补她了。沐沉夕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只是他还是想让她知道,至少他待她一如从前。
沐沉夕沉默了许久,久到皇上以为她不会开口之时。她忽然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好啊。陛下想要补偿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给的,都可以。”
沐沉夕将手伸进了袖子里,哗啦啦抽出了一条素色的白炼,足足抽了四五次,才彻底抽出来。上满密密麻麻,一条条写的全是字。
皇上接过来一瞧,两眼有些发黑。
这家伙是早就想好了要什么,列了而这么长,怕是要将他掏空。
沐沉夕确实早就攒着一股劲要敲陛下一笔竹杠子,而且敲得心安理得。
皇上眯起眼睛一条条看下去,脸色仿佛刚刚吞下一只苍蝇,眉头紧锁。
“君无戏言。”沐沉夕提醒道。
第43章 告白(捉虫)
皇上的心头在滴血:“朕…朕都允你便是了。”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肥羊, 还巴巴地把自己送到了别人的屠刀下。
但割肉也就割肉了,她肯要,说明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皇上心中也有些感慨, 这丫头到底是长大了。
若是换做以前,她那么冲动莽撞, 他断然不敢近前来。只怕不等他来求和,她就提着刀剑来皇宫索命了。
沐沉夕看着远处谢云诀拔下了头筹, 裴君越得了第二, 垂头丧气地策马归来。
忽然对身旁的陛下道:“那年我离开长安,走得匆忙,有件事倒是忘了同陛下说。”
“何事?”皇上还在专心研究她那白练上的单子, 里面甚至还有“龙须一绺”, 简直…简直是胆大包天!
“孟子安此人并非好色之徒, 当初害死的女子相貌不过中上。我回雍关想了许久, 忽然记起, 有一日去姑姑宫中玩闹,无意中打翻了一碗药。”
皇上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沐沉夕:“阿翡身体一向不好,常年喝药, 打翻了药也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我无意中又闻到了姑姑药碗里同样的味道,在两个地方。一处是谢府,另一处在锦华殿。”
皇上的神情一滞:“是…是什么药?”
“让女人永远无法生子的药。”
他的拳头紧了起来。沐沉夕还记得那几年,人人都说姑姑宠冠六宫。皇上也确实常去她的宫中,那段时间几乎不往别的宫跑。
姑姑还曾对她说过, 陛下一心盼着她能生个小皇子。那时候沐沉夕还不以为然,觉得皇上也太贪心了,都有那么多皇子了,甚至很多像裴君越一般,他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要生?
但姑姑说,她若是有了孩子和旁人不一样的。
至于为什么不一样,她那时只是甜甜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沐沉夕问过长公主,她也是满眼笑意:“和喜欢的人生的孩子,自然是和旁人不同。皇兄生性凉薄,对待后宫嫔妃鲜少动心,仅存的一些情意,全都给了你姑姑。”
那时候她还是不明白,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还能和那些妃嫔诞下子嗣?如果是喜欢,为什么姑姑也时常皱眉不展。
哪怕是宠冠六宫,也常常是期盼着皇上的宠幸,却也经常失望落空,孤枕难眠。
但沐沉夕知道,哪怕他再凉薄,对她姑姑也存了些许真心。哪怕只有一点,就足够他追查下去。
谢云诀纵马而来,手中还握着一只玉牌。那是拔得头筹之后的信物,凭借这信物可以领千两黄金。
沐沉夕起身上前,他伸手将玉牌递到了她面前:“以后想要的东西,我替你赢回来,不需劳烦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