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诀颔首道:“回禀长公主,臣只是略通一二。”
“方才那般美景实在难得,你可愿为孤作画?”
谢云诀起身上前,拱手道:“多谢长公主殿下抬爱,只是臣甚少画人,只因画人太难。”
“哦?有何难?”
“画人画皮难画骨,想要画出一个人的神韵,需将此人放在心中,如此画出来的人才有了神魂。臣心中敬仰长公主,可心尖上的人却只有一人,此生若是画人,也只能画她。”
沐沉夕嘴角止不住扬起。
一旁裴君越忽然嗤笑道:“太傅深情让人动容,可我怎么也没见太傅画过谁。莫非太傅心尖上还没住了谁?”
谢云诀淡淡道:“画了,只是太子殿下没见过而已。”
“哦?若真是如此,我们倒是想瞧一瞧,太傅画的是谁。”
沐沉夕不由得有些担忧,她只见过谢云诀画过她一次。若是取来,实在有些不够看。她剜了裴君越一眼,这家伙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钟柏祁也审慎地瞧着谢云诀,甜言蜜语在他这里系数无用。
谢云诀倒是不疾不徐:“画作还在府上,若是诸位不怕久候,我可以命人即可取来。”
“好饭不怕晚,我们也想开开眼界。”长公主不顾沐沉夕的眼色,故意道。
她也想看看,谢云诀究竟是不是只是嘴上说说。沐沉夕的心思,她早已经了然。
那么多年思慕一个人,从未给过回应,她对谢云诀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和信心。他但凡是待她有一点点好,她都会看得比天大。所以长公主和钟柏祁怀揣的是同样的担心。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夜晓大步走了进来,满头都是白雪。他一脸不痛快,怎么人家恩恩爱爱,他就要顶风冒雪遭这个罪?
夜晓是扛了一口箱子进来的,有些费力地放在大殿正中央。
宫殿内寂静无声,默默盯着那口箱子。谢云诀略略蹙眉瞧着夜晓:“怎么是这只箱子?”
“另一只太大了,属下…属下无能…”
夜晓也有些委屈,另外那口箱子怕是要两个壮汉来抬。
谢云诀将手覆在箱子上:“这里面都是臣的拙作。”说罢打开了箱子。
满满一箱子装裱精美的卷轴。
沐沉夕也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起身上前。钟柏祁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看着那些画。
沐沉夕俯身取了一幅画,风裳立刻上前帮着铺陈开。沐沉夕看到画的那一刻,愣住了。
她抬头看着谢云诀:“这…这是…”
画中她一袭红衣骑着一匹白马踏着汉白玉的石阶而来,看身形不过是六七岁的模样。
那是她初回长安时的景象,他竟然画下来了!
沐沉夕俯身又取了一幅画,那是她一身男子装束,和几个面容模糊的少年趴在草丛里捉蟋蟀的情形。
她打开了一幅又一副,几乎是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生命中那些她都遗忘了的往事,却被谢云诀一点一滴地珍藏着,甚至全都画了下来,栩栩如生。
再往后,便是许多她身着嫁衣的画,那些嫁衣各有千秋。浓烈的红衣下是她巧笑倩兮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可是沐沉夕回想起成婚那日,她初回长安,惊魂未定。满心都是仇恨与杀戮,和他成婚的背后掩藏着的是猜疑和利用,却唯独没有幸福。
但原来,在他心里,她嫁给他是该幸福的。沐沉夕想起谢云诀说过,他喜欢她,比她想象还要早。
她一抬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眼眶微红,却止不住笑意。这笑容和画卷之中的如出一辙。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晃神。长公主看着这一切,鼻子也有些发酸。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镯子,那是沐贵妃生前赠她的生辰礼……
沐沉夕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袖:“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原来…”
谢云诀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没有说话。
长公主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亲昵。
此情此景,已经无需谢云诀再做些什么,钟柏祁收回了目光,灌了自己一口酒,嘴角止不住扬了起来。
但在座的,有人欢喜就有人愁。裴君越和齐飞鸾努力掩藏着心中的苦闷,也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酒宴过半,长公主将沐沉夕唤走,钟柏祁也快步跟了上去。临行前,沐沉夕瞧了谢云诀一眼,忽然发现王诗嫣竟然起身走向了他。
第79章 诗嫣
沐沉夕心下觉得奇怪, 可是长公主前方催促,她只好跟了过去。
两人来到了长公主的寝宫,她屏退了宫人。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 让人昏昏欲睡。慵懒的气氛之中还能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香气。
长公主拉着沐沉夕的手坐到了贵妃榻上:“此次钟将军闹了这么一出,陛下来寻我之时, 我其实并不意外。”
“为何?”
“说句实话,你与谢云诀成婚之事, 我并不赞成。当初谢云诀得知你要回长安, 便向陛下奏禀了此事,想要请求陛下赐婚。那是陛下也曾经问过我的看法。”
“他…他求陛下赐婚?”
长公主颔首:“你也知晓,谢云诀待你前后态度转变太大。尽管他这么些年为官处事滴水不漏, 但总也教人看不透。我总怕他是另有图谋, 所以极力反对。然而, 陛下不知出于什么考虑, 还是答应了你们的婚事。”
沐沉夕有些惊讶,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谢云诀的重逢是因为意外,如今看来,竟然都是他安排好的。
怎么就那么巧,她一回来, 皇上就大赦天下,正好免了她所有的罪责。
“此次我原是想试探他待你的真心。其实无论他说什么甜言蜜语,在我看来都只是话术罢了。可他不但话说得好听,待你的真心也是不掺半点虚假。”长公主叹了口气,“你们俩曲曲折折的, 其实早就互相喜欢了吧?”
沐沉夕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嗯,他早就告诉我了。”
“怪不得你这么死心塌地。”
“虽说你们瞒着消息,但我还是听说了,谢云诀此前受过伤。他可是因为你?”
沐沉夕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难得能走到一起,还是要好好珍惜彼此。你现在已经嫁作人妻,有些话也是时候该嘱托你了。”
沐沉夕笑道:“我知道,要谨守本分,当一个贤妻良母。孝顺婆婆,打理好谢府的家事,为他分忧。”
长公主摇了摇头,嗤笑道:“你是女训和女则抄写多了,还真信了那一套么?”
“那…那我该怎么做?”
“那些都是用来讨好男人的话,真要那么做,就等着夫君厌弃吧。”长公主捏了捏沐沉夕的脸,“男人不能惯着,不要对他言听计从,也切不可真的事事以他为先。你以前如何,以后也照样如何。”
“我以前…”沐沉夕想到自己在边关时候,喝酒,打架,满嘴污言秽语。提刀上马就能杀敌。若真像以前那样,谢云诀…不就是娶了个男人回去么?
“你不必太考虑他的心情,要让他考虑你的心情,事事以你为先。你在战场上想的是家国天下,可在家中,想的便是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开心。”
“那怎么行,若是他不开心,我也——”
“你想被他吃的死死的么?”
“倒也不是不可。”沐沉夕咧嘴笑道,“我爹以前不就被我娘吃的死死的。”
“那你得学你娘,不是学你爹!”
沐沉夕顿时如醍醐灌顶,回想过去,她竟然一直不自觉拿自己的爹作为榜样。可成婚之后,该学学她娘才是!
见她这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长公主扶着她的肩膀道:“我教你这些,并非是要你与他为难,只是想告诉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委曲求全。谢云诀心中有你,待你好,你便与他琴瑟和鸣。若是哪天他待你不好,你随时离开。不止是雍关城,我这长公主府也随时向你敞开。”
沐沉夕用力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长公主这才露出了笑容:“你呀,倒是记着给我生个外甥带带。”
“我…我尽力。”沐沉夕耳根子一红。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的话,长公主便放她离去。刚出了门,沐沉夕又被钟柏祁拦住了。
隔了几步远,沐沉夕挑眉瞧着他,满脸得意。钟柏祁哼哼了一声:“行了,知道你嫁了个好人家。”
“现在还要抓我回去么?”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钟柏祁扭捏着走了过去,拿胳膊撞了撞她:“沉夕,你夫君是不是很会作画?”
“那是自然,你今日没看到么。就阿诀那些画,随便拿一幅出去卖,能在长安买个两进的宅子。”
“真的?就那破画?”
沐沉夕瞪了他一眼:“所以说你不懂。我夫君的话,早八百年在长安就一画难求了。我记得他还在太学念书的时候,学舍里有个同窗捡了他扔掉的废稿拿出去卖。卖了三百两白银。”
“三…三百两?!”钟柏祁睁大了眼睛,“可…可一两银子在长安能好吃好喝过一年,三百两…他画的是黄金啊?!”
沐沉夕嗤笑:“黄金可比不上他的画金贵。而且阿诀作画全凭心情,即便是皇上要求,他若不愿,也勉强不来。我记得以前皇上得了他一幅画,挂在自己寝宫里,跟宝贝似的,天天看,谁也不让碰呢。”
“那你嫁了他,岂不是可以天天逼着他画画,然后每日数银子过日子?”
沐沉夕无奈道:“他不肯作画,谁逼着都不行。不然怎么叫一画难求。何况,谢府不缺银子。只是…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缺银子?”
“我虽然军饷不算多,但是大大小小军功也立了不少,皇上的赏赐多着呢。”
“那…那你不会是想学画画吧?”
钟柏祁别扭地点了点头。
“哟,这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想给长公主作画?”
“谢云诀那小子有句话说得对,就是心尖上的人,才想画下来。他可以,怎么老子不行?”钟柏祁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沐沉夕偷笑:“行行行,我带你去问问他,还收不收一个笨手笨脚的徒弟。”
钟柏祁也是放下了老脸,巴巴地跟着沐沉夕去寻谢云诀了。
只是问了一路,才在一处较为偏僻的园子里瞧见了谢云诀。
沐沉夕停下了脚步,拉住了钟柏祁。两人站在不远处看向谢云诀,只见树丛掩映间还有一道身影。
王诗嫣今日打扮得与往日不同,此刻喝醉了酒,面若桃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谢云诀:“谢公子,嫣儿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你我曾有婚约,还请谢公子顾念这一丝丝情分,救救我。”
谢云诀清冷的声音传来:“谢某爱莫能助。”
“可是——”王诗嫣忽然上前一步,“可是嫣儿自小便思慕谢公子,对你的心意半点不比沐沉夕少。嫣儿不敢奢求能与谢公子琴瑟和鸣,只希望能一生陪伴谢公子左右,为奴为婢都毫无怨言。”
“谢府不缺奴婢。”谢云诀转身要走。
王诗嫣快步冲了上来,张开胳膊要抱住谢云诀。谁料谢云诀轻轻一闪,她扑了个空,趔趄着扑倒在雪地上。
沐沉夕和钟柏祁对视了一眼,他伸出拇指比了个手势。沐沉夕笑了笑,大步上前:“阿诀,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吧?”
谢云诀瞧见是她,眼中的冰雪融化,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嗯,回府。”
身后的王诗嫣挣扎着爬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哭喊:“郡主,我不求其他,只是想伺候公子。你原本就是抢了我的,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沐沉夕瞧了她一眼:“没有。”
王诗嫣双目通红,看着她几乎要滴出血来。
谢云诀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我与你的婚约,原本便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王姑娘,昔日你拾到了我贴身的香囊,便向你的父亲谎称我与你有私情,这才促成那次的婚约。此事我并未同你计较,也希望你以后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王诗嫣愣住了,眼中蓄满了泪水:“怎…怎会如此?那香囊明明是你故意遗落给我的。”她从袖中取出了香囊,“这上面还绣了我的小字中的‘言’字。”
沐沉夕看了眼香囊,看起来倒是很别致,只是像女孩儿家用的东西。
“那香囊并未绣好,原是要绣一个‘信’字。”
沐沉夕怔了怔,一旁钟柏祁道:“这不是咱们家沉夕的小字么?还是陛下亲自给取的。说是她出生那日飞来一只信鸽,带来了援军的消息,所以单字一个信。”
四下一片死寂,只余下王诗嫣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妄想。
没有谁抢了她的东西,他的目光从来不曾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些漫不经心的淡然,从来不是她自以为的掩饰。
一切都是假的…
谢云诀没有多做停留,只是握住了沐沉夕的手,拉着她向外面走去。
沐沉夕转头看了眼王诗嫣,担忧道:“我看她这情况不对,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他人之事,与我们并不相干。”
沐沉夕也有些唏嘘,原本都只是一场误会。只是王诗嫣从来也不曾问过谢云诀,便理所当然以为他心中有她,怀揣着这样的错觉过了这么些年。
如今一朝梦碎,只怕是不小的打击。
谢云诀见她频频回顾,有些不悦:“你可是觉得她可怜,想替我纳妾?”
沐沉夕知道他是拿话酸她,毕竟刚成婚那时,她还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