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羽族说:“我叫万卡·敏特。”
他站在德尔塔前方,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其他幸存者在教堂。如果两位客人愿意,可以加入我们,一起为了解除危机祈祷。”
他彬彬有礼地笑着,热情地发出邀请。
*
“进去看看吧。”
艾莲娜和尼尔站在商会门前,一旁的旗杆上,墨绿绣花朵和绒球的旗帜微微晃动。
“外面的暗影浓度很高……真是让我都毛骨悚然。”尼尔夸张地抖了一下,发出一声怪叫。
艾莲娜在看门上的挂钟。三根指针重叠在一起,指向12点的位置。
“走吧。”
她想推门,冷不防被尼尔抓住手腕。
羽族看着她,笑嘻嘻地说:“这种危险的事,怎么能让学妹来做呢。我是可靠的学长,还是我来吧。”
艾莲娜思索了一秒,目光下移。羽族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她微一用力,挣脱尼尔的手,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掌。在尼尔的愣神中,她认真说:“这样的话,如果里面突然有怪物‘啊呜’一口吃掉你,我也能救下你的半边尸体。我才是可靠的学妹呢。”
尼尔嘴角抽搐。
“我到底该觉得感动,还是觉得好笑呢……不不不,一点都不可靠,可靠的学妹要及时把我救回来。”
“好的。不可靠的学长,果然要靠学妹才能得救。”
“喂艾莲娜,所以这是一个语言陷阱吗……”
斗嘴的两人手牵手走进去,彼此眼里都有一缕淡淡的笑意。
房门在他们背后关上。秒针轻轻跳动,指向了黑夜的那一部分。
*
浮空之城,喀琉斯。
紫藤如瀑垂下,开到极盛。麦穗点缀其间,饱满的枝头沉甸甸垂下,风一吹过就是金色的麦浪。
洁白的建筑折射出干净的光芒,层层往上,直达最上方的第九层。那里有一座神庙,围绕神庙的藤萝花和麦穗格外硕大绚丽。
羽族信仰的是生命女神安格丽菲,那座神庙供奉的也应当是她。
无论怎么看,圣城都没有丝毫受到污染的迹象。
伊瑟却并未收回手中的维利耶尔。
“你们是谁?”他问。
那两名笑容热情甜美的羽族躬身一礼。
“多利安·古斯特。”
“斐珞·敏特。”
深金色长发的多利安微笑说:“我们知道您的来意,但是,圣城的危机已经过去。”
白金色短发的斐珞也挂着一模一样的和煦微笑,说:“请代我们向弗里格曼校长问好。”
冰霜精灵打量着他们,慢慢转动着维利耶尔的剑柄。细微的雪花环绕着他,试探性地落在地面草尖,却即刻被耀眼的光芒融化。
“我还有三个同伴。他们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没有通过拷问的人,应当会出现在卡利辛的中心,也就是白妖精商会的据点。”多利安毫不迟疑地回答,微笑还是那么柔软、完美无瑕。
“拷问?”
斐珞接着回答:“是的。所有想要前来圣城喀琉斯的客人,都会事先经过阵法的拷问。很遗憾,您的同伴选择向邪恶妥协。不过,虽然很软弱,却也是常情。”
“妥协……”
“是的,就是选择了包庇的回答。”多利安笑容加深,“只有坚定不移地选择烧毁邪恶,才能成为羽族的客人。”
这似乎是一个称赞,精灵的神色却阴沉了一些。机器圆球在他身边起起伏伏,绿色的电子眼一闪一闪。
“是吗……”
精灵慢吞吞的尾音,像是一个思考的象征。
他抬起头,望着顶端神庙的方向。
“我是冰霜精灵,在神的时代,也是生命女神的眷族。”他突然说,“既然羽族有保存如此完好的女神神庙,我也想要前去祭祀一下。”
两名羽族面面相觑,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就……”
“还是说,喀琉斯出了什么问题,不愿意被我们知道吗?”
精灵挑起眉毛,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两名羽族,直到后者不得不勉强点头。
“我们需要询问大长老的意思。”
他们背对伊瑟,以羽族的密语商量了几句,又召唤出一面薄薄的金色光镜,同那头的人影匆匆往来几句话语。
“大长老同意了。”多利安回过身,再次露出笑容,“但是,大长老有一个要求。”
斐珞也笑着说:“大长老希望,您能在他的陪同下,前往女神的神庙。”
“您意下如何?冰霜精灵的后代、北境王国唯一的继承人——”
“伊瑟·威尔曼阁下?”
第149章 分裂
有人在哭泣。
有人在尖叫。
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咆哮。
四周黑暗,只有尼尔手中的木杖发出莹莹光辉。他的脸被光照得惨白,单薄的下巴上似有汗珠滑落,但他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艾莲娜握住他的手,有些担忧地注视着他。
“我没事。”
不等她开口询问,他就断然说道。
“不用管我。”
黑暗浓稠,却有无数或哭或笑的声音,凄厉地回荡着,远远近近。
烧死他——
烧死他——
烧死他——
渐渐地,还响起了这样的呼喊。
尼尔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用力地呼吸,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尼尔!看着我。”
艾莲娜果断地走到尼尔跟前,一手用力握住他的肩,直视着他。他碧绿色的眼睛已经有些涣散,被她一叫,又渐渐凝实起来。
“那些都是假的。”海妖认真地、有些笨拙地安慰他,“就算是真的,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不要害怕。”
她思索了一下,才吐出最后一个词。
如果是平时,羽族一定会笑一声,满不在乎地大声反驳,说我才不会怕,倒是学妹你,害怕的话就求我保护你啊。
但黑暗中,他望着海妖深蓝的眼眸,勉强牵了牵唇角。
“……好。”
然而,和他的声音一起落下的,还有前方传出来的异动。
“啊啊啊啊啊不要烧死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黑暗,而且比那些黑暗中的呼唤更加接近!
在他们身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幼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冲向前方更深重的黑暗。他有一头灿金色的短发,背后无力地垂着半黑半白的羽翅,身上沾着血,满脸都是泪水和恐惧。
他跑过他们身边,稚嫩的面容一闪而逝。
尼尔浑身都发起抖来。
“那是……”
没等艾莲娜反应过来,羽族已经冲了出去。他好像全然忘记了执法者的守则、忘记了所有经验和理智,挣脱了学妹的手,直直朝着那孩子的背影追了过去。
“尼尔!!”
艾莲娜立即追上去。
越往前奔跑,越能察觉出这片黑暗到底有多广阔。外表是商会的建筑,内里却像变成了另一个空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孩子跑得并不快,却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追上。他一直在哭泣,不时发出一声惨叫,身上还会溅起几点火星;黑色的羽毛仿佛被蛮力撕扯下来,迸发出新鲜的血液。
他是个稚嫩的羽族幼崽,但如果将他的面容描绘得更年长一些,那么,他就和尼尔一模一样。
空气里,仿佛有浓郁的血腥味飘散开。那是一种肮脏的气味。
——烧死他!
——烧死他们!
——不是我啊!不是我包庇的!
——我是告发的人啊,我是有功的!
——为什么连我们也要烧死!
——都是他的错!
——不要!住手啊啊啊啊啊!
无数声音在黑暗里重叠响起,不断放大。
艾莲娜追在尼尔身后,终于发现原来羽族全力奔跑时速度多么惊人。但是,不能任由他在黑暗中到处奔跑。她对危险的直觉正不断攀升,快要达到一个危险的高度。
海妖抬起双臂,手掌朝向前方。
“冰霜雪露、皆为水之华,无所定式即无所不在、无法掌控即无法抵抗,故有此令,以沉于深渊之寒冷,凝为与烈日抗衡之冻结——”
“寒流之刺!”
海妖是驾驭海洋的生物。缺少水汽的沙漠之中,他们的能力大打折扣,然而皇族的血统依旧在庇佑艾莲娜;在她所指向的方向,寒冷的水流激射而去,霎时围绕住羽族,将他扑倒在地,浇了个透心凉。
羽族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继续追赶。前方的孩子似有所觉,竟然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稚嫩脸庞上,露出了希冀之色。
“你会救我吗?”
这句轻柔的话语,却让尼尔刹那变色。他原本满脸惘然,此刻却眼神阴沉。
像是发觉自己弄巧成拙,那幻影忽而消散了。
“……艾莲娜,对不起。”
找回了理智,羽族被冻得打了个喷嚏,苦笑着道歉。
艾莲娜板着脸,用出一个让水汽蒸发的小法术,抱着手臂,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尼尔。羽族自知理亏,赶紧把头低得更谦卑了一些。
他呼唤出一道纯净气息的法术,暂时驱散了四周不安而邪恶的气氛。
“怎么回事?”艾莲娜冷冷地说,“鉴于你刚才的行为同时危及到了我们两人的性命,我要求你说明清楚自己行为反常的原因,我才能判断接下来是否还会发生类似的危险。”
在不知状况的黑暗中四处乱跑,是团队行动的大忌。
尼尔迟疑片刻,移开目光,神情变得很淡。
“那是小时候的我。”他说,“我曾经是住在圣城的羽族,有父母,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曾经是家里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后来,我被暗影感染。他们每个人都说,会隐瞒这一点,会想办法为我解决这件事。他们要我乖乖藏在家里。”
“……他们骗了你,是吗?”
沉默半晌,尼尔轻轻点头。一缕嘲讽的笑意攀上他的唇角。
“不光是欺骗了我。艾莲娜,你知道吗,羽族居住的圣城一共有九层,最上面的是生命女神的神庙。越是住在上层,地位就越高,也就越接近女神的……光辉。”
“但是,在神灵已经消逝的现在,已经不能得知谁更受神灵宠爱。”
“因此,他们想出了新的办法。”
“谁能检举一个‘污染者’,谁就能居住到更上一层去。谁能检举包庇‘污染者’的居民,也能得到晋升。”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背着我,也背着其他人,偷偷地向长老会举报了家里其他人。”
尼尔嗤笑一声,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深深的讽刺。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所以,那一天一共来了四个长老,每一个都打算将告密者以外的羽族绑上火刑架。”
“我永远忘不了,当他们发现家里其他成员也有相似的打算时,那气急败坏又惊慌失措的神情。”
“最后,长老会作出决定,他们,还有我,全部都要被烧死。”
羽族揉了揉头发,仰头望着上空,唇边笑意扩大。
“结果,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这个最该被烧死的污染者一个。不觉得很讽刺吗?他们真是……太可笑了。”
他望着上方无尽的黑暗,控制不住地想笑。但突然,一张柔软的手绢盖住了他的脸。没有香味,只有一点淡淡的海水咸味。
“给你擦干净脸上的水。”
海妖学妹的声音还是清冷淡漠,像月光里平静的海面。
“幸好他们死了。如果他们活到现在,我就吃掉他们。”她认真地说,“那些长老如果活着,就一起吃掉。”
尼尔还没来得及揭开脸上的手绢,就维持在一个按压眼睛的姿势上。听她这么说,他顿时笑起来,有点乐不可支。
“说什么傻话,艾莲娜,特殊组谁不知道你吃素。”
“那就淹死他们。”她毫不迟疑地改口。
尼尔直接笑出声。他笑得太厉害,差点岔气,不得不低下头、弯下腰,只还将手绢按在脸上,笑得浑身颤抖。
“怎么回事……难道,我是被安慰了吗?”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艾莲娜,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不擅长安慰人?好笨啊,学妹。”
艾莲娜一拳打在他背上,捶得他咳了好几声。
“不是在安慰你,只是在陈述事实。”她板着脸,“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哇,好吓人。我错了我错了,我举手投降好不好。”
羽族嬉笑着举起双手。也许是黑暗带来的幻觉,他碧色的眼睛隐隐泛红。那条柔软的、绣着贝壳和音符的手绢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回去洗了还你。”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完一句,小心地将手绢收了起来。
艾莲娜点点头,并不在意。她秀眉微蹙,侧耳倾听黑暗中的某种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