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不过是怕自己儿子犯了左性,新婚头一日就与新妇别扭,这才让人打着看李氏的旗号,好看看小夫妻有没有闹别扭。知道两人和睦也就罢了。
这时贾敏正与黛玉说着家常,听黛玉想让人去给李氏送点心,忙止住她:“你也太心急了些,哪儿有没过门的弟媳妇,这么急着问嫂子的。”
黛玉却道:“昨日我终是悄悄过府,也没陪嫂子多长时间。若是那府里还有别的姑娘,今日也能陪嫂子说说话。”
贾敏心下又是一叹,自己这个姑娘还是天真了,这新婚的小夫妻,哪儿还用得着别人陪?等她自己那时也就知道了。好在黛玉只是想对亲近之人相处随心,自己细想便知道今日让人上门终是不妥,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沈越这一天都被沈太师留在书房之中,替老人家整理多年来收集的古籍善本。他现在满脑子回响的,还是沈太师让他整理书籍时的措词:“这些东西跟了我一辈子,若不整理一下,将来还不知道四散到什么地方。”不只如此说,还指导着沈越怎样给书籍归类装箱。
那些箱子显然是早准备好的,书也按着六艺之别分类装箱。每箱都让沈越细细抄了目录,还是一式三份的抄,这一天下来只理了不到一箱的书籍。
就这也让沈越暗暗咂舌:这可不是市卖的新书,每一本拿出去都是千金难求之物。别看一箱只能装二十来本,一箱的价值却是不菲。
而沈太师藏书十分丰富,不算被沈越捡出市上可寻之书,还足可装上二三十箱,这些,才是沈家真正的底蕴。沈超也问过沈太师,是不是叫沈超过来一起整理,却被沈太师给否了:“这些东西早晚都要分给你们兄弟,不过是看着你的字还可入眼,才让你抄下目录,并不是为了我偏心你。怎么,让你多写几个字,你就不耐烦了不成?”
老人家都这样说了,沈越只能认真的抄写起来,左右时间还长着呢,总有抄完的时候。再说他抄目录之时也随手翻看,沈太师并不催他,有他不明白的地方还不时指点一二,倒让沈越觉得受用无穷。
如此直到沈超、沈越开始去翰林院当差,沈越每日下衙之后还是到沈太师处整理书籍。沈太师也曾问他当差可还顺利,沈越也都欢笑着说一切都好。也不知沈太师是年老精力不济,还是太过相信沈越,竟然问过一次之后便不再问,只关心自己的书籍整理进度。
沈越说一切都好,还真不是违心:当日的琼林宴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有份参加,对沈越为什么独得了六品侍讲之位十分清楚。掌院学士也是为官多年之人,翰林院再是清贵之地,这看眼色还是懂些的,哪儿能看不出当今对沈越的回护之意?
他即知道了,自要与亲近自己的跟前人说清楚,免得大家难为新人事小,招圣人不待见事大。掌院学士都发了话,这一院子的翰林们也就对沈越都抱了友好态度,就连沈超也没有人为难了。
只是这新人,还是年纪小小的新人,掌院学士也不好直接给沈越兄弟两个派什么差事,只给他们各指了一位老翰林跟着学习。指给沈越的这位姓岳,是前两科的榜眼,品级恰比沈越高了一级,现任从五品的侍讲学士。
这位岳翰林品级虽然不高,中探花那年就已过而立之年——也不知道太上皇是怎么把一位大叔点了探花的——在翰林院里呆了六年,竟把锐气全磨没了,每日上衙只是读书为乐,并不因自己要指导沈越而自大,将沈越带到翰林院的藏书院,就算尽到自己本份,顾自找出前一日未读完之书读了起来。
第一日如此,第二日还是如此,连着十来日下来,岳翰林还是如此。沈越还当这位是在给自己下马威,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或是请酒或是送个字画先向人示好,若是这人还要如此冷淡自己,再请伯父出面。
不想悄悄向沈信打听岳翰林的喜好之时,沈信竟说岳翰林自从太上皇禅位前上过一次奏折之后便是如此,那时他才中了探花不久,人人都说他那折子触了天颜,要不是当年中的是一甲,早就被夺官了。
尽管不知外人传的是真是假,岳翰林这些年都做出在翰林院终老的姿态,遇到宫宴圣人要求吟诗做对之事都不争不抢,慢慢的也就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了。
对于掌院学士给自己侄子指了这么一位做指导,沈信心里还是暗中点头的:沈越中状元太过年轻,本就容易心生骄傲,少年人又热血居多,万一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真当自己一朝得中,就可以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了,那是过刚易折。掌院学士特意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放到侄子面前,也是不时提醒之意。
沈越听了也是咂舌不已,只是一个指导之人就费这样的心机,可见这为官之道还真是处处心机。若不是自己先向大伯打听岳翰林的喜好,怕是真容易对岳翰林心生误会。而掌院学士明知自己会误会还要让这样的人指导自己,就是知道自己一定会向大伯请教,也就把这份人情实实在在的送到了沈家下代家主而不是自己这个前途不定的小小状元跟前。
想通的沈越第二日请见了掌院学士,郑重的谢过了掌院学士的良苦用心,也送上了沈信亲笔所书的帖子,请掌院学士明日下衙后小酌。掌院学士坦然受了沈越的礼,也收了那张帖子,才向沈越道:“其实可以请沈侍郎再等等,等到沈检讨也来请见之后再聚。”
所谓的沈检讨就是沈超,位列从七品——这才是按部就班的任职。掌院学士即如此说,显然指导沈超的翰林也是特意安排过的。沈越这才知道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就算是沈家没有特意交好掌院学士,人家都主动送上人情,还送的如此隐晦。沈越想起这几日倒是见李奥跟着指导他的翰林忙进忙出,只怕他的指导就没用这样的心机。
于是沈越更诚恳的向掌院学士道:“我大哥自来是不服输的人,不肯向家里长辈请教怕长辈责骂。等到大哥想明白了,大伯定要再请掌院学士小聚。”
掌院学士听了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我与沈侍郎也多日不见了,多聚几次正好说话。”
沈越听了点头称是,下来之后又是在藏书院找到了岳翰林。这次没用岳翰林拿眼风扫他,便自己去书架之上寻起书来。他给沈太师整理了这么长时间的书籍,对老人家的藏书很是了解。凡是沈太师有的他一律放过,看到一本沈太师藏书中没有的《三坟》,便抽出来自己抄起来。
岳翰林将头从自己一直看的书前抬起,看着认真抄写的沈越,微微点头后重又低下,再次翻动书页,好象他的头从来没有抬起过一般。
从这日开始,沈越就是白天在翰林院里抄书,下衙后替沈太师整理书籍,除了三五不时去林府走动,竟然很少参加那些同年之间的往来。
好在新科进士们该考庶吉士的已经考过,该选官的也都选了地方上任,此时还不时相聚的多是没考中庶吉士又没选官的,就不往来也没人敢说沈越清高不合群,倒省了沈越好些事儿。
只是沈越想省事,还是有人惦记着他,这人他还拒绝不得。这不正抄书间,就有一位小太监匆匆跑到藏书院传太上皇的旨意,命沈越进宫问话。
沈越也不知太上皇怎么又想起自己,还是按例向掌院学士报备过,才随着小太监进宫。一路上沈越也没问小太监太上皇召见自己何事,只默默低头走自己的。
等进了大明宫,沈越觉得自己刚才不应该装什么坦荡,就该问问小太监才对:太上皇榻前竟然跪着一个男人!这人并不是太监打扮,又没着官服,那衣料也不是普通官员能穿的,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好在沈越这些日子被岳翰林磨的神色收敛自如,还能面不变色的给太上皇请安,然后就安静的等待旨意。太上皇向那跪着的人道:“这个就是李熙的学生,你有不明之处尽可问他。”
那人转过身来,意味不明的看了沈越一眼,才再向太上皇叩首道:“孙子确是有些好奇之处,要向小沈大人问个明白。”这个自称让沈越的心更加不安,这位应该就是那位先义忠亲王的嫡子了。
李先生?沈越闻言心下就是一紧,这些日子他日日忙碌,还真有好长时间没去看李先生了,这位显然是先义忠嫡子的人,怎么与太上皇好端端的提起李先生,还要向自己问话?想起李先生从来不提自己的家人,沈越面上不显,心里翻江倒海的不停想着此人要问自己些什么。
第93章
那个被沈越怀疑是先义忠嫡子之人再次转身, 这回更仔细的看了沈越一眼, 才道:“李熙原来在造办处时, 虽以画见长,却偏好山水之作不善人像。不想做了小沈大人的先生之后, 竟然将人像描绘得惟妙惟肖。”
很平实的一句话,陈述的也是事实,沈越却听的后背开始汗津津, 就算这大明宫冰盆不少, 没一会儿额上也见了水光。
不过他面上还是做出不解之态,一脸等着这人问问题的表情。反正这人刚才也说有问题要向自己请教,你既然只是叙述,那就当问题还没问呢,我也没法回答你不是?
那人见此又是一笑, 可惜他的面容实在显老, 与沈越听说的三十许人相差了足有十来岁,这一笑就看不出和善, 只能看见眼角的鱼尾纹。
并没有给沈越多少思考的时间,那人接着说道:“这人做画与习字一样, 都是一定型便很难再改。怎么好端端的, 李熙就改画人像了呢?”
那是因为我教他的!沈越心里如是想, 嘴上却道:“这个小臣也不清楚, 李先生是小臣的先生, 只有他教小臣的, 小臣不敢问先生如何行事。”
“噗嗤, ”那人笑了出来,竟全不怕太上皇怪罪:“小沈大人真是说笑了。听闻最先提议画人像的,不是小沈大人吗?就是将人像画的肖似真人,也是小沈大人最先提议的,这技法也是小沈大人与李熙一同琢磨出来的。难道,是本、我听错了?”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也不能让沈越脸上的表情有丝毫惊诧,只在那声差点脱口而出的“本王”时,沈越眼神才一缩,狐疑的仔细看了看那人,然后一脸思索,好象要想清楚这位究竟是哪个。
这让那人心中怒火升腾起来,又是这样,不管是谁都觉得那个卑贱的庶子是义忠郡王,全不想当今这旨意下的太过不合礼法,不论是立嫡还是立长,这义忠郡王都应该是自己的!
他这里生气,也就没再催着沈越回答,时间虽短也给沈越找好了说辞:“小臣那时刚得了兄弟,眼见着兄弟一日日长大,却远离京中,曾祖父母与祖父母不得一见。所以小臣才谋于先生,想着借画好解长辈思念之苦,就如我兄弟仍在长辈膝下承欢一样。”
在太上皇面前说什么都有危险,只有说孝顺最安全。当日沈越晃点着李先生画人像的时候也确实用的是这样的理由,哪怕师徒两个现在没有对口供,这说法也是大差不差。沈越就不信了,这样一心想孝敬长辈的理由,在太上皇这里还通不过。
果然太上皇已经赞了一声:“你是个孝顺的。”又向那人道:“李熙向有大才,不过是性子孤傲了些。这些年也亏的他教导,要不沈越也不能有这一手画像之技,朕也不能知晓李熙竟开了画人像之先河,也不能再……”
那人便咬了咬下唇,不甘心的向太上皇再顿首道:“是,孙子也是思念父亲。这些年来孙子每夜回想父亲种种行事,屡屡扪心自问,父亲身为皇子有望高之心是有的,可对皇祖父的孺慕之心也是实实在在的,当年之事必不是出于父亲本心。”说着竟垂下泪来。
沈越心里默默给此人画了个叉,这位是被圈傻了吧?当年先义忠亲王如何嚣张、怎么给太上皇下药,现在倒在床上的太上皇应该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又怎么会凭借着几句话就原谅那个让他失了天下权柄之人?
事实教导沈越,这天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事,太上皇竟然真的为这几句话动容了,也为这几句话掉泪了:“朕也知道你父王是孝顺的,从小就知道将好东西留给朕,朕下朝了不去用的话,宁可放坏了也不让旁人碰。唉,天意弄人呀。”然后也滴泪。
沈越知道太上皇是在做戏,可也让这戏给恶心的够呛——那分明上当年甄妃的争宠手段,太上皇不知道才见了鬼,现在竟然成了先义忠亲王孝顺的明证!
不过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沈越要想的是太上皇明知这义忠嫡子也不是真心孝顺他,怎么还把人给弄进宫里来。而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招太上皇待见,非得让他来见证人家祖孙情深,若是这二位再说下去,是不是就得当着他的面说出彻查当年之事的话了?
“即是话已问清,小臣告退。”被罚君前失仪也好过见证皇家的反复与龌龊,沈越蓦然出声打断了祖孙两人的温馨。太上皇似是久违了这样温情时刻,对沈越的打断极不耐烦,全忘了刚才自己才夸沈越是个好的:“混帐,竟然敢打断朕说话!来人,让人教教他规矩!”
倒是那人向着太上皇进言:“小沈大人也是有品级之人,不是宫中太监。就教为臣之道,也要送到礼部。”
沈越心里这个气呀,你还想让我做了真太监不成?!他沉默地以头抢地,等着太上皇的处罚。太上皇得了那人提醒,也不再说罚沈越之事,只没好气的命沈越退下。至此已经全无了再与义忠嫡子说话的兴致:“你也回府吧。朕也不好多说,现在封王的毕竟是你兄弟,不可闹的太过。”
义忠嫡子三拜九叩后退出大明宫,眼里全是阴霾,又是这样,想利用自己的时候就叫来祖孙情深,事有不谐就是自己一家子抹脖子。我的好祖父,这一次可不知道谁先去陪着父王呢!义忠嫡子将自己刚刚向太上皇献茶的右手轻背到身后,一步一步迈出皇宫,总有一日,他会再迈进这皇宫,还将成为这皇宫的主人!
沈越却顾不得与他前后脚出了大明宫的义忠嫡子如何想法,他要尽快见到李先生,问问为何这太上皇就盯住自己不放了,是因为自己是沈家子孙,还是因为自己是李先生的学生。
还有这突然冒出来的义忠嫡子,怎么就出现在大明宫中了?沈越可不相信太上皇真是思念那个对自己用毒的儿子,再由子及孙想解了义忠王府的圈禁!
只是现在还不是下衙的时候,心里再焦燥也得耐着性子回翰林院藏书院。岳翰林见他回来,只从书前抬头看了一眼,并没问太上皇因何召见,也没问沈越可得了什么赏赐,更没觉得沈越一个新人得了太上皇召见是抢了自己的风头,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沈越至此也不由的微微一笑,这位岳翰林也是一位妙人。他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李先生,另一封自是给林如海。将信封好,也不经过翰林院的小吏,自己出门找到跟着上衙的双安,让他务必等到回信之后再回来。
这么折腾一回,沈越心里倒清明起来,回想着自己在大明宫无意间看到太上皇的脸色,有了一丝明悟:铁网山之事怕是不远了。
就算心中有事,沈越抄起书来还是一笔不乱,甚至速度比往日还快上了两分——他深怕自己这一被太上皇召见,这样在藏书院抄书的日子所剩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