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不,当然不!”来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消弭在雨夜里,“塔罗伊小姐,您会这么说的原因,是你已经有了在你心中更可靠的合作对象。”
塔罗伊神色紧绷,耳畔还回响着伊西多的叫喊声,声嘶力竭,宛若癫狂。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第一次有人知道她有“合作对象”,即使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控她的亚瑟也不知道。
“塔罗伊小姐,您是来拉低这条街的智商的吗?”来人对她的愚钝似乎忍无可忍,不大耐烦地讽刺了两句。
“您大可以直说。”她抓了抓地面,指甲缝隙里立即被潮湿的泥土填满。
……
“虽然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您放心,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她脑子被夜雨一淋,感觉自己清醒不少。
“我可以询问您的身份吗?”她凝视着他转身时衣摆扬起的半弧,不抱希望地轻声问。
撑伞而来的客人脚步稍顿,并不回头。
“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个咨询侦探。”
***
克莉丝塔听力极好,应该说她五感都敏于常人。
听到那个在伊西多唇齿间缱绻的熟悉名字时,克莉丝塔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命运替她提早一步向安妮出手,避免了一段师兄妹之间的难堪,也避无可避地将伊西多和安妮交错的命运截断。
是命运眷顾,也是舍弃。
她当初确实没有想到金尊玉贵的伯德家族大小姐和伊西多会是这种关系。
雨水迸溅,在她大衣尾端划出一道道痕迹。
克莉丝塔听着伊西多的声音逐渐喑哑,彻底浸没在滂沱大雨中。她撑着伞,紧紧抓住手中伞柄,坚硬的塑料硌得手心发疼。
迎面走来一个模糊的人影,黑漆漆一片,她以为是过路的行人,正准备避身相让,却见那人影在她面前顿住。
克莉丝塔眨了眨眼睛,才发现来者是个熟人,夏洛克·福尔摩斯侦探先生。
“夏洛克?你这么晚出来做什么?伦敦有什么紧急凶杀案吗?”克莉丝塔颇有些不解,什么案情这么急吗?
“克莉丝塔,你今天的智商可以让你和雷弗斯德进行一次友好交谈,你们很快就可以分辨出到底是谁拉低这条街的智商最多。”侦探先生冷冷嘲讽。
“我认为是您呢,毕竟您这么多次,从未叫对过雷斯垂德的名字,贝克街上绝无仅有。”克莉丝塔轻飘飘道。
“我的脑子不是用来记这种……”
克莉丝塔打断他:“毫无意义的东西。对,您的脑子里都是烟灰,足足二百四十三种。”
“现在来谈谈您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克莉丝塔微微一笑,紧接着继续开口。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大侦探拙劣地移开话题呢?
“你知道塞西尔打字的声音打扰到我了,他一天总在做这些无聊乏味的工作,哈德森太太为了她那盘烤焦的小甜饼上来了三趟,平均17.4分钟一趟,221B门前的路被雨水冲塌了一段,麦考夫的手下一点事情也干不了……”
并没有被要求掌握修路技能的特工们:……
“您到底来干什么?”克莉丝塔凝视他,再次问道。
他迟疑了足足十秒,
“……来接你。”
泠泠夜雨飘摇,沉默良久,她轻轻勾了勾唇:“谢谢。”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有心还是顺路。
她想了想,“夏洛克,你可以等我一会吗?”
“伊西多?”
“嗯,他没有拿伞。”
两人难得心平气和地进行一次对话。
雨声渐渐归于平缓,伊西多狼狈行走在雨中,雨水顺着他发根淌下,流过耳后。
克莉丝塔在他眼前停下脚步,把伞递过去,伊西多愣了一下却并不接,“……不用了。”
克莉丝塔抿唇,“拿着吧,找到安妮以后总不能让她和你一起淋雨。……我看到她丢在地面上的伞了。”
“……谢谢。”
“如果没找到人……”克莉丝塔顿了顿,“算了,我明天去老师家里再说吧。”
她把伞强行塞到伊西多手中,自己转身避入夏洛克伞下。
某位侦探不动声色把伞稍微压低。
很好,这个姿势比较省力气。
两人并肩消失在夜雨里,伊西多握着伞,眼神晦暗难明。
“对啦,你之前说221B门前有一段路塌陷?”
“前面一百四十米。”
“嗯,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安妮和伊西多的事情?”
夏洛克完全不是关心他人感情问题的性格,但找伊西多的时候他表现得格外理所当然。他的确可以从种种情况推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如果那样的话,之前他的反应就不该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夏洛克毫不犹豫道,“另外,不是安妮,是塔罗伊。”
“你说什么!”克莉丝塔脚步骤停。
“你听见了。”夏洛克冷静道。
“夏洛克。”她苦笑一声,“我之前好像做了一个错得离谱的推断。”
夏洛克低头注视她,他皱着眉头,“克莉丝塔,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无法理解你的想法。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克莉丝塔怔了怔,微微垂眸,“我知道。我也没有要揽下不属于我责任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无奈而已。”
命运最无力莫过于阴错阳差,伊西多如此,姜漓如此,江七乐……也如此。
“还有,谢谢你,夏洛克。”她郑重道。
虽然这位侦探先生的关心别扭又含蓄。
***
“噢!亲爱的,外面这么大的雨,淋坏了吧!快上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夏洛克,你终于学会如何照顾一个娇弱的女孩子了。”哈德森太太打开门,迎他们进来,“莉丝,你等一会,我给你煮一杯牛奶。”
“哈德森太太,一杯咖啡,两块糖。”夏洛克恰到好处地接话。
“夏洛克,我不是你的管家。”哈德森太太抱怨道。
“谢谢您啦!”克莉丝塔很喜欢这位和蔼的房东太太身上散发出的温暖气息,“您的小甜饼还有吗?我有一点点饿。”
“当然,你等一会儿。”哈德森太太急匆匆走进厨房。
克莉丝塔扭头对夏洛克眨眨眼,露出一个略微得意的表情。
夏洛克轻哼一声。
“你为什么不回自己房间?”克莉丝塔看着跟在她身后一起上三楼的夏洛克。
“我没带钥匙。”
“塞西尔睡得这么早?”克莉丝塔挑眉,大部分作家的生活习惯都不是特别规律,乍一见塞西尔这种养老式生活,颇感新奇。
“他生命的一半时间都在无意义的睡眠中度过。”向来认为睡眠不是必需品的侦探评价道。
“职业自由真好啊!一天可以睡这么长时间。”克莉丝塔自顾点点头。
哪里像她,清早就要起来练琴,晚上回来还要写作业。
过得比她读高中时的那些同学还辛苦。
“好啦,为表示对您今天热心帮助的感谢,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房间待到哈德森太太把备用钥匙拿过来,但是不要乱翻东西。这次可没有一个塞西尔替你赔偿了。”克莉丝塔不给夏洛克接话的机会,转动钥匙,开门,开灯。
她怀疑夏洛克不直接和哈德森太太讲他没有拿钥匙,是因为他确信自己会问这个问题,然后听到他们谈话的哈德森太太就会把备用钥匙带给他。
……真是省心的好方法。
克莉丝塔没管他,自顾去浴室里洗澡。
夏洛克走到窗前,看着没被清除干净的某些痕迹,快速做出判断。
——这里布置过十几条钢琴线,这些钢琴线沾过麦考夫手下那些没用的特工的血,地板上还残留着血液的痕迹。
当然,巧妙的布置使这里避免一起悲惨的死亡事故。
他记起了麦考夫来找他那天的话。
——
“克莉丝塔,她是个危险的人物。她牵扯进了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巨大危险中。”
“而你,我的弟弟,在危险的边缘跃跃欲试,并且随时准备与那位迷人的小姐……哦,患难见真情。”
作者有话要说:埋了伏笔哦,大家可以猜一猜。
第39章 囚雀(十七)
接到伊西多电话时克莉丝塔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十一点三十七分,一个很晚的时间。
窗外雨声渐渐溶解在夜色中,几点稀疏子悬于天幕,宛如初见时安妮眼底闪耀着的光芒。
她对安妮的身份推断失误和后来对伊西多行为表现的忽视,并非是这对恋人分离的根源,却也使事情失去补救的机会。
夏洛克说得对,这件事情本和她没有关系,她也并不是感情多么丰富的人,只不过突然得知安妮的真实身份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时,她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许多重要的东西总是要无可避免地来迟一步。
克莉丝塔听见伊西多那边传来细碎的风声,他大概还在外面,克莉丝塔心知他这么着急给她打电话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安妮。
“克莉丝塔……你今天晚上想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他喉咙发紧,声音无可避免带上几分沙哑。
克莉丝塔沉默了一下,“……我当面和你讲吧。你在第一个街口那里等我五分钟。”
“……嗯。”伊西多挂了电话,慢慢抬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后,他脸上神情转为坚定。
……对不起了,克莉丝塔。
我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你,也只有你才能帮助我从现在的困境中解脱。
毕竟,这所有的一切根源都是为了替你构筑梦中的理想国;毕竟,我比自己认为的更在乎安妮。
……无论她是安妮还是塔罗伊。
克莉丝塔只来得及披上外套就匆匆出门,大约是心思全落在如何和伊西多解释整件事情的经过,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出门后,二楼的某一间房里灯光倏地亮起,在她身影消失在街头时再次倏地熄灭。
伊西多看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克莉丝塔看着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开口。
贝克街上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伊西多和她最后不约而同选择了在史密斯教授门前的台阶上并排坐下。
“这算同出一门的默契吗?”克莉丝塔有意化解沉默的气氛,笑道。
伊西多配合地笑了笑,“当然。”他笑时微微弯起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恍惚。
他们从少年相识就极有默契,那并不是造物主好心设置的巧合,而是这几年相识来有人根据克莉丝塔的喜恶一点点调整,直至打磨出了一个能和她相处愉快的“伊西多”。
如果克莉丝塔有心回想从前,她就会发现当年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们其实没有那么愉快。
但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使克莉丝塔一向聪慧也很难发觉。
那位将他送到克莉丝塔身边的女士,只是希望为她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听话玩伴。
而现在,这个“玩伴”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萌生了某些不被允许的念头。
克莉丝塔没注意到他些微的不对劲,她苦恼地思考了几秒,“伊西多,你对安妮的了解有多少?”
向来骄傲地不可一世的小提琴家怔了怔,不得不挫败的承认:“很少。”
他初遇安妮的时候只觉得有趣。
女孩惊慌失措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希冀之色让他恻隐,他向来自负,即使明知安妮的身份不会简单,但他还是救了她。
那是命运无可转圜的开始。
再后来,是那位女士的一通电话,惊醒美梦。他并不是愚蠢到看不清事实的人。他很快就把安妮和伯德家族联系起来,那位女士心怀戒备,暂时限制了他的一切权限,所以更深一层的东西他无从得知。
“……你知道她的名字其实不是安妮吧?”克莉丝塔找了个切入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侧脸。
伊西多笑了一声,“现在知道了……她叫什么?”
“塔罗伊。”
克莉丝塔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很抱歉。我在她工作的那家杂货铺见过她几次,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伯德家族那位被传死亡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安妮·伯德。我那个时候也没意识到你喜欢的人是她。”
那当然是一个错误到荒谬的推论。
她以为安妮是伯德家族内部权利斗争中的失败者,所以在继承人纷争落定后传出被死亡的消息,亚瑟成功上位。
而亚瑟显然对这位女继承人怀有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安妮颈上那颗红钻就是最好的佐证。也因此,在上一任家主死亡之后,安妮还安然无恙地活着。
所以在她一开始认定的真相中,安妮并不无辜,她是伯德家族腐烂土地里挣扎开出的花,带着罪恶的气息。
让她完全认定这一点的,是安妮无意中流露出的眼神。
——掺杂着野心与仇恨。
她本想利用安妮和亚瑟之间的矛盾解决掉伯德家族,甚至她本有意将安妮的行踪透露给亚瑟,只不过亚瑟先一步找到了她。
事情走到这一步时,开头虽然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误,但还能按照她设想中继续进行。
……然后她意识到安妮和伊西多的关系。
这时候她虽然有点意外但并不准备改变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