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么繁琐的样式……】
【但家族的老头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这东西的来历和意义……】
【就拿来给你试试。】
只这短短的一句话,他们随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手忙脚乱地轮流掌控身体,细微地调整语速和所展露出来的情绪。
恍若巨石砸中背脊,少女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无力地撞在落地镜上,剧烈晃动的镜面瞬间模糊了“他”的五官。
【……怎么办?】
【被发现了……】
【为什么?明明没有哪里不同吧?】
【我们不都是“白兰·杰索”吗?】
她双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犹如提线木偶般抬起手将柔软的掌心对准“他”,以此来表明拒绝的意味。
——拒绝“他”靠近。
迈开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站在原处没有动弹,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弥生?】
她背靠着镜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视线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游离,仿佛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都在她眼里无限放大。
“他”迎着少女的视线,不再说话,收敛了刻意模仿而出的亲昵,眉宇间浮起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茫然和疑惑。
空气像凝固了般令人窒息,凝结的冰渣让温度骤降,恍如置身于冰库。
被施了魔法的时间无限拉长。
翡翠色的眼眸渐渐氤氲上雾气,凝结成水珠,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滴落,【你们是……什么?】
眉梢微动,“他”的目光在泪痕上停留了两秒才对上她的视线,用一种微妙又隐隐克制什么的语气轻声问,【你刚刚用的是……复数?】
【六个……不,】她战栗地环住双臂,仿佛这样就能控制住铺天盖地的恐慌感,【现在是……七个。】
她能分辨得出他们,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容貌相同,哪怕性格相似,哪怕记忆相连,不同的“白兰·杰索”在她眼里都是不同的“唯一”,仿佛他们所侵占的身体只是个皮囊。
原本陷入死寂的强盗们陷入比之前更混乱的狂欢。
【让我和她说说话……】
【不不不!我先我先!】
【等等!按照之前说好的顺序明明是我!】
【为什么?你是怎么分辨出我们的?】第八个“他”的口吻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只迈开一步就引来对方的瑟缩,于是只能停留在原地。
少女死死得盯着他的双腿,害怕这个怪物再往前一步。
她没有再说话,可是他隐约明白为什么她能认出他了。
他们的初次见面是个糟糕的开端,她从他这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捕捉他的情绪,以免被送进“金丝雀”。
在适当的时候或进或退,怎么样才能勾起他的兴趣,夜深人静时琢磨他每个音节里所蕴含的情绪,连他的不满和愤怒她都游刃有余……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他的喜怒哀乐上。
慢慢的,讨好变成掌控,再变成驯服。
所以在发现自己喜欢上她时,他才会那么怒不可歇。
而她只是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现在我能喜欢你了吗?白兰。】
看似卑微的告白背后,是洋洋得意的狩猎者。
落入陷阱的凶兽怎么能容忍猎人逍遥法外?于是他愤愤地吞下了这颗裹着糖衣的毒药。
归根结底,在觉醒能力之前,“白兰·杰索”的成长环境虽然不同,但本性是一样的,觉醒之后,本性又会根据前者的不同有细微的偏差。
而她最擅长的就是捕捉他的偏差。
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看见了结局。
似乎不满少女的沉默,第九个“他”又忍不住靠近她。
步步紧逼的狩猎者在她尖锐的惊叫声中停顿了一下,【——别过来!】
【不要怕……弥生,我……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他”将双手举至肩侧,像一个缴械投降的战败者在证明自己的无害,可压抑着兴奋的神情,又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藏了一枚炸/弹。
雾蒙蒙地绿眸缓缓上移,四目相对地那一刻,少女呜咽地喘息一声,挤出几个音节,【让……让第一个出来见我。】
在一声声羡慕又隐约有点嫉妒的感叹中,被点名的“他”迫不及待地接管了身体,右手轻抚在胸口,微躬腰身,【乐意为您效劳。】
她支撑着镜面,微微站直身子,熠熠生辉的眼眸直勾勾凝在他身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彩,【他在哪?】
这个问题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抬手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微笑着说,【他在这里很好,就像我们以前看着你一样,他现在也能看见你,我们只是“借用”一下他的身体。】
她咽了咽喉咙,【你们……把他的身体变成了容器?】
【我们也没办法啊,】“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委屈地看着她,【千万个平行世界,有无数个“白兰·杰索”,我是其中一个,他也是其中一个,但是啊……只有一个你,那家伙太自私了,连看都不准我们看你一眼,我们只能取而代之。】
“他”的口吻就像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
【所以……所以那段时间他才会避开我。】少女陷入回忆,神情恍然,【你们应该之前有过约定,不会干扰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但是、但是你们违反了约定——】
她倏地停顿,似乎回想到了异常的开端。
“他”轻咳了一声,【那一次只是个意外,“他”道过歉了,可他不相信。】
她蓦然阖上双眼,神色倦怠,支离破碎的音节在粘稠静谧的空气中拼组。
【能不能……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宛若核爆后的死寂在空气中蔓延。
许久之后,“他”的唇角弯起微妙的弧度,【……好啊。】
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少女没有睁开眼,仿佛这样就不用确定“他”说的是否是谎言。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打破死寂,“他”碾碎最后的距离,站定在她身前。
抬手勾起垂在少女胸前的一缕发丝,凑到唇边,落下一个亲吻,抬眸凝视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犹如触摸到虚妄的神明,满含怜惜地将她拖下神坛。
【像爱着他那样,爱我们,这样……我们就让你见他。】
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少女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
***
人真的能仅凭记忆就能了解另一个人吗?
意识被禁锢后,他和他们间的联系被切断了,那些家伙无法再探究他在想什么,反之亦然。
从那一天开始,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透过身体的眼睛,捕捉她的一举一动。
那些家伙不在乎他的沉默,也不会浪费时间和他沟通。
他们将为公主建造的城堡变为囚笼,把她关起来,断绝了她所有的人际关系。
不是为了让而她妥协,而是想要保护好这脆弱的、独一无二的生命,给与无微不至的……“饲养”。
“他”把所有事情都丢给部下,和她一起住在这个牢笼里,让她只能看见他。
可无论他们借着他的身体做什么,说什么,她就像是身边没有这个人存在般,自顾自地生活着,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呆在书房里——再也没有提到过他。
这种无声的排斥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不,应该是好太多了,他们原本以为会得到疯狂的抵触和憎恨,这种不痛不痒的漠视反而能让人舒服些。
他们甚至会打赌,如果谁第一个让她开口,就赢得一个小时和她相处的时间,当一个家伙开玩笑般将这件事说出来时,引来少女毫无情绪地一瞥。
可仅仅这样,就足够“他”得意了。
他们期待她的一举一动,一眸一笑,从占据他的身体之前就是这样。
因为她能给他们新奇的,完全预料不到的未来,没办法找到任何参考。
然而那就像昙花一现,之后她依旧漠视这幅皮囊的存在。
然后,某一天,冰川似乎有了融化的迹象。
“他”敲响书房的门,知道不会等到回应,直接推门而入,【用餐时间到咯~弥生。】
阖上书本的动作微微一顿,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急促的心跳似乎是在期待些什么。
她凝神看着他,双唇轻启,【……是你,第一个。】
【嗯……你还记得我。】“他”迎着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来到她身边。
在那天对话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掌控身体,“他”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居然会被她一眼认出。
本来“他”不会这么快出现的,但作为禁锢他的始作俑者,“他”多少拥有点特权。
“他”在强盗们惊讶又微妙的议论中喜悦地宣布他得到了一个小时,然后在她想要起身时,将手伸至她的掌心下,代替椅子的扶手作为支撑点。
她没有拒绝,转身将书本随意地放在桌面上,低声呢喃,【……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少女背对着“他”,虽然没有无法看见表情,但能从音调的起伏猜测到她此时的神情——依然平静冷漠。
好不容易得来时间怎么能浪费在沉默上?“他”跟在她身后走出书房,【哦?那你现在已经见过多少个了?】
“他”只是想找个话题而已,开玩笑般问出这句话。
【一万六千四百一十二个。】
脚步顿住,“他”怔愣地看着少女纤细的背影,回过神后,连忙大步上前,拉近距离,不可思议道,语调中充满不可置信,【你确定?】
他们切换得很快,有时几秒钟,有时只能说那么一句话。
她再次沉默,这简短的几句就耗费了她对他们的所有耐心。
两人用餐的时候,他们都在为这个事情争论不休,然后有人出了个注意。
【呐呐~弥生,回答我几个问题,今天就带去出去玩好不好?】“他”用诱/哄的语气说,【你想去哪里,去多久都可以。】
切割牛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低垂着眼帘,【说。】
她和他们这是第一次提要出去的事,就像一个拉锯战,谁先提起,谁就认输。
但“他”现在不在乎这一点点输赢,相比起来……
“他”倏地兴奋起来,索性放下餐具,左手支着下颚,期待地看着她,【你还记得那本《西西弗斯神话》是谁给你买的吗?】
她想了想,【……四千六百二十一。】
【那……还记得你那次发烧,是谁把药递到你手上的?】
【一万零三百二十二。】
两人间的一问一答似乎进入了什么记忆考验大赛。
暗中窥视的强盗屏息聆听,无数人的心跳几乎重叠在一起。
每个人,每句话,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
【唔……那又是谁……】
【你再多问一个字,我可以这辈子都不出去。】被“他”接连不断的问题弄得食欲渐失,她放下餐具,漱口后轻轻擦拭着双唇,准备回书房。
然而在经过“他”身旁时,不得不停下脚步。
少女垂眸看着以不容拒绝的力道钳制住右臂的手,【放开。】
【弥生……】“他”微仰着头,目光紧紧锁定住那双毫无起伏的绿眸,想要探究出里面住的是什么样的怪物,【为什么费那么多心思呢?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当做一个人……不,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甜腻的声线宛如想要通过撒娇达到目的的孩童。
少女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这么久以来,冷漠的面具第一次出现裂缝,【我必须要把你们分辨出来,要不然……我怕他哪天出来了,我认不出他。】
她怔愣地回应“他”的视线,目光穿透紫罗兰色眼瞳,直接抵达灵魂深处。
就在他们为这个答案感到不满,甚至连“他”都无法自抑地想要冷笑时——
【而且我也没办法……】她的神色再次归于冷漠,但那条裂缝还在,极其细微的,像是错觉般的无奈从中渗出,【看到你们,潜意识总会第一时间辨别出来,这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因为你们……】
她蓦然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裂缝消失,将剩下的话语咽回喉咙。
但“他”隐约知道她想说什么。
感觉施加在手臂上的力道微微松动,她毫不犹豫地摆脱钳制,朝着书房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依然出神地看着那个方向,难得赢来的一个小时,按道理来说应该抓住每分每秒来与她相处才对,而不是大脑一片空白,像个傻子呆坐在椅子上。
没有人催促他追上去。
许久之后,压抑而克制的轻笑声滑出喉间,他心情愉快地站起身。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恨我们了……她做不到,因为我们只是不一样的“白兰·杰索”,她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无力抵抗。】
脚步踩出雀跃的节奏,他从冰箱里取出新鲜水果,口中轻哼着《E penso a te》,稳操胜券的声调将这首情歌哼得不伦不类。
他细心地切成精致的摆盘,玩笑般拼凑成心型,这才来到书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