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分外舍、内舍和上舍,兰沁禾在内舍待了两年多,放假前殷姐姐刚和自己说过这件事,说是要自己好好复习,来年同自己在上舍见面。
虽然殷姐姐这么说,但是兰沁禾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考进上舍。但不是明年就是后年,总归是要考的。
依妹妹兰沁酥现在的成绩看,保持住内舍的位置就已经十分吃力,再想进入上舍,恐怕有些勉强。
“兰熠说,他明年要考进内舍,要和姐姐在一起。”兰沁酥握着兰沁禾的那根食指不撒手,吸了吸鼻子,哑着声道,“我不喜欢他,我不要和他一起读书,我想和姐姐一起去上舍。”
这番说辞让兰沁禾意外非常,一直以来,她还以为三妹妹十分厌恶自己,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她嘴里听到“想和姐姐一起”这样的话来。
“你想和我一起?”她重复了一遍,以保证自己没听错。
兰沁酥抿着唇不语,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三妹妹……”兰沁禾将自己撑起来了一些,神情复杂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因为……”兰沁酥放低了声音,“因为你总是不正眼看我,我才不想理你。”
“怎么会,我什么时候不正眼看你了?”
说到这兰沁酥抬眸看了兰沁禾一眼,那眼里满是埋怨,“你对那两个庶子和对我都是一样的,你同兰露,都比同我亲热。”
自己这位姐姐,好像没有一点点嫡庶的概念。明明自己才是她唯一的妹妹,明明兰露兰熠只是庶子而已。
庶出的孩子,和奴婢奴才有什么区别?
兰沁禾用对待奴才的方式对待自己,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嫡亲的妹妹。
“可是,他们也是兰家的孩子呀。”兰沁禾懵了,她从来不知道三妹妹会这么想。虽然是庶出,但都是父亲的血肉,都是母亲的孩子,本也就是她的弟弟妹妹。
兰沁酥一口气堵在胸口,之前的愧疚一下子烟消云散,她被兰沁禾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气得不轻,猛地站起来。
“那你就找他们当你的弟弟妹妹吧!”她气恼地吼了出来,“我可是嫡女,我才不要和两个奴婢一样!”
说完,她不顾还在地上趴着的兰沁禾,转身就往外面走。
“妹妹!”兰沁禾急忙叫她,兰沁酥却愈加不快,头也不回地喊,“什么妹妹,找你的兰露妹妹去!”
眼看着对方就要走出祠堂大门,兰沁禾急中生智,忽地喊出了她自己也没想到的称谓——
“酥酥!”
原本气冲冲的女孩脚步一顿,惊诧地扭头,望向了地上的兰沁禾。
黑暗之中,距离太远,兰沁禾看不清她的表情,却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妹妹对于这种叫法,是不讨厌的。
于是她又叫了一边,放柔了声音。
“酥酥。”
“喊、喊得那么肉麻,”兰沁酥跺了跺脚,“我才不喜欢你这么叫我呢。”她说着,语气却平缓了下来,转身回到了兰沁禾身边。
……
在祠堂被关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也是除夕前夕,兰沁禾被拎了出来,跪到了万清的书桌前。
此时朝中开始放假,大家准备过年,就是简朴的兰府也开始张罗起来。
家仆们准备了对联窗花还有几个灯笼,正在外面系贴,几个小主子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话。下了两天的雪,此时阳光出头,照的雪色明亮轻快,枝头的鸟雀声也响了起来,颇为一副欣欣向荣的生机景象。
和外面的热闹截然相反,书房内只余几丝翻页的轻声。
万清让人把兰沁禾叫过来之后,一直端坐在桌后,一手翻书一手摘抄,为来年的公务做着准备。一刻钟过去了,都似乎没有发觉自己的女儿跪在前面。
小沁禾忍不住稍稍动了动膝盖,她跪了一刻钟,也保持了一个姿势了一刻钟,此时小腿酸麻难忍,已是到了疼痛的程度。
又是半刻钟过去,门外有丫鬟进来,手里捧着两张红纸,对着万清道,“夫人,该写春联了。”
万清搁了笔,等那丫鬟将红纸放到面前后,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将门带上。”
“是。”
大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兰沁禾呼吸一禀,知道母亲终于要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万清起身,果然对着兰沁禾开口,“你过来。”
“是。”兰沁禾撑着自己起来,刚朝前迈出一步,便觉得双腿如针扎般的刺痛。
跪得太久,腿脚都麻了。
她刚一停顿,就见万清朝自己瞥了一眼,小沁禾急忙低头,咬牙忍着难受,快步走到母亲身边。
万清面前的桌上搁着两列红纸,她提袖重新拿起了笔。兰沁禾见此,自觉地站到一旁,替母亲磨墨。
万清此时已经三十有五,翰林院清苦的生活、兰家糟糕的境遇,让她眼角攀了两分皱纹。
可这个女人身上一股文人的清傲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只要万清站在那里,就像是一笔青松,敛而不俗。
她在兰沁禾磨好的墨上舔笔,接着抬手,将笔尖落在了纸上。
皓腕轻转,一气呵成。
兰沁禾偷偷瞄了眼,之间那两行对联,一边是“但见丹诚赤如血”,一边是“谁知伪言巧似簧”。
啪嗒——
女孩手指一抖,捏着的磨条掉在了砚台旁,溅出了两星墨点。
“先生教过这句么?”万清瞥了她一眼。
“未曾。”
“你可知这是谁的句子?”万清又问。
兰沁禾面色惨白,双唇颤着,片刻后才答道,“是白居易的《天可度》。”
“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人心叵测,需防范笑里藏刀之人。”讲到这里兰沁禾终于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抬头满面凄惶地看着万清,哭泣道,“母亲,女儿没有……不是、不是这样……”
无论如何,把一个袒护妹妹的七岁女孩定义成“笑里藏刀的小人”,也委实太重了些。
兰沁禾从没想过有天自己会被这般看待,这两句诗落在纸上,比那天扒了衣服在所有人面前挨打,更让她难堪痛苦。
万清却不为所动,她搁了笔,望着面前的对联,淡淡开口,“原本我是想将这诗送给沁酥的,不过想来她也没读过那篇天可度,你读过,就送于你了。”
“不要,”兰沁禾连连摇头,脸上满是泪水,她扯住万清的裤脚,哭得口齿不清,“女儿不要这个,不要这个。”
她不是笑里藏刀的坏人,更不是伪言似簧的小人,为什么母亲要把她说得这般不堪,难道就只是因为她保护了妹妹吗?那可是她的亲生妹妹啊!
“噤声!”万清蹙眉,退开了一步。
小沁禾被这句威严的声音吓得一颤,随后贝齿咬着下唇,努力止住哭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万清打量了她片刻,忽地叹了口气,叹气声疲惫之至。
她双手负后,仰头闭目,“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知道错在了哪里。”
“我……”兰沁禾刚刚张口,就吐出个哭嗝,她抽噎着答道,“女儿错在不该撒谎、欺瞒您。”
“这话真是你心中所想?”万清摇了摇头,“不过是敷衍交差的空话罢了。”
“是我疏于管教了你们,不过七岁,姐姐便知道欺上瞒下,敷衍谄媚;妹妹更是嚣张跋扈,毫无担当。”她失了力气,瘫坐在了椅子上,“我有何面目再见你们父亲,有何面目再立于庙堂,我……不过是个连一双女儿都管不好的废物而已。”
兰沁禾愣怔地看着万清,此时细看之下她才发现,母亲的鬓角已经生出了几缕白发。
累啊。
“不是的母亲,这与母亲无关。”回过神来,她急忙叩首与地,痛哭流涕着请罪,“母亲为了朝廷、为了兰家操劳,我身为长女却不能为您分忧,不能为弟弟妹妹们作出表率,这些都是女儿的错,您不要自责了,都是女儿不好,是女儿不孝。”
万清睁开眼睛,挥了挥手,叹息道,“坐吧,别跪着了。”
兰沁禾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的神色,接着手撑着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她刚刚起身,方才还没舒活的腿脚又是一麻,刺痛得无法动作。
等小沁禾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时,已是面色青白,牙关紧咬了。
“痛么?”万清扭头,看着她问。
兰沁禾怯怯地点头,无措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忍耐着刺痛地感觉过去。
“痛就对了。”
万清起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抬起了女儿的一条腿放在自己大腿上,给她按摩。
“母亲!”兰沁禾低呼一声,想要阻止,却被万清伸手拂开。
“遭殃的是腿,可痛得却是整个人,浑身上下没有哪里能摘得出去。”万清揉着女儿细嫩的膝盖,低着头搓揉。
她一边动作一边用平淡地口吻说道,“你之前考试的策论我看了,你说你日后想为万民造福,成就一番事业,在史书上留名,先生向我夸你大志。”
兰沁禾没想到自己的考卷会被母亲看见,这让她不免有些羞涩。“先生谬赞了。”
“是,我也这么同先生说,真是谬赞了。”万清放下已经舒活好的腿,又抬起了兰沁禾的另条腿,“加以时日,等你真的进入官场,为万民造福暂且不论,史书留名倒是简单。”
“不过留的是芳名还是臭名,就不一定了。”她毫不留情地补充道。
兰沁禾抿唇,小声唤道,“母亲……”
“怎么?不愿意承认?”万清抬头,对上了女儿沾满泪珠的眼睛。
“包庇亲妹、欺瞒母亲;这和包庇底下污吏、欺瞒圣上的恶官有何不同?”
“我……”
“今日毁的,不过是我兰家的一方镇纸,推而论之,日后毁的就是百姓的田地、毁的就是数千万的国帑。”
万清放下了兰沁禾的腿,抬头同她对视。
“国体如身体,底下的烂了,全国万千子民跟着一起痛,上到君父下到黎民,没有一个人能摘得出去。一人的腿脚好治,万千人的腿脚如何治好?”
女子起身,“这两句诗你拿回去,贴在屋里,每天起床入睡前看一遍。”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万清叹了口气,“日后不要在做这种自以为是的善事。
别人骗人,你倒好,自己都把自己骗了进去,还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妹妹。我送你去读书,也不是为了让你伪言似簧欺上瞒下的。”
万清伸手放在了女孩的头上,“长长记性,别再这般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枯了,求求你们别再“女主爸爸娶妾是渣男!对爱情不忠!”“打孩子是家暴!女主妈妈有病!”了。
我这是古言!古言!古言!娶妾是法律认可的事情!打孩子是每个书院每个老师每个家长都必做的事情!这两件事在古代不管是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都是允许的!开枝散叶和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他们的惯有思维!古言不是只有穿个汉服没有电器就叫古言的谢谢!看不下去麻烦去现言或者轻松的古言那里,别站在千年文明的高度上指指点点了,好吗仙女们?
第7章
那天兰沁禾将母亲的两句诗抱了回去,贴在了屋子里,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的所思所想,比起在祠堂的三天都要丰富深沉。
兰府里的人能感觉得到,本就乖巧懂事的二小姐,在那次之后变得更加沉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夫人,您这是何必。”陪在万清身边的奶娘说道,“二小姐不过才七岁,一个娃娃而已,您把她逼得那么紧,未免太可怜了。”
“有些东西教得越早越好,我怕现在不教,以后就来不及了。”万清沿着外廊缓缓走着,时不时看一眼兰府里的景色。
十年前这庭院里还种满了奇花异草,如今只剩下了皑皑白雪。
“兰家这副情形,容不得她一直做个孩子啊。”后半句已是带了些叹息。
奶娘急忙道,“夫人别难过,等老爷打了胜仗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万清驻足,望着远处的大门双眼放空,呢喃着跟了一句,“是啊,就什么都好了。”
怎么可能什么都好了。
若是败仗,最多也就是杀了他们一家。
可若是胜仗,也绝不是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手握重兵的将军得胜归来,兵权、民心、军心皆在兰国骑一人身上,皇上将如何看待兰家?
只怕日后要比现在更加如履薄冰。
兰家的嫡子中,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的,一是嫡长子兰贺栎,二就是嫡长女兰沁禾。
兰国骑偏爱女儿,十有八.九会想将家产传给沁禾。
她的小姑娘,日后怎么才担得起这个担子啊……
万清抬头,今日除夕,天上又落雪了。正月十五之内衙门不捉人,十五之后,兰国骑若是还未有胜绩传来,她这辈子都不用再操什么心了。
奶娘跟着万清抬头,看见了片片雪花后笑道,“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啊夫人。”
万清点了点头,“但愿吧。”
正说着话,忽然大门传来一阵响声,有谁在外面敲门。
管家李伯搓着冻僵的手,小跑着赶去,“来了来了,谁啊?”
他刚刚将门打开,就变了脸色。
“呦,李管家,你们夫人呢?”
来人有七.八个,自顾自地推开李伯进来。为首的女人美艳动人,一双明眸自进来后扫了一圈,目光立刻凝在不远处万清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