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如今的兰沁禾再不是同学都避之不及的小姑娘,而成了京师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也是新贵们最乐意结交的对象。
“她在这摆啥宴呢,是她过寿辰吗?”那人又问。
“郡主寿辰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西宁郡主是个风雅的人,每月都会有时候在这里宴请新贵,就在这听听曲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等哪天你能进去了,就知道了。”
“哈哈哈像我这种人,这辈子恐怕也进不去了。”
……
进入绮水楼,一楼是大厅,嘈杂人多;二楼是雅间,谈事休息;三楼常年被西宁郡主包下,每月都会请江南的戏班子在这演一场。
在西宁郡主宴请的宾客里,一部分是她国子监的学生,一部分是官职较低的文官清流,再有一部分,才是她私交甚好的达官贵人们。
每个月,清苦修习的国子监监生和清流,能在这里见到平常难以见到的贵人,贵人们也能为自己找到新的血液,相当于建立起了一个机会难得的社交平台。
再有国库亏空,各部衙门俸禄常常拖欠,家里本就有田有钱的人还好,不少监生和清流穷困潦倒,而在西宁郡主的宴席上,凡能出彩者,皆能拿到一笔不菲的奖励。
这两种原因之下,每逢西宁郡主摆宴,新贵们便蜂拥而至,从未空席。
虽说常有达官贵人过来,但是今天过来的这个阵仗,委实太大了一些。
就见一辆双马马车缓缓朝着绮水楼门驶来,骏马四蹄如玉,高大健壮;车旁左右随着八个丫鬟四个小厮,最令人咋舌的,是那车厢上印着鸾纹!
若非今日没有清道回避,众人还以为这是哪个皇妃出宫游玩了。
事实上这两马车在京城里也是家喻户晓的存在,新皇上位后的第二年,就将这辆马车赏给了如今的光禄寺卿。在印着鸾纹的车前,就算是遇到了一品首辅也不必避让。
车子停在了绮水楼门口,一个丫鬟掀起了车帘,一个小厮跪在了地上,打直了背,双手撑着地,作板凳状。
“主子,咱们到了。”
不消片刻,打车厢内伸出了一只手来,白皙似玉,匀称修长,那五指的指甲上染了豆蔻,红艳明媚。纤细的皓腕上覆着一层绯红的衣袖,衣袖口子里,又隐隐约约露出一根金镯。
倚沐伸手,扶着里面的人走出来,那双乌金官靴先是踩在那跪着的小厮背上,再是踏到地上。
从轿中出来的女子年约二十五六,穿着一身从三品的官服,绯红的官袍衬得她肤白若雪,腰间一条玉带,勒出女子丰腴高挑的身姿。她摘了头上的纱帽,随手递给边上的丫鬟,又有丫鬟捧着一奁匣子小跑着上来,里头装了一支殷红的血玉簪。
官帽下的发髻不好簪饰,这些首饰丫鬟们总是随时备在身上。此时时间匆忙,不能重新梳妆,暂且就先用一支簪子替代。
“主子,咱们是不是先去换了衣裳的好?”她轻声询问。穿着三品大员的官服来这样的地方,到底还是有失脸面。
女子不耐烦地挥手,“换什么衣裳,这都什么时候了,再换衣裳,姐姐的茶宴就该结束了。”
倚沐捻起了簪子,一边跟着女子快步朝绮水楼内走去,一边踮起脚将血玉簪插入对方的发髻里。
几人才刚落轿不到片刻,绮水楼的掌柜便忙不迭是地跑了出来,站在门口迎接。
“兰大人。”他低头耸肩,战战兢兢地行礼。
先皇去后,整个京师没有一人敢得罪这位光禄寺卿,偏生这位主又脾气乖张,惹得周围的人提心吊胆,像是供祖宗一样供着。
女子没有看一眼边上的掌柜,她毫不停顿地抬脚跨入门内,一边问道,“姐姐到这儿多久了。”
出口的声音带着两分媚气和凉意,听起来傲慢得很。
掌柜急忙答道,“郡主是散值后来的,茶宴开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倚沐应和道,“主子别急,往常郡主的茶宴都要开一个半时辰,这会儿还早着呢。”
“你懂什么。”女子轻啐一声,脚下的步子并未放慢。
此人正是西宁郡主的胞妹,兰沁酥。
二十七岁能升到从三品的例子屈指可数,且无一不是聪慧近妖之人,亦或者在某处有了极大的建树者,才能破格提升。但兰沁酥不同。
先皇去世之前,她不过是个七品闲官,殿试的成绩也只是勉强踏入了第一榜而已。待到新皇上任后的五年里,忽地平步青云,连连迁升。
顶着圣上赠与的鸾轿,一时间京里京外风头无两,就连其母万清,都奈何她不得。
兰沁酥行事狠绝脾气火爆,手下官员稍有犯错,动辄上刑,大凡官员都不敢与她共事,对她避之不及。
上了三楼,昆曲的声音停歇,接着响起了丝竹之声。
兰沁酥脚步一顿,停在楼梯拐弯处掸了掸衣袍,又扶了扶头上的发簪,再小声清了喉咙。
她忽地弯唇,之前的不耐和冷肃消失殆尽,脸上只留下一派的甜美娇俏,一双狐狸眼里尽是二八少女般的单纯明媚。
前后神情差别之大,让人一时反应不及。
她整理好了自己,抬步朝上方走去。
倚沐瞥了眼旁边的掌柜,“这里没你事了,下去吧。”
“诶,那小人就先下去了。”掌柜巴不得早点离开。
甫一进入三楼,人声嘈杂,典雅华美的大厅设了满座,这里的座位不按名分制定,来了坐,走了离,也许一个落榜的监生旁边坐着首辅的儿子,也许一个学士旁边坐着武夫,都不一定。
在这里美酒、清茶都和着乐声融为一体,人们或肆意交谈,或交流家中的文宝,俨然一副热闹的场景。
这热闹在兰沁酥进入的一刻,暂停了片刻。
“姐姐!”
在那声充满欢欣的声音响起之后,所有人停下了动作,齐齐扭头朝门口看去。
门口的兰沁酥丝毫不怯这些目光,她抬眸直视着最里面的位置。
最里面的上座上坐着一年轻女子,年龄与兰沁酥相仿,黛眉杏眼,朱唇挺鼻,面色柔和,身着白底褐纹长袍,正偏着身子听边上人说话。
此时听到门口的动静,女子一双清眸望了过来,整张脸也随之显露。
这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同兰沁酥美艳似妖不同,她仪态端庄、眉眼舒和,一如秋水温凉清澈,是极为符合西朝人心中美人的形象的。
此人正是西宁郡主,兰沁禾。
“酥酥。”她有些微讶地抬眉,意外妹妹的突然到来,接着莞尔一笑,对着她遥遥伸出一只手来,“过来姐姐这边。”
那一瞬,倚沐明显看见自己旁边的兰沁酥身体颤了颤。
她提步上前,三并两步地穿过人群,扑入女子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腰肢。
“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女子抬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乌发,“穿着官服,可不能随意进出这种地方。”
“对不起姐姐。”兰沁酥抬头,一双狐狸眼紧紧注视着上面女子的面容,仿佛要将她看进骨子里似的,视线半是孺慕半是痴缠。
她抓住了女子的手,同她五指相扣,声音微颤着开口,“是酥酥不好,实在是太想见姐姐了,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第9章
大厅因为兰沁酥的进入而静止了一瞬,不过很快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大体上,有西宁郡主在的时候,这位光禄寺卿不会做得太过分。
兰沁禾松了松自己被妹妹抓住的手指,却一时无法松开,她无奈道,“去隔间把衣服换了,被御史们知道了会有麻烦。”
“可我刚从光禄寺赶过来,没带衣服。”兰沁酥歪在姐姐身上不肯挪窝。倚沐瞄了自己的主子一眼,对着旁边的丫鬟使了眼色。
赶紧把马车上备的常服藏好,别让主子露陷了。
“隔间里有我的衣服,你暂且对付一下。”兰沁禾扭头,对着自己身后的侍女吩咐,“银耳,带三小姐去换了衣服。”
“是。”唤做银耳的丫鬟欠了欠身,对着兰沁酥抬手,“三小姐,请跟奴婢来。”
兰沁酥状似不满地噘唇,“那好吧,酥酥去了。”
兰沁禾失笑,“去吧,又不是生离死别,做什么那么不情愿。”
看着兰沁酥走远,她又看向了方才讲话的男子,“你继续,刚才说到什么了?”
“回老师,刚才说道司礼监林公公病了。”男子低头致意,声音不轻不响,刚刚好能够入耳,听起来分外舒服。
“林公公今年也六十九了,”兰沁禾端起旁边的茶盏递给他,“要古稀的人了,身子确实容易不利索,这才刚九月,他已经病了五次了吧。”
杨士冼双手接过茶盏,“他服侍了先皇一辈子,先皇去世后,他老人家悲伤欲绝,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好。”
“难为他为宫里宫外操劳了一辈子,”兰沁禾叹了口气,“明天沐休,我该进宫给太后请安了,到时候也顺道去看看林公公。”
“老师有这番心,相信林公公知道了,一定会病情好转。”杨士冼笑着,那双眼睛里却隐约有些担忧,“只是不知道等他老人家百年以后,这司礼监还有谁能够接他老人家的班。”
兰沁禾微微垂眸,掸了掸衣袍上的浮尘,唇边挂着浅笑,“二十四衙门那么多太监,虽说是各司其职,可说白了就是一条,为皇上办事。”
她重新看向青年,“林公公一向是最念着先皇的,先皇便也念着他,将才这掌印的位置给了他老人家。”
杨士冼抚着茶盏的手指在杯盖上敲了敲,思忖道,“老师这么想?”
“这只是我妄自揣度罢了,该提拔谁那是圣上的事,我们做臣子的哪里需要操这份心思。”兰沁禾挥了挥手,旁边有丫鬟端着茶盏上前,放在了杨士冼面前。
“喝茶吧,今年的御前龙井,特地给你留了半斤。”
说到这里杨士冼便明白了。
兰沁禾十八岁便被特招进国子监教琴,西宁郡主一手七弦琴弹得天下闻名,加之又是钦封的郡主,在满是老头子老妇人的国子监里,颇受欢迎。
杨士冼就是她教的第一批学生,当时他已然二十六岁,比兰沁禾还要大八岁。
虽然后来科考的成绩一般,但他为人踏实细致,如今不过三十五,也做到了五品郎中的位置。
这其中少不了兰家在背后的提拔,九年来他同兰沁禾感情颇深,遇事都先同她商量,今天也是如此。
司礼监掌印太监林公公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只怕这个位子很快就要换人了。
杨士冼过来,就是想问问自己的老师还有万阁老会站在哪个候选人那边,免得他不小心站错了队。
从方才兰沁禾的言辞中,他已然明白了兰家的选择。
心里最念着皇上的……便是指的那位了——司礼监首席禀笔、提督太监慕良,慕公公。
“劳烦老师惦记,学生实在受之有愧。”他喝完茶,颇有些腼腆地看了眼兰沁禾。
一个五品官一年的俸禄四十二两,一斤新摘的御前龙井恐怕就要他两年的俸禄。
“什么有愧不有愧的,”兰沁禾摆手,“私底下称我老师,是你为人忠厚孝顺,可真要走到了外面,我一个六品司业,可得叫你一声杨大人。”
“学生不敢。”
说到这里不免让人有些惋惜,倒退十年,兰沁禾的名字享誉整个京师。
十七岁的少女坐下提笔能写文,上马挽弓能穿杨,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十二岁会元,十五岁解元,十九岁摘下状元,那时候哪有什么光禄寺卿兰沁酥,整个京师提起兰家女儿只知道兰沁禾。
无奈,万般种原因下,老师不得不被困在了国子监足足九年。
从十八岁进入国子监后,兰沁禾就再没有出来过,她的境遇和当年困在了翰林院的万清,一模一样。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在策论里挥斥方遒的少女兰沁禾,也在日复一日的死水生活中,渐渐磨平了性子。
……
“三小姐,这些都是郡主的衣服了。”银耳领着兰沁酥进了隔间。兰沁禾经常来绮水楼,这里备了她的两三套衣服,银耳拿出来,摆在了兰沁酥面前。
兰沁酥不在姐姐面前,面上便没什么兴致。她粗粗扫了眼面前的衣物,问道,“这些都是姐姐穿过的?”
“是,穿过一两次。”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她挥了挥手,赶人走。
“那奴婢就在外等候,您有吩咐随时叫奴婢。”
“不用,我让你回去。”
银耳抬眸,赫然撞上兰沁酥的眼睛。那双狐狸眼眼角上挑,在昏暗的隔间里,露出点点冷光,乍一对上,后背一阵发凉。
和姐姐兰沁禾不同,兰沁酥长了一张凶相,笑起来的时候美艳似妖,沉下脸来让人不敢对视。
“那奴婢就先回去了。”银耳欠了欠身,退出了隔间。
她是西宁郡主身边的贴身丫鬟,并没有那么惧怕兰沁酥,兰沁酥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隔间的门关上,兰沁酥这才慢悠悠地上前两步。
她褪去了身上的官服,脱掉了脚上的官靴,赤身.裸.体地站在榻前,静静地俯视着榻上的三套衣服。
半晌,她弯腰勾起了其中的一件,将它拎至空中,细细打量着。
松纹的开襟,内衬青灰色的里衫,是前两天姐姐刚穿过的。
望着望着,女子的两颊渐渐泛红,眼中也弥漫起了一层水雾。
姐姐、姐姐的衣服……
她倏地将整件衣服抱入怀中,整个人坐到了榻上,抽出另只手来回抚摸榻上的另外两套衣服。
女子鼻前的气息有些急促,她将脸埋进了榻上的衣物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香,都是姐姐的味道……
念着外面的茶宴还在继续,兰沁酥恋恋不舍地将脸从另外两套衣服上抬起,双手颤抖着将手里的衣服套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