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跟着站了起来,他蹙眉道,“酥姐姐你不必这样,过不了一年半载你再回来就是了。再说凌翕去了,万阁老正和王阁老争江苏呢,你去那里对你母亲也是好的。”
他去牵兰沁酥的手,“你现在就算留在我身边,心里还是会惦念西宁姐姐,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要是郁结于心,指不定又要病了。”
兰沁酥肩膀一颤,猛地转身扑进了皇帝怀里,哭泣着道,“万岁爷,您这样体贴关怀,叫臣怎么受得起……”
女子瑟缩着,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昂,像是只受了委屈似的垂耳兔。皇帝顿时心软。他环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肢,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柔声道,“这有什么,若不是有俗事缠身,我一定陪着你一起去江苏。只是你去了那里要时常回信,不要再多收男宠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夹了些蔫巴巴的委屈,“我再怎么说也是个皇帝,酥姐姐你总是收人,我也会难过的。”
还在哭的兰沁酥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笑,“您是帝王,海乃百川的气量怎么连几个男人都容不下?”
“又不是我自己想当帝王的。”小皇帝不满地抗议,“他们有什么好的,有我俊美吗?有我了解酥姐姐吗?”
“臣不敢明言。”
“好啊你,真是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两人离了江苏的话题,恢复了以往的说笑。
内阁两位宰辅绞尽脑汁的江苏布政使之位,就在一个有名无实的光禄寺卿几句话的功夫里得了手。
尽管这样令百官和天下士子寒心的事情屡有发生,可不管是内阁还是司礼监,都会死死地帮帝王保住秘密。
内里如何漆黑一团,外面始终纯洁光明。
兰沁酥从乾清宫里出来时,正遇上了来递江苏布政使候选名册的万清和吏部尚书。
她站在白玉石阶上,俯视着下方的老人,老人也抬着头有些愣神地望着她。
一上一下的视线对视了片刻,很快兰沁酥收敛了目光,踏着石阶下去,从万清身旁擦肩而过,浑然如不相识一般。
“沁酥……”万清开口喊了一声,句末又悻悻收声,似乎有些局促。
兰沁酥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她,笑道,“万阁老叫我?”
“你……”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想要劝说却又碍于场面,最后半敛了眼睑,“无事。”
“圣上这会儿心情不错,万阁老要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儿,可以现在去说。”兰沁酥整了整官袍上肩处的褶皱,接着转身朝着远处走去,“下官就先失陪了。”
她微抬着下巴,娉娉婷婷地踩在白玉道上,只是一个背影就散发着强势尊贵的意味。
吏部尚书看向了万清,万清歉意地笑了笑,“耽搁了,我们进去吧。”
自从兰沁禾离开北京到常州任职,她同小女儿吵了无数次架。倒王的紧要关头,兰沁酥提出了许多方案全部被万清否决,甚至还有几次被她赶去了祠堂罚跪省过。
“万阁老,您看清楚了,我身上的这件孔雀袍是皇上赐的,要打要罚也该由皇上处置,断没有内阁阁员直接发落朝廷官员的道理。”
可万清面前的这个不是十年前的兰沁酥,她连夜出府去了外面的房子,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女孩儿大了,多少都会有脾气的。”吏部尚书打着圆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锐利着呢,等她有了孩子,自然就明白做母亲的苦了。”
万清苦笑了下,“但愿吧。”
两人进了乾清宫,将名册递交了皇帝过目。
小皇帝没有打开,直接道,“关于江苏布政使兼巡抚的人选,朕已经有了。就派兰沁酥去吧。”
两人错愕,接着又听皇帝说,“对了,常州知府政绩不错,趁这个功夫给她提一提位置,让她进省里担任布政使右参议,你们拟了票就送去司礼监批红吧。”
“圣上!万万不可啊!”万清伏地高呼,“兰沁酥顽劣,江苏重地,怎么能派她前去!”
“那你说,应该派谁去。”皇帝皱眉,呵斥道,“好没有道理,朕给你们兰家这等赏赐你却这般不情愿。姐姐去得江苏,妹妹却去不得?都是你的孩子,身为母亲怎么能如此偏心?”
“兰沁酥胆识学识皆不如她姐姐,去了江苏,是国之大难。”万清顾不得天子不悦,疾声道,“求圣上收回成命。”
“一派胡言!”小皇帝恼了,从座位上直接站了起来,“兰沁酥去江苏就是国之大难了,那她在朕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西朝岂不是早该亡了?”
万清一颤,“臣不敢。”
“为人母却把自己的孩子看得如此不堪,我看兰沁酥有你这样的母亲才是大难!”皇帝喝道,“朕意已决,万阁老是准备抗旨吗?”
万清跪在地上,她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叩首,“臣不敢。”
……
圣旨传到江苏的时候,兰沁禾刚处理完凌翕的丧事,还停留在南直隶。
她和慕良待了几天,这会儿正在他的屋子里谈天。
“王瑞果然趁你不在的时候回了内阁,如今江苏群龙无首,他势必是要争的。”兰沁禾忧心忡忡,“若是新的布政使也是他的门人,可如何是好。”
慕良捧了茶给兰沁禾,“臣前昨晚接到了密报,似乎说新布政使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是谁?”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才道,“兰沁酥。”
“胡闹!”兰沁禾皱眉,“我同她是嫡亲的姐妹,我在江苏,她也来江苏,这像什么话!”
“万岁爷发了话,您是皇族的郡主,吃住也不在兰府,同兰家无关,和兰沁酥也用不着回避。”
兰沁禾马上就明白酥酥是怎么来的江苏,她头疼地扶额,单手撑在了桌上。
“她越大越不听劝了,眼下江苏局势扑朔迷离,她哪里担得起这个担子。怎么就来了呢,怎么能让她来呢!”
她闭着眼心乱如麻,“都说九千岁治下有方,短短两年时间就把东厂镇抚司管得服帖,若酥酥是您的妹妹,您该如何?”
慕良沉吟道,“娘娘,治下和治家是不同的。慕良没有家人,不懂其中的奥妙。”
若兰沁酥是他的下属,他可以留着以利驱之,以刑镇之。她是个好懂的人,典型的不择手段见缝就钻。兰沁酥和万清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见不得母亲死守什么虚礼道义,她只用最有效的方法做最利己的事。这一点倒是和慕良如出一辙。
兰沁禾眨了眨眼,“对了,你还从未同我说过你家里的事,你是怎么进宫的?”
“……臣不记得了,打有记忆起就待在了宫里。”这是慕良第二次对兰沁禾撒谎,同第一次仅隔半个月而已。
是了,他终究做不了君子,心里再怎么尊敬娘娘,依旧忍不住露出恶奴的嘴脸。
“真可惜。”兰沁禾笑道,“若是我能早点碰上公公,您这会儿就该在郡主府里了。”
“您怎么不早点来见我?”她搭上了慕良的手,那只手在夏天也冰凉似玉,摸起来格外舒服。
慕良红了脸,低头不说话了。他默默把手往前移了移,方便娘娘把玩。
他每日都有好好保养,涂着二十两一盒的护手膏,只希望娘娘能摸得舒心痛快。
第77章
慕良期翼地等待宠幸,但凌翕尸首未寒,兰沁禾不可能有那份心思。
她碰了碰慕良的手,很快就收了回来。
慕良心里一阵失落,可又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娘娘不是明宣帝,她是有抱负的国士,他应当支持娘娘,不该勾着她往坏处堕落。
兰沁禾是从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和慕良亲热的,她压根就不觉得有人能刚刚参加完丧礼后还想着那种事,于是也没注意慕良的小心思,开口道,“老师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明日一早就要赶回常州,你自己在南京要多保重。”
慕良张了张嘴,他刚想说话外面就传来了宣兰沁禾的声音。
兰沁禾和慕良对视一眼,随后起身对他道,“我去去就来。”
“是。”
慕良是知道传唤兰沁禾所为何事的,为褒奖兰沁禾在常州解决了鸡瘟,并且处理了李门逼迫百姓逃税这两件大事,朝廷升她为江苏布政使右参议,日后她就该留在南直隶的省衙里了。
慕良打从心底里高兴,他日后再想见娘娘便容易得多,甚至可以和娘娘朝夕相伴,随时伺候了。
兰沁禾出去接了旨,在听到升她为布政使右参议后猛地抬头。
“恭喜兰大人了,快接旨吧。”宣旨的官员笑眯眯地让她起来,可兰沁禾却一动不动。
她好不容易在常州有了起色,可以将从前积压的冤情、府里的歪风邪气一件件着手处理了,现在竟然让她做什么参议,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而常州那边好不容易积累的一层砖墙也必然要塌。
虽然在旁人的眼里升迁是好事,但兰沁禾私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她宁愿就当一个县令,好好的把一县的百姓给安顿好,不要刚坐热一个凳子又换一把椅子。
但再不情愿,圣旨已经下了,她无法抗旨不尊。
于是慕良看见兰沁禾回来时,便是一脸凝重。
他立马收敛起了自己的窃喜,端出惴惴不安的表情问,“发生什么事了?”
兰沁禾将圣旨拿给他看,淡淡地笑了笑,“没出什么事,是好事。”她的笑不及眼底,并不喜悦。
慕良搁了圣旨没有看,“娘娘,休息两日吧。”
现在的兰沁禾,连在京城惯有的客套笑容都寡淡了两分。
半年来她没有休息过一日,用的灯油费都比从前翻了一倍。
兰沁禾愣了愣,没料到慕良忽然说这个,好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我没病没灾的休息什么?”
慕良张口,最终只是呐呐道,“臣只是……怕娘娘太累了。”
这样暖心的话让兰沁禾柔和了眉眼,她抿着唇浅笑,“不累,体肤之劳而已,比在郡主府时快活。”
虽然常有被气得冒火的时候,可她现在是踏实的,比在郡主府听戏打牌要开心许多。
兰沁禾这样说,慕良便没了言语。
“不过我确实该歇两日,”兰沁禾歉意地看向他,“你来了江苏那么久,我还没有好好陪过你,之前实在是分身乏术,趁着上任之前还有三日空闲,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现在的常州已经不归她管辖,左右也没什么天大的事情,她应该顾忌下慕良的感受。
政事要做,家人也不能疏忽。
慕良睁眼,望着女子含情的双眸,他心里咕噜咕噜地冒气了甜泡泡,但面上他只是腼腆道,“娘娘不必迁就臣……”他哪里敢让娘娘陪着他浪费时光呢。
“不是迁就。”兰沁禾正经地纠正他的措辞,“我是觉得欢喜才待在公公身边的。”
她已经和慕良交换了信物,聘礼嫁妆都齐备了,就连欢好都有了两次,怎么会只把他当做消遣呢。
说是陪伴,但最后慕良还是揣度着兰沁禾的心意,提出想在南直隶的田垄散心。在明白慕良提议的深意之前,先需要了解一下西朝一个省内的官僚结构。
巡抚、总督是临时的官职,一般都由布政使来兼任。一个省内最高长官被称作布政使,掌管一省民事;其次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
所谓布政使、按察使并不仅仅是两个人,而是两个机构,其中还包裹参政、参议、佥士等一系列官职,这两个机构里的最高长官被称为布政使、按察使。
兰沁禾即将担任布政使参议就是布政使机构中的一个官职,需要兼管兵备道。
西朝兵备道除了最开始的练兵、剿匪、屯田和粮饷等军事职能,发展至今还包括了抚民、处理道内冤假错案等民事职能。掌管兵备道的长官都是各省布政使、按察使的参议、佥士。
一个兵备道内,除了最高长官,还会有指挥卫等辅佐。换而言之,从现在开始兰沁禾成了纳兰珏的上级,她们开始在公务上有了交集。
兰沁禾的官路从这里开始有了偏向军事的趋势,按照西朝文官节制武官、武官地位低下的情况来看,她虽然有这样的趋势,但大体上不可能接过兰国骑的衣钵、真正地跑到沙场上杀敌,更大的可能还是在复杂的文官集团里面徘徊。
慕良所提出的让兰沁禾陪他到城郊走走,一个是看看外面的治安,使她对辖地有大概的了解;另一个原因是此时正值六月,江苏的早稻和蚕丝已经成熟了,正好可以去审查一下民情。
他知道兰沁禾心底还是惦记着公事和百姓的,不敢耽误她的时间,更不想让兰沁禾以后回想起来,自己就是个累赘。
两人脱了绫罗,换上了麻衣,牵了一匹马走了出去。
兰沁禾已经许久没有穿过麻布了,她看着自己卷起半截的袖子,颇为感慨,“丝绸穿久了,连粗布都穿不惯了,日后还是要多穿粗布。”
“娘娘说的是。”慕良恭敬地附和着,心里不以为然。
肉糜吃惯了,偶尔喝粥算是养胃,可若是顿顿喝粥,那就半点乐趣也无了。
兰沁禾牵着马,她看着两边田地里的农户,倏地一笑,“你说等我们老了,也在江南租个院子置办些田地好不好?”
“娘娘是记起陶渊明了?”
两人说了一句,接着很快沉默了下来。
兰沁禾想要这么做容易,慕良却不行。他是太监,死也要死在宫里。
“慕良,我从前就在想……”兰沁禾低头看着脚下的泥路,“你这样子不是个正道。”
一旦有了矛盾冲突,皇帝身边的奸宦首当其冲。慕良现在的做派,等王万之争有了结果,小皇帝又长大了,太后就要开始收拾他了。
这其中的关系慕良又何尝不知。
“生死有命。”最终他只是低低地这么说道,“打进了宫,做奴才的就没指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