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一日算一日吧。
兰沁禾停了脚步,松开了缰绳。
六月的上午日头已经烈了,慕良体虚,走了这么会儿路额上出了汗。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拿出了帕子给慕良拭汗,接着扶他上了马,“中午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吃点东西吧。”
难得的休息,她不想继续这些扫兴的话题。
慕良睁大了眼睛,要他坐在马上让娘娘给他牵马,这成何体统!
他急忙抓住了缰绳,想要下来,“娘娘您坐,臣想要走。”
兰沁禾回头,“你想要走?”
“是。”慕良点点头。
女子弯起了眸子,“那你继续想。”她说着转回了头,拉着马往前面走,甚至还走得更快了。
慕良一愣,一边扶着马维持平衡,一边扶着斗笠防止掉落。
娘娘方才是在同他玩笑?
他怔怔地回想着刚才女子笑意吟吟的面容,在慕良的印象里,娘娘还从未对他露出过这般轻松的姿态。
霍然之间,慕良反应了过来,娘娘是同他更亲近了么。
胸口升起了一股酸涩的暖流,温暖但是尖锐。每当兰沁禾朝慕良走近一步时,他就免不了去想:这样的光景还有多长、娘娘日后厌弃了他怎么办?
不管兰沁禾承诺多少,慕良并不相信。
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将主子的一两句喜爱信以为真的奴才,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聘礼也好、表白也罢,兰沁禾撼动不了慕良二十年来见证的血腥黑暗。
他能爬到司礼监老祖宗的位置,除了狠,最大的长处就是看得清自己。
三十多岁的老太监,长得又丑又不知趣,娘娘可以贪他五年、十年的新鲜,可谁能保证一辈子都是如此?别说他一个太监,就是满天下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又有几个能一辈子恩爱如初。
万事利当头,要想娘娘永远愿意看他,除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让自己和兰门绑在一起别无他法。
他不会是第二个舒铃,绝不会被主子偶尔的好言好语骄纵了内心。
慕良永远恪守着心中的警戒线,他在娘娘面前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奴才。
兰沁禾带着慕良走进了家小饭馆,她伸手去扶从马上下来的慕良,帮他掸了掸衣上的褶皱。她在帮慕良整理衣裳的时候一直不见小二来牵马,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京师,只是个村头小店罢了,于是自己去栓好了马。
慕良打量了一下这家两层的客栈,这里远离市区,地租倒是便宜,这家店占地不算小。可是屋檐屋顶都积了灰尘,门前的梁柱也有点烂了,从门里往内往更是昏暗一团,浑然一副肮脏油腻的模样,娘娘怎么能在这里吃饭?
兰沁禾拴好马回来,就见慕良站在店门口,面色犹豫不决。
“怎么了?”她问,“是想回城里吃吗?”那路上就要花不少时间了。
这时候正是饭点,里面坐了不少人,慕良再一看那些食客的穿着打扮,都是些粗蛮的农户,就更加不愿意让娘娘在这里待了。
他踟蹰道,“娘娘,我们还是回去吃吧。”
兰沁禾愣了下,她昨日听慕良说要来外面走走,特地问了衙门里的人有哪里好玩,这家店是百年的老店,盐水鸭做得南京闻名,她是打算带着慕良来尝尝鲜的。
不过慕良毕竟在宫里待惯了,这样的地方确实为难他。
思及此兰沁禾便颔首,“也好,那还是回去吧。”
两人说话之间就要走,忽然打后方传来了马蹄声。回视过去,就见尘土纷扬,打马上下来了几个扛着大刀斧子的壮汉,直直地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人身高九尺,将一柄九环刀抗在肩上。
他一眼看见了门口的兰沁禾,鱼珠似的眼里绽出了两分邪佞,嘴角也忍不住上扬,露出了一口结实发黄的牙齿。
兰沁禾目光一沉,错步上前,将慕良挡在了身后。
倭患肆行,江苏布政使病逝,她便料到民间会不太平。
第78章
来者不善,兰沁禾这次出门又没有佩刀,她扫了一圈面前的人,约莫十七.八个,浑身上下一股匪气。
收割的季节,是抢劫掳掠的好时机。
为首的壮汉将肩上的九环刀放了下来,抵在地上,狞笑着望向客栈前的女子。
“小娘子好眼生,新到的南京?”
此时的兰沁禾穿着普通麻衣,三千青丝只用一根木簪挽起,这代表了她是无害的猎物,同官府和乡绅没有关系。
不过如果对面的不是劫匪而是真正世家的子弟,就会注意到,兰沁禾头上那根木簪看似朴素,实则价格不菲。
西宁郡主的做派一向如此,毫不起眼的一根络子都是莲儿精挑细选出来的,难为她能从全天下的宝物堆里找出最简单的样式来。
尽管穿着朴素,但兰沁禾在钟鼎之家养了快三十年,又一辈子同书琴作伴,就算不看相貌,那周身的气度也足以吸引人。
她前一刻望着慕良充满爱意的神情一丝不落地入了这群山匪的眼,那名动京师的美人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木兰,花朵洁白靓丽,枝干清隽干净,自她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和身后老旧的客栈格格不入,极为显眼。
客栈的老板见势不妙,连忙搬着木板出来把门关了,急着和外面划清界限。
“大哥,同她废话什么,赶紧抱回去,今年冬天的被窝就有人暖了。”周围的男人放肆地笑了起来。
慕良顿时气血翻涌,兰沁禾还没有什么反应,他气急败坏地怒喝一声,“滚出来!”
就见两旁的墙角、树木后面倏地冒出了数道身影,乍一看皆是穿着普通的农户,细看之下这些人神情刚毅,手里都还提着统一的佩剑。
镇抚司锦衣卫。
兰沁禾在这帮匪寇出现的第一瞬就挡在了慕良前面,她想起了去年的鸿恩寺,不和这帮土匪废口舌,护着慕良往后退了两步,对着冒出的锦衣卫们下了命令,“捉活口,带回臬司衙门。”
她今天出来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身边还有个司礼监的老祖宗、皇帝依赖的九千岁,怎么可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这些护卫一路都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护驾。
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们让山匪愣了下,他们很快从这些人训练有素的动作上看出了——这对男女大有来头,立马打算逃离。
兰沁禾也不去看结果,她扶着慕良上马,安抚道,“别怕,别看。”她怕慕良又想起鸿恩寺的那场刺杀。
这里不需要她,若是西朝的锦衣卫连几个土匪都收拾不了,他们也该趁早亡国了。
慕良被安抚了依旧气得不轻,他坐在马上还要扭头去看那几个土匪被揍得如何,而兰沁禾心中更多的则是忧虑。
江苏此时内忧外患,果如她所料贼匪也多了起来。这会儿还是正午,这些人竟然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走出来,若是到了晚上还不知道会如何为非作歹。
看那店家的神情,虽然恐慌但并不惊愕,关门的速度极快,想来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这么下去不行,倭寇进攻了江苏,这是个可怕的信号,预示着他们有了一举进攻西朝的计划,要是国内的反民盗匪再闹起来,恐怕不久就要动摇国本了。
她一边驾着马飞速回了城内,一边心里想着这糟糕的局势,脸上的表情便也十分严肃。
慕良见她疑似不悦,心里愈加懊恼。虽说是体察民情,可他实在是太放松了些,和娘娘出来竟然没有事先清道,还闹出了这种事。换做是皇上,慕良这样的失职砍头也不为过。
他一时心中焦急,自打遇见了娘娘,他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比底下的洒扫太监还要浮躁。
娘娘会怎么想自己?
就是慕良自个儿都断不会再用这种浮躁轻率的人,更何况风口浪尖上的娘娘。
他确实该好好反省了。
现在的他越来越心安理得地接受娘娘的宠爱,真变成了普通的脔宠,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娘娘厌弃。
慕良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摒弃杂念。
他要好好调整状态,不能失去自己唯一的价值。
若是兰沁禾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但没能让慕良软化,反倒让他内心的防御墙更高了,她恐怕会十分头疼。不过此时她是察觉不到慕良的变化的,将他送回千岁别苑后,拉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吓到了吗?”
她带慕良离开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让他听到了几声惨叫。
慕良摇了摇头,对着兰沁禾跪了下去。
“臣办事不周,求娘娘责罚。”
兰沁禾无奈,用了力气把他拉起来,“这事同你何干?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她皱着眉,说得很严肃,真把慕良唬住了。
兰沁禾哪里忍心看慕良这副无措的可怜样,刚板了一息的严肃瞬间消融,把他按进了怀里揉头,“还说什么在敬事房学了伺候主子,你知道今日换做是宫妃或是舒铃该做什么吗?”
慕良抬头,茫然地看着兰沁禾,主子遇刺,不管是谁都该回来跪下请罪。
兰沁禾笑了下,捧着慕良的脸轻声道,“你该瑟瑟发抖,露出副受惊了的模样,然后求我留下来好生安慰你。”
她的气息轻轻柔柔地洒在慕良下巴上,像是绒毛拂过,又痒又暖,暖得慕良脸都热了。
“这、这……”他干巴巴地憋出句话来,“这样有失体统。”
慕良不是靠妩媚多情上位的,他从不走这条路子,没有矫揉造作的经验。
兰沁禾被他逗笑了,弯着眸子退开了两步,“好,是我受惊了,还请慕公公垂怜。”
她话是这么说,可到底也没有寻常弱女子的姿态,笑意吟吟地望着慕良,反倒更加让人慌乱了。
慕良知道兰沁禾在逗她,从遇见土匪到现在她都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只是插科打诨地让他移开注意力,生怕旧事重演,让他受到惊吓。
但既然娘娘想让他这么做,慕良就配合着。
他伸出了手,想要揽一揽兰沁禾的肩膀,可手伸出去了,却在半空颤巍巍地僵硬住,迟迟不敢落下。
他没有胆子去搂兰沁禾。
兰沁禾站着没动,等着老祖宗的爱抚,她开口安慰道,“把我当做你的干女儿们一样对待就好了。”末了还轻笑了两声,调侃道,“她们怎么叫你来着,老祖宗还是干爹?”
被娘娘叫了干爹,慕良浑身的血液从脚蹿到头顶,结巴了起来,“臣、臣没有干女儿,只有孙女儿,不常见。”
他不怎么涉足后宫,不认宫女,只认宦官。唯一眼熟的孙女也就是平喜几个认的女儿,他才偶尔见过几面。
“您这样可不行,连点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出么,老祖宗。”兰沁禾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倚进了慕良怀里,“说点好听的,慕公公对着谁都能又说又笑,凭什么委屈了我。”
慕良感觉怀里一软,他跟着腿脚也酥软了,差点站不住。
脑子里磕磕绊绊地蹦出些句子来,他生硬得仿佛背书,“娘娘莫怕,您身上有龙凤之气护着,几个匪寇怎么能伤得了您……臣现在就让锦衣卫把他们送来给您出气。”
噗嗤。
兰沁禾忍俊不禁。
“好没意思。”她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可没有一点“没意思”的模样,分明是觉得有趣极了。
慕良呐呐地收声,他也觉得自己总在娘娘面前嘴笨。
不过提到了那些匪寇,兰沁禾确实得下午回衙门一堂处理。
她逗弄够了慕良,直起了身子道,“跑了一个上午,你去梳洗一下,我陪你用完午膳要出去一趟,晚上再回来。”
虽然是休假,该做的事情也拖不得,这便是常有的无奈了,到底正事要比儿女私情重要些。
这不仅仅是匪寇本身的问题,而是从这些匪寇背后投影出来的江苏官员的懒政、怠政现象。如此重要的江苏,何以至于她第一次出门就遇见匪寇,可见平时管理松散、将官们维护不当。
既然接了这块的兵备道,她就得好好整顿一番风气。
慕良也明白兰沁禾心中所虑,他们刚才回来的路上兰沁禾便面色严肃,恐怕是急着回去处理的,只是为了安抚他才留下说笑吃饭。
她念着慕良心里有阴影,按捺着急虑,直到吃饭完、确定他真的无碍才准备离开。
兰沁禾去了臬司衙门,要求提了人犯审问,负责的牢头对着她陪着笑脸,“兰大人,这件事您就不必操心了,罪犯已悉数斩首,您回去歇息吧。”
兰沁禾一怔,不可置信地追问,“已悉数斩首?锦衣卫的上差们将他们送来才不过一二个时辰。”
牢头道,“您也知道是锦衣卫上差送来的,上头自然得重视,按察使大人亲自吩咐的事儿,都已经处理好了,您老安心吧。”
“那罪犯们的供纸呢?”兰沁禾抬手指向牢房,“十几个人犯,就是抄录口供挨个的签字画押也得一个时辰,你们审出来的供纸呢?”
“哊,那个您就得去省里调了,小人手里可拿不出来。”
听到这样荒谬的答复,兰沁禾不免心中震撼,继而生出了无限的愤懑,天理王法具在,江苏的官员何至于如此大胆!
她在常州翻看案卷,好些三年前的案子都挤压着没有处理,怎么可能她前脚将那么多人犯送来,后脚就已经行刑了。
女子咬牙,眉间沉重,旋即转身,那身靛蓝的官袍在臬司衙门前留下了一道蓝影,接着转向了千岁别苑。
既身披锦袍,食其官禄,这件事她势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第79章
应天府溧阳,丑时三刻,夜正浓。
这里是应天府和常州府相交的地界,本来宁静的凌晨之时忽然有一阵浩大的马蹄声踏过。守在溧阳的官兵揉了揉眼睛,跑出来拦人,“站住!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为首的骏马上是一抹不相配的娇小身影,她侧身勒马,动作麻利,面目隐在夜色中,抛了块令牌出来。
“江苏指挥卫,奉命前往应天府办案。”
守卫看了眼令牌,“我们没有接到有指挥卫要经过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