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了,就凭如今朝中的年轻将领中,她的经历最丰,性格最沉稳。”
“沉稳?”殷姮失笑,“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你跟我说她性格沉稳?”
兰沁禾颔首,“至少她不会像古朔那样,孤身踏入什么悬崖峭壁就为了打一只鹿。”她说罢转身对着万清再拜,“万阁老,此事不难看出古朔此人贪功冒进,下官以为还是该由纳兰珏领兵。”
刑部尚书适时站出来帮殷姮说话,“下官不敢苟同,请万阁老三思。”
杨士冼也跟着站队,“下官认为兰大人所言有理有据,理应由纳兰珏领兵。”
万清看了看左右,最后沉吟道,“军国大事,还是得由司礼监和圣上定夺。”
她撑着身子起身,“我看今天就到这,麻烦殷阁老和兰大人各上一道疏,明天同司礼监御前议事的时候,把它拿出来议一议。”
两人拱手行礼,恭送万清离开,等她彻底走出公署后,殷姮起身,看向了兰沁禾。
“沁禾。”
她叫的不是兰大人,而是沁禾。
听到这个称呼,杨士冼和刑部尚书知趣地退下了,由着这两个关系复杂的人私谈。
兰沁禾回视,“怎么了?”
殷姮上前了几步,右手拍上了兰沁禾的右肩,微微偏头,同她耳鬓私语,声音轻得微不可闻,“古朔如果败了,朝廷还要靠我筹集军饷。”
她说完这句话,又拍了两下兰沁禾的肩,接着才走出了公署。
兰沁禾侧身,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眸色渐深。
古朔如果败了,朝廷还要靠殷姮筹集军饷;纳兰珏如果败了,兰沁禾则罪无可赦。
这是劝告。
她皱起了眉,站在原地久久思忖;半晌后才出了公署,朝着外走去。
虽然殷姮成了自己的政敌,但是有些事他们还是站在同一边的,例如求宫里出一部分的钱修缮褚秀宫。
兰沁禾从公署出来,回郡主府的时候路过司礼监,顺便求见了慕良。
她将今天内阁的事情简述了一遍,“大抵如此,你看看能不能跟圣上提一下,修缮褚秀宫的钱大内出二十万,户部再出六十万。”
要从皇帝的私库里拿二十万,实在有些难度。
慕良思量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去年朝廷刚刚消去了赤字,可大内的钱也并不充裕。前两日皇后娘娘刚刚过完寿辰,褚秀宫又进了一批秀女,臣还得回去仔细看看账册。”说完他又安抚道,“这毕竟是军国大事,万岁爷能体谅一定会体谅的,二十万不行十五万、十万,臣看看能出到哪一步。”
兰沁禾弯着眸子,冲他笑道,“你能跟我保证到这一步,我心里就有底了。”
司礼监毕竟是重地,两人不好相处太久,她勾了勾慕良的广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好了,我走了,明日御前见。”
慕良弯腰低头,“恭送娘娘。”
兰沁禾摆摆手,和他道别后回去写举荐纳兰珏的本章。
翌日一早,在内阁和司礼监的御前议事上,皇帝开口问了,“万阁老,你们内阁既然主战,那么抗击鞑靼的主帅选出来了吗?”
“是,”万清朝前走了一步,弯腰行礼,“这件事臣同殷阁老…”
然而,突变横生。在老人弯腰低头的一霎,她整个人向前栽了下去,囫囵地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兰沁禾一愣,继而猛地大惊,上前拉住万清的臂膀,连声疾呼,“母亲?母亲?”
殷姮马上放下手里的本章,“让开。”她拨开了兰沁禾,伸手放到了万清的鼻前。
还有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兵部尚书(抬头望天碎碎念):好烦,我好讨厌那个兰沁禾,但是因为要一起工作所以不能撕破脸,妈妈从老家带来的橘子我分给办公室同事的时候,还不得不给她一个。好烦……我讨厌她……她真讨厌……
第94章
议事被迫打断,万清送进了太医院。
殷姮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了太医,出去对上了心急火燎又不敢上前的兰沁禾。
“母亲她……怎么样了。”她忐忑不安地问。
殷姮抿着唇,“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说好治很好治,说难治也难治。”
“到底是什么?”
殷姮看了眼里屋,扶着兰沁禾的肩膀让她借步说话,两人走到了院外,她才开口,“肝风内动。”
殷姮压低了声音,“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这病多因年老肾亏、过度劳倦、七情所伤、饮食不均。不要再让她通宵达旦了,一到亥时就让她歇下,哪怕睡不着躺在床上闭眼发呆也好。三餐一定要吃齐,平日里该放手的尽量放放。”
兰沁禾赫然回想起她刚刚回京师那天去找慕良,在府里看见书房还亮着的灯。
“万阁老今年五十九了,该好好保重了。”
她猛地僵在原地,浑身都被冰雪浸透了一般。她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凌姨也是五十九去的。
七情所伤,除了上头的老人、底下的孩子们要操心,万清老年失友,安能不悲恸于心。
殷姮叹了口气,“万阁老现在看着,比王阁老还显老态啊。”
王瑞和万清不一样,他只管好最近的几个门生,万清却不管人还是事都要一一过问。她别说血燕,就是三餐也不一定按时都进,到了这把年纪,生死全然只看天意,自己又不多加保重,随时去了都不奇怪。
兰沁禾红了眼睛,低着头张了张嘴,片刻喃喃自语,“是我不孝啊……”
殷姮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江苏是尽忠,自古忠孝就难两全,没什么对错的。”她又望向了里屋,“不过看这个样子,万阁老一时是没法回来理事了。”
首辅不在,次辅代理。这一次抗击鞑靼的人选势必是古朔了。
兰沁禾绯色官袍下双手隐在袖中,她握紧了拳,再没有心思管这些明争暗斗。
毕竟是老臣又是首辅,皇帝准了兰沁禾两日假回去照料母亲,又派了贴身的大太监前去安抚,以示隆恩。
慕良带着皇帝赏赐的药品来兰府的时候,正好兰沁禾出来倒药渣,她亲力亲为这些事情,不假借丫鬟之手,刚刚喂完万清一副药,准备去清洗药罐。
见到慕良后她并无太多的意外,勉强一笑,“慕公公来了?”
床上的万清听到了这句话,支撑着爬起来要见慕良,“是、咳咳……是慕公公来了?”
兰沁禾听到响动后连忙返身回去,慕良也顺势跟她进屋。
“万阁老不必起来。”他按住要起身的万清,将手里的药品放在一旁,蹲到万清床前看望她。
万清虚虚地露了点笑容,“一点点小事,哪里就得劳烦慕公公亲自跑一趟。”她没有那身华丽的一品绯袍撑着,着了白色的亵衣后显得极为虚弱。
慕良柔声道,“是万岁爷让我来的,他老人家心里记挂着您呢。”
“强敌进犯,这种时候我却倒下了……”她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万清苦笑,“愧对圣上啊。”
“内阁的事情暂且由殷阁老代理,这打仗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您老不必担心,好好休养着,万不要再为难自个儿的身体了。”
万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慕良传达了圣意,便退了出来,兰沁禾送他回去。
两人走在花廊上,慕良望向了兰沁禾,“太医院的太医都说了,这病好好养着,不是什么大事,娘娘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兰沁禾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远方的老树,“我有心想劝母亲告老,可她连说的机会都不给我一个。”
慕良跟着叹气,“恐怕就是万阁老愿意告老,万岁爷和太后也不会答应。”
殷姮再有才气韬略,今年也不过三十四,在万清手下当个次辅可以,她还担不了首辅的大任。兰沁禾也才刚刚踏进正轨,离能够继承万党一脉还早得很,这个时候必须有个德高望重的老臣顶在上头,把西朝撑住。
万清要是现在走了,官场势必大乱。
兰沁禾停下了脚步,她侧身看向慕良,慕良也停了下来,不解地回望兰沁禾。
“你眼下的青黑又重了。”她轻轻开口,想要碰一碰这人的眼睛,却碍着家里人多不好动作。
兰沁禾抿唇,“母亲已经这样了,慕良,我经不住你也倒下的。”
慕良脸上一热,双手拢在袖子里,恭敬地俯身,“是,臣会注意着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哪次就真的听进去了。”兰沁禾摇摇头,“我真希望你只是个小太监,那样我就能向圣上把你讨来,你便再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这番对话曾经也有过,可这时候兰沁禾的心态和从前截然不同,她深深地望着慕良,“你现在是一人之下的九千岁,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花不完的钱,可你每日都几乎待在宫里,那座千岁府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你不贪酒,不买女人,也不爱什么书画古董,慕良,你这么是为了争什么呢。”她知道慕良绝非为了什么民生大义,可他也过得并不享受奢靡,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过活呢。
这席话有些尖锐,慕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娘娘,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宫,没法老老实实地攒点钱、做个轻松的营生过完一生。在宫里,不是被踩就是踩别人,所期盼的,说到底就是想活得像个人。”
但他这辈子到死也做不了人,只是个半身的奴才罢了。所谓权宦,能有几个可以善终,就算是小心了一辈子上任掌印林公公,最后也是死在了自己的干儿子手上。
他抬眸,明明要比兰沁禾高出半个头,却像是在仰视她似的,那抬眸打量她的神情卑微到了尘埃里。
“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在臣的眼里,娘娘是天人,臣就想着哪日能跟天人靠得近一些,自己也就像个人了。”他说完腼腆又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反而愈加的自惭形秽。”
兰沁禾一怔,她顾不得还是在家中,一把拉住了慕良的手,“你这样说,叫我怎么担得起。”
慕良摇摇头,后退了一步,把手从兰沁禾手里抽出,人多口杂,娘娘得避嫌。
“不论娘娘信不信,臣永远都不会改变心意,臣不是个好奴才,侍奉着二主,可臣的心里,一直只有您一个主上。”
这是放肆的话,也是慕良难得镇静的情话。兰沁禾并不欢喜,反倒愈加心酸。
慕良不等她说话,率先躬身拜别,“万阁老那里还需要您看着,臣就不多打扰,先回宫了。”
兰沁禾张了张嘴,她想说点什么,可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去吧。”
打从第一面开始,她对慕良就抑制不住的心存怜惜,这种感觉在日后的相处之中愈发浓烈。
怎么会有这样的司礼监掌印,怎么会有这样让人心疼的九千岁。
她望着慕良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回了母亲身边。
她是个不孝子,也是窝囊的妻子。既不能让父母安心、抱到孙儿,也不能让丈夫平安喜乐。
兰沁禾闭了闭眼,怅然无比。
……
两日后兰沁禾回到了公署,接下来的日子由家中的几个孩子轮流照料万清——除了兰沁禾。她以国事繁忙为由搬出了兰府,又回到了郡主府,甚至连散值之后也从不去兰家。
这样的举动让人纳闷,有些殷党的御史已经写好了奏章,随时准备弹劾兰沁禾不孝之罪。
等兰沁禾回到公署以后,发现内阁还在议谁去打鞑靼的问题。她心中疑惑,自己不在,母亲病了,殷姮怎么会把这件事拖到现在?
事实上殷姮也是无比郁闷,万清一倒她就报上了古朔的名字,拟了票拟、递送通政史司转交司礼监披红。结果票拟到了司礼监,又被打回来了。
想也知道是慕良不同意。
他也不说谁去合适,挑了古朔的一堆毛病,让内阁再选别的人过来。内阁再选出别的人选,他又一一打回来,反正没有一个能通过。
殷姮当然明白慕良心中早有人选,那就是兰沁禾举荐的纳兰珏。
虽然万清暂时走了,可万党一派还有司礼监的老祖宗做镇山利剑,实在让人又气又憋屈。
兰沁禾刚一回来,了解了其中内情后,明白是慕良在帮她拖着。于是立即自己上了一道疏举荐纳兰珏,果然交由司礼监后,司礼监立刻批准。
接到任命的圣旨之后,殷姮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兰沁禾。
该提醒的她都提醒了,古朔要是败了朝廷还要用她来筹集军饷,可纳兰珏若是败了,兰沁禾首当其冲,但愿这个纳兰珏能不辜负沁禾的苦心罢。
她把圣旨递给兰沁禾,凤眸微弯,“纳兰珏既然是兰大人举荐的,圣旨就由兰大人安排送往江苏吧。粮草先行,我昨日就让他们押送过去了,你告诉纳兰将军,只要能打赢这一仗,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这件事她不再沾手,对方是沁禾,背后的那些小动作她就不做了。与鞑靼对战或赢或败,全看天命吧。
兰沁禾接过圣旨,抬眸对上了殷姮的眼,她轻轻颔首,“好,下官就代她谢过阁老了。”
明宣九年九月二十一,接到诏命的纳兰珏被封为安远将军,领兵北上抗击鞑靼。
她先从江苏赶赴北京,接过了皇帝亲自递给她的帅印。
午门之下,女子单膝而跪,她身披黄金甲,面若冰霜,自眉梢到鼻尖有一道狰狞的长疤。背后是十数万的大军,广场上飘着各色的将军旗。
这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这场北上的战役集结了西朝如今所有杰出的年轻将领。
内阁辅臣和司礼监的禀笔们站在高台上,底下各色的将军旗便是这两大权力机关里的缩影,每一个将军背后都牵着千丝万缕的政党干系。
高巍浩然的紫禁城被城门一分为二,上是文臣,下是武将,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