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登基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出手袒护手下臣子。
现在温钧已经在他的暗示下拿到了会元,外人知道他连中五元的消息,估计以为他也是为了温钧的虚名才对他感兴趣,倒是不用再掩饰对他的欣赏。
皇帝想着,往前走了几步,在考生里装模作样地转了两圈,停在了温钧身后。
“……”温钧眯了眯眸子,手上不停,镇定得恍若无事发生。
场中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大臣们一脸噤若寒蝉,他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这样的场面下,更要镇定,才能不出漏子,获得皇帝的好印象。
温钧继续答题,写出来的字文雅清瘦,自带风骨。
身后传来一声赞叹的“好”。
温钧低下头,无声地勾唇,随即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被这个声音惊吓到,有些慌乱,然后停顿了一瞬,才接着写下去。
这是一场演给皇帝看的戏。
毕竟聪慧有才可以,多智近妖却不好。
皇帝都是多疑的,能够容许身边出现聪明人,却不会容许身边人心机深沉,不受掌控。
温钧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要是真的对皇帝的出现没有一丝慌乱,那就太过骇人了。
皇帝果然相信,虽然有些惋惜青年还不够镇定大气,却并不生气,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打扰温钧,从温钧身边走过,朝着众大臣走去。
“皇上。”大臣们连忙低声叫道。
皇帝低声道:“朕来看看就走,你们好生监督,殿试结束立刻将前十名的考卷送到御书房,至于其他人,你们看着批阅就好。”
“微臣遵旨。”大臣们拱手应下。
皇帝点点头,花白的短须微微抖动,像是在丰收季挖出一个超级大红薯的老农,心情愉快得不像话。
……
太和殿广场十分辽阔,温钧没听到皇帝的话,察觉到皇帝走了,有点出神。
虽然从礼部尚书主动向王莫笑示好的行为里,能看出皇帝应该对他颇为满意,但是亲身接触这古代君王,还是叫人有些热血沸腾。
封建社会,平民命如草芥,想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不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看他能不能抓住了这个机会。
想到这,温钧立刻将心思收了回来,认真地应付殿试。
比起会试时,还需要顾及主考官吴大人的偏爱,这殿试,就是真正地自由发挥了。
温钧将自己的理念尽情地挥洒在策论中,笔锋犀利,言辞毒辣,果断而狠绝。
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
当然,按照他观察这些年观察,皇帝正好也是好这一口的,所以就算他外表和理念不一,只要中了皇帝的心意,便是没有连中五元的名头,状元之位也唾手可得。
三个小时匆匆而过,殿试结束。
温钧收笔,深呼吸一口,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和表象,随着大队伍一起上交考卷,离开皇宫,等待殿试的结果。
丛安低声问他:“你可看见皇上了?”
温钧摇头:“礼部不是说了,不可抬头直视皇上的圣颜?”
“我也不敢看,现在觉得有些可惜。”丛安叹了口气。
温钧无奈:“今天殿试,老实点不好吗?过几日还要宣布结果,你有的时间看。”
“也对!”丛安很快想通了,又来了精神,满眼期待起来。
温钧摇头,露出一丝失笑之色。
季明珠对殿试结果也是十分好奇的,回到家,温钧又遭遇了她的盘问,和她说了一遍后,得到她差不多的反应。
“希望殿试结果快点出来。”季明珠说着,双手合十祈祷,喃喃道,“一定要是状元,一定要是状元。”
温钧握住她的手:“放心。”
焦急的几日等待后,四月十九日,温钧再次随礼部入宫。
这一日刚好也是朝会日,众考生领了进士服,匆匆穿上,然后在议政殿门外集合,分列两排,等待里面宣布最终的结果。
到时候,皇帝会直接开口宣布一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
而二甲等人的名次,将会由二甲第一名的传胪宣读。
对读书人来说,传胪也算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荣誉。毕竟一甲也就那么三个人,而二甲里,无疑以传胪最为尊贵,拥有唱名的权利,也在在皇帝面前留下一点印象。
可惜,名次还没出来。
这是最令人焦虑却又最令人期待的时刻,寒窗苦读十年,正为了这一刻金榜题名。
温钧的简历摆在眼前,宛若泰山,不可战胜,众多考生不敢觊觎状元之位,只能退而求其次,盯着榜眼、探花和最有机会的传胪。
若是能够得中榜眼探花传胪,也不枉这十年苦读。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的心里都悬着,议政殿里终于传来了宣召声。
温钧作为会试第一,走在队列最前面,带着众考子走进去。
然后,顺理成章的,被点为了状元。
“……苍南郡上林县温钧为状元……”
听到皇帝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温钧俯身行礼,心跳加快。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昨日他还是平凡的农家子,一朝便成了天子门生。站在金碧辉煌的议政殿里,让人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豪迈大气之感。
六元及第,千年出一次,从此以后,他也是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
这对于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而言,实在太难得可贵,因此心里的自豪也就愈发浓厚。
皇帝同样欣慰地注视着他,笑道:“爱卿才华盖世,六元及第,当为青史留名,臣甚慰之。”
温钧拱手,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微笑,轻声道:“臣惶恐。”
赐下殿试名次后,就要按照功名各自封赏官职了。
这次殿试结果和会试的结果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状元是会试第一名的温钧,榜眼是会试第二名的孔丰易,探花是会试第三名的陈子安,此后顺延,前十名毫无变化。
而丛安等人,名次也只上下浮动了几名,并没有成为一甲。
显然,假如将科举算成割韭菜,皇帝今年只看重温钧这一株韭菜,对其他韭菜压根不上心,所以才造成了这样名次几乎没有变动的情况出现。
对于某些会试超发发挥的人来说,这是好事,但是对于野心勃勃,对状元有窥探之意的人来说,这就不太妙了。
比如第二名的榜眼孔丰易。
孔丰易出自山东曲阜孔家,虽然只是旁系,却也接受过族学的精心教导,才华出众,在当地颇有名气。
他从未想过,自己参加科举,竟然会拿不到状元。
所以哪怕知道这届会试有个连中五元的天才,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参加殿试,想要让皇帝刮目相看,谁知结果却丝毫没变。
看着温钧的背影,他不禁露出了烦躁的神情。
连带着,对接下来的封赏都兴趣不大了。
反正也就是按照往年的习惯封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走了一会儿神,突然听见一个出乎意料的字眼,猛地回过神来,什么,官职竟然也和往年不一样?
温钧是状元,按照往年惯例,应该是进翰林院,官职从六品授修撰。但是皇帝表示温钧六元及第,乃本朝佳话,可酌情提拔,所以直接让他成了翰林从五品侍读学士。
一天之间,直接拥有了和王莫笑近乎同等的官职。
孔丰易目瞪口呆,烦躁中又多添了一丝妒忌之情。
可惜,这是合情合理的封赏,虽然有点略显丰厚,但是看在温钧身上六元及第的情况上,又显得十分正常,朝臣议论两句,纷纷表示理解。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除了温钧这个状元,榜眼、探花也进了翰林院,官职授正七品编修。
至于其他进士,还需要再进行一次朝考,才能成为庶吉士,再三年才能成为翰林,赶上一甲的进度。
孔丰易羡慕妒忌温钧,其他人同样也羡慕他,人心多有不足,听着封赏,各自想法不一。
封赏之后,礼部张贴黄榜,将所有考生的名次都誊抄于上面,张贴于长安左门外三日,供百官和百姓参度。因黄榜颜色若金,也称之为金榜,才有金榜题名之说。
最后,重头戏出现。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状元游街开始了。
第97章
游街之前, 其他进士无需做什么,温钧却还要另外去偏殿换上状元服。
状元服为朱红色,红罗衣、红罗裳、红罗蔽膝、白苏绢中单及绶带,头戴乌纱帽,脚踩黑色云头履,穿上之后, 让温钧清俊的面容多了几分风流邪肆之意。
丛安站在后排,正和名次相等的进士低声说着闲话, 看见温钧出来那瞬间,眼珠子瞪大,狠狠惊了一下。
他那谦谦君子的好友,只不过换上一身红衣,气质怎么就变化这么大。
“走吧。”温钧发现他的目光, 瞥他一眼, 有些无奈地收回目光,和旁边的礼部小官道,在对方的指点下, 出议政殿, 带领进士们出宫,踏马游街。
从金銮殿到长安左门,这其中,要经过太和门、午门、承天门, 再到大明门, 方能结束。
太和门外, 早有御林军准备好的队伍和马匹,众人按照名次先后上马。
每一匹马都配备了牵马的马夫,在前面牵着马,以防乱马惊扰百姓,旁边还有御林军一路护送。
游街除了是进士们的盛事,也是京城百姓的盛事,每一届进士的人选都是大家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游街之时,道路两旁总是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更有未婚女子,从二楼抛下鲜花、手帕、香袋、果子,表示对新科进士们的仰慕。
不配备御林军,很容易造成踩踏事件。
按照往年惯例,得到最多仰慕的,当属探花郎。
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习惯,殿试结束,总是最好看的那个进士被点为探花郎,久而久之,探花便成了容貌俊美男子的比称。
今年不一样,一甲三人都是年轻男子,可温钧的容貌俊挺清隽,明显超了探花郎三分不止。
当进士们踏马游街,刚一上路,便听见路边传来了惊艳的呼声,随后数之不尽的香囊鲜花纷纷落下,其中六成砸向了温钧。
更有那想要引起状元郎注意的女子,手里拿着青枣、枇杷,狠心往温钧身上扔。
温钧正在和身侧落后半个马头的探花郎陈子安说话,没有防备中了一招,眉心微拧,立刻反应过来,顾不上说话,眼疾手快地躲避了另一个果子。
探花郎陈子安哈哈大笑。
温钧无奈:“陈兄还有脸笑我?”
“这是温兄皮相之罪,陈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子安解释一句,笑得愈发幸灾乐祸。
他知道,若不是皇帝爱重温钧的才华,又想要这六元及第的名头,这探花郎之名肯定落在温钧身上,而他的名次也能顺延往上一位,拿个榜眼之类的,所以对于百姓们为自己报仇的举动,十分的喜闻乐见。
说着话,陈子安身手敏捷地接住了一个往温钧身上扔的枇杷,用手擦了擦,吭哧一口咬下,满足道:“甜!再多多地砸才好。”
温钧无语,不再和他多说,专心地躲避突如其来的果子。
状元郎高坐枣红马上,身披绶带,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优雅,遇见探出来的杏花枝头,修长手指轻捏抬起,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即便是躲避果子,也带着入骨的优雅。
一日之间,不知道迷了多少闺阁女子的眼。
街道尽头的一家茶楼二楼,季明珠在舅母的陪伴下,站在窗边眺望渐行渐近的游街队伍,目光落在温钧身上,再扫一眼周围狂热的女子,咬牙切齿:“夫君好受欢迎。”
二舅母扑哧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傻丫头,再受欢迎,也是你的夫君,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嘴上安慰着季明珠,二舅母的脸上却也有了几分担心。
温钧实在太过耀眼,才华出众,性情温和,温润如玉,以前没多少人知道还好,现在一朝金榜题名,暴露在京城女子面前,肯定要生出波折来。
只盼外侄女这一胎是个男丁,尽早生下来稳固地位才好。
她看了眼季明珠的肚子,目露期盼。
二舅母嫁入王家的时间比较早,和季明珠的母亲相处了一年时间,对季明珠爱屋及乌,希望这个外侄女能过的幸福,所以才有此念头。
季明珠倒是不知道二舅母的心事,听了她的安慰,咬了咬下唇,心里安定几分,目光盯着温钧的方向,出神想着事情。
显然,她也是有几分自己的小心思的。
正巧这时,温钧似有所感,也转头看了过来。
隔着百丈之遥,隔着山呼海啸的人群,两人目光相触。
季明珠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温钧率先有了动作,只见他勾唇浅笑,冲她扬了扬手。
“啊啊啊,他笑了,他笑了……”
周围的吵嚷声都无法入耳,季明珠心跳如鼓,紧盯着温钧,嘴角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二舅母说得没错,那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有什么可怕的。
季明珠安心之后,也露出了灿烂的笑颜,回应般扬手。
温钧目光微闪,这才满意地放下手。
又是一丛不知道谁家的杏花探出街头,温钧轻巧地避过,却因为帽子两侧有展翅,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顿时,帽子上落满了杏花。
他随手拈住一支,插在乌纱帽上,顿了顿,又取下一支,拿在手上,也没扔,不知道打算做什么用。
季明珠眼底亮晶晶,倒是没注意到那支多余的杏花,趴在窗口,托腮等待队伍靠近。
随着距离渐近,温钧的样子渐渐清晰。
季明珠不错眼地看着,心脏怦怦跳,只觉得戴上了杏花的夫君愈发清隽出尘。
事实证明,不止她一个人这样觉得。
道路两旁的女子见状,也是一阵低声的议论,对簪花的状元郎十分有兴趣。
与此同时,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带着丫鬟,出现在季明珠左侧的二楼厢房窗户边,翘首以盼游街队伍,低语地夸了温钧簪花之后的仪表,话题渐渐集中在了温钧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