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是不是,起了完全占据师姐身体的念头……
盛君殊面色惨白,双膝跪地,仍不放手,漆黑的眼瞳抬起,仰视那对金瞳:“垚山第十七代内门弟子,垚山十八代掌门盛君殊之妻衡南,前辈勿要伤她半分,以免亡山灭派,玉石俱焚。”
*
“碰。”
“碰——”
撞击之下,地面震颤,山壁上滚落下带着尘土的小石块,咚地砸在了衡南脑袋上,眼前雪花骤然拂开,耳边“簌簌”声如急雪,眼前的虫子如同退潮,惊慌退缩至巢穴。
衡南抬头的瞬间,看不见的墙壁嵌进了一段的锋利的刀头,刀颤抖着向下压着,旋即“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延绵,仿佛玻璃绽开了蜘蛛网裂纹。
猛地,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透明的碎片爆炸开来,落入水中,河面上旋转升起掀起冲天的银色水花,宛如巨蛟出水,直冲天际。
兜头盖脸的水浇下,将她浇了个透湿,衡南拿手遮挡,手脚好像解了封,有了冷热的知觉。
带着浅浅腥味的风席卷上岸,引得枯枝掉叶,少年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岸边,腰带相拍,右手拖着的银亮刀刃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许多水珠。
他引着新鲜的风,背着硕大的夕阳向她走了两步,舒一口气:“幸好我回去取刀。”
师兄发育迟,身量单薄,衡南从小受饿,更是矮小,不及他肩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他走近的瞬间,哭着猛推了他一把,师兄稳如磐石,到将她推得向后一倒。
少年猛然伸臂,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捞住她小小的身子。
她不是有意推他的。
她也不是仇恨的。
她甚至不是故意想哭的。
她只是,只是……
“你还挺凶。”少年竟笑了,将她立好,袖中松风将她环绕,上下打量一眼,“能推,说明胳膊腿都好。”
“走得了么?”带队师兄衣衫摆动,静静地看着她。
“走得了么?”少年的面容逐渐发生细微的变化,发丝向前延伸,梳理整齐,单薄锋利的面孔显出成熟坚毅的棱角。张扬的气息收敛进绀青色西装里,按在修长指骨下,压进金属表盘内,男人静默地看着她。
衡南脚跟落地,缓慢地睁开眼,对上眼前的眸。
盛君殊正握着她的手,以最谦卑的姿态,仰头看着她,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睛。
“……师兄?”
她的嗓音,像是好几百年没用一样沙哑干涩。
“好了,好了,师姐醒了。”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团揣进口袋,在警笛声中扑到碎裂的窗户边,“妈的救护车来了,师兄你……”
他回头,声音戛然而止。衡南弯腰,双手惊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后者靠在她怀里,已经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盛君殊被救护车拉走前,气若游丝地在衡南耳边说:“记得把我手机捡起来。”
“……”
*
医院。
四面白墙,白光从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盖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凉柔软的输液管,他睫毛低垂,脸色都是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
床边摆了个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双脚紧张地勾在凳子横梁,身子前倾,默默地盯着他。
刚才她在盛君殊着意强调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机里面翻到了一个加密的相册。
相册里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嗯……
这有什么好加密的?
她停了停,又默了默,沉着脸打开备忘录,顶着屏幕上那道蜘蛛网,从最上面那条关于她的置顶开始,一条一条地看。
盛君殊备忘录里存了好多的备忘事项,每一条都很细心地注明了日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有顾客在圣星的某个线下门店购物,越了不知道多少个级,把投诉电话打到他的私人电话这里,时间还是半夜,他把炒锅的型号记录了下来,留了那个客人的电话。
有一些是门派相关的。
表格里有很多外门同门的名字,名字后面是给出的款项,每一年总支出的款项,还有入账。他收集了一些关于“海上仙山”景点的新闻,甚至调查了景点的房价和地产投资可能。
他还做了一些风险投资。
准备过一些讲座。
参加过很多面试。
零碎地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旷课,约见班主任。”
只这个“又”字泄露了一丝情绪。
大约是像陀螺一样忙转着,一刻也没有放松,一千年对于盛君殊转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没有留下痕迹,他发丝依然乌黑,姿态依然挺拔,昂扬的精气神仍在,炙热,滚烫。
只像这样睡着的时候,显得内秀孱弱,似乎令人敢于冒犯。
衡南试探着摸了下他苍白的脸,又赶快收回手去。
一滴一滴的药水落下,她翻到了底,最底下是一条本月初添加的:资金链断裂,年底待还款1253.47万。
资金链……断裂?欠了……一千多万?
金属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肤,她联想到很多惊悚的可能:圣星快倒闭了,实际在亏空?或者因为补贴师门,盛君殊的公司周转出问题了;或者因为多了她的开销,把师兄的公司拖垮了?
所以盛君殊让她把手机捡起来,是心里放不下这笔欠的债吗?
“病人家属。”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衡南回头一看,护士进了病房,“你是盛君殊家属?”
“……啊。”衡南回过神,“我是他太太。”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护士从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填查房记录,“平时稍微注意点啊,年纪轻轻的。”
衡南迷惑地拧起眉。
有人在外面喊这护士:“儿科有俩孩子妈抢毯子,打起来了,小凤让你搭把手。”
“医院毯子都能抢。”护士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出去,“都什么家长啊。”
衡南揣着口袋,头发微乱,在病房里焦躁地来回转圈,思路在“欠债一千万”和“你老公三高”之间来回切换,只觉得师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压力都砸在了她肩膀上。
她得坚强。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着他,坚强地吃了顿肯德基。
下午王娟来换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枪口上。
“你还敢来?”她挡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着王娟,她本生得冷艳,这一沉脸,更显得盛气凌人,不可逼视。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示了手里拎着的保温饭盒,强笑:“我……我给盛哥儿送点大补的汤。”
“拿出去。”衡南说,“你也滚出去。”
“小二姐!”王娟脸色气得铁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你什么?他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还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满戾气地一踢板凳,将王娟镇得后退几步,审时度势地跳到了门边。
“你给我滚出去。”
“衡南。”
背后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衡南脊背一僵,一丝冷意爬上了后脖颈。
盛君殊左手搭在额头上,冰凉的药水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针打得身上很冷。
意识昏昏沉沉,本来想再睡一下。
但听见屋子里仿佛有人大战一场,拍桌子踢凳子的,师弟师妹一争执他便习惯性地跳出来镇压,于是他赶紧醒了。
他好像听见师妹正骂人。
师妹骂人其实听上去很爽,一点都不泼,有股极凶的、唯我独尊的,颤人心肺的劲儿。这么想着,不知怎的,一抹极淡的笑爬上嘴角。
只不过,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这样,他睁开眼,淡淡向她看去。
衡南缓缓回头,又大又黑的猫儿瞳含了亮晶晶的眼泪,变了个驯顺孱弱的腔调:“师兄,你怎么了……”
第69章 心愿(一)
盛君殊自己把针头拔了,王娟眼眶泛红:“盛哥儿,吊针你打着呀。”
“你打着……”她看了眼手里的袋子,一时也让衡南说懵了。
想到从前,她做什么,盛君殊吃什么,从来不挑,也没一句爱好和喜欢,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给足了她面子。
惶恐从心头起,喃喃,“我做的饭……真、真把盛哥儿吃成三高了?”
那她真是以死谢罪都不够。
衡南双手抱臂,背对病床冷冷盯着她看,满脸揭去面具的敌意。
王娟待不住了,倒退了一步,强笑:“那我……”
“没有。”盛君殊语气一如往常,“辛苦王姨,来放这儿吧。多半是神咒惩罚,几顿饭而已,还不至于把我吃垮了。”
他讲的是实话。
吃吃饭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但拥有过分漫长的寿命,对普通人来说却是件很痛苦的事。
在这一千年中,亲人老友相继离世,世界沧海桑田变化,世上的人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要不找个事情忙着,肩头没有责任担着,人在这无尽的光阴中就活厌了,活腻了。
所以他让王娟给他做饭,“负责照顾”他,把仅有的几个旧人紧紧拢在一起,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彼此需要的。
盛君殊这个人,看上去佛,话也不多,心里的决断和担当却丁是丁,卯是卯,分分明明。
盛哥儿敬她,不动声色地照顾她,这从来没出口的用心,王娟却在这瞬间才幡然醒悟。
她的嘴张了半天,闭上了,也平静了,掩去眼里的泪光:“没事,我提回去了。”
“掌门,您好好休息。”
她扶着门框叮嘱了最后一句,转身便走,脊梁垮了,背影仿佛苍老了几分。
没走几步,衡南追上去,将她手上的布袋给夺了下来,王娟惊愕回头,眼眶里还含着泪水。
衡南撑着门框看她,慵懒的眼睛像名贵的猫,用气声慢慢地讥诮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做作?”
“王姨,师兄都说让你放下了。”她忽然放出声音,公事公办地说,“那你就放下呀。”
王娟:“……”
身体尚未恢复,盛君殊又昏睡了一会儿。
单间病房里白色窗帘拉拢,温度适宜,这空间里只有衡南坐在他身边,他心里是安的,有种睡在茫茫雪地里的错觉。
世界一片静谧。
醒来时,他听见衡南轻声“艹”了一声,蹙眉扭头。
衡南坐在他病床旁,正低头削苹果,头发滑落至颊侧,两根手指从裙子上默默地拎起一长串削断的苹果皮,放在柜子上时,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衡南看了看手上的削了一半的苹果。
“削好你自己吃。”
衡南顿了顿,白皙的手急忙在果篮里翻检:“那我给你剥个橘子。”
“不用了。”盛君殊笑了一下。
衡南将苹果墩在桌子上,看表情,她有些生气:“你是不是就想吃老妖婆做的饭?”
盛君殊阖着眼,看上去像在假寐,他看起来元气大伤,侧颜苍白清减,呼吸都很轻。
衡南看着他的模样,一面放狠话,一面赶紧把饭盒一个个掰开:“……想吃就吃嘛。”
盛君殊阖着眼心不在焉地摇了下头,幅度很小,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衡南两手撑着病床,凑过去看盛君殊的脸,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颤,睫毛根部竟然濡湿着。
衡南顿时呼吸慌乱,声音很轻:“师兄,你想吃什么?”
盛君殊阖着眼,许久,静静地开口:“烤地瓜。”
“……”
烤地瓜?
衡南想起来,在她进入青鹿崖后三年,和大家烤过一次地瓜。
大半夜她被白雪悄悄地叫出来,还以为有什么要事,手上紧握桑剑。
直到被带到一处飘香的洞口旁边,见楚君兮正坐在火堆前,抱着一个大地瓜,熟练地往上涂抹蜂蜜,才不禁一怔:“君兮,你哪儿来的地瓜?”
楚君兮和白雪对视一眼,一时语塞,白雪赶紧把她按在地上:“哎呀,别管哪儿来的,好吃不就行了吗?”
她自己拿了一个,撕开皮,烫得便换手边啃,又取了一个塞给衡南:“师姐,给你吃。”
衡南低眉一笑:“我吃了,岂不是成了你们的共犯?”
山下农家,有好大一片地瓜田,地瓜一列一列,绿叶盎然,农家孩子喜欢三两个攒在一起,架火烤地瓜,诱人的甜香四处飘去,上山下山,每次饥肠辘辘路过,都是种折磨。
次数久了,一回楚君兮从山下路过,果然没忍住趁夜黑风高拔了五六个,用袍子兜着上山,路上碰见白雪,两人一拍即合,流着口水搭上烤架。
偷金是偷,偷瓜也是偷,毕竟违了门规,楚君兮一面翻烤一面笑:“二师姐放心吃罢,让人发现,你和三师姐全推给我。我也许久没被师父打了,屁股想得慌。”
白雪一面吃,一面笑得前仰后合。
衡南同他们蹲在一处,熟练地掰开地瓜:“小声些,大师兄在外面巡查,别让他看到。”
“什么东西别让我看到?”
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衡南汗毛登时立起,白雪当下就噎住了,掐着自己脖子一顿咳。
盛君殊扛着刀,从后面绕出来,看向烤架,“哪儿来的?”
楚君兮背后藏了个生地瓜,抬头挺胸:“好问题!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