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猜得到,她在躲着他。
今天为何又出现在瑞和?
也许是来做工作上的了断,并不知道他在这里开会,也许,女人的心思千回百转,若非必要,他从来不愿去揣度……
此刻,周熠想起刚才无意中提的那句“不行就把人拍晕了送回家。”
早知如此,他还真不如把她拍晕了送回老家。
父母就算再强势霸道,也好过外面的险象环生,人面兽心。何天奎也不至于来找他要人。工作单位就算签了合同,找个理由也能应付过去。这种事,顾远钧想象不来,更做不出,对他来说,并非多难。
掳人越货,也算是他看家本领之一。
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周熠很少有后悔的时刻。虽然很多重大决定,都做得堪称草率,虽然他的人生轨迹,早已偏离正途,或者说背离了普世价值观。可他只有一个人,只需对自己负责,只要自己不后悔,不动摇,就可以坚定地走下去。
一心一意。或者,一意孤行。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22
第30章 雪上加霜
天已完全黑下来,街头灯火通明。
何唯坐在车里,连打了几通电话,或者发信息,分别给舅舅,妈妈的秘书,还有妈妈几个深交的朋友,只是试探性询问,不敢多说。唯一一条有价值的反馈来自秘书,说是田总监已经请过假,病假,一个月。
这么个语焉不详的病假,反而更让人担心。
车门被拉开,陈嘉扬手里满满当当,递过来一杯热可可,自己拿的是咖啡,纸袋里还有汉堡,只是两人暂时都没胃口。
何唯喝了口热饮,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喉咙一直是发堵状态,暖流划过咽喉、沿着食管一路流进胃里,狂躁不安的心似乎也得到一些安抚,就像身边的人,有他坐在一旁,就能多一点安全感。
她问:“现在报警,是不是还不能马上立案?”
陈嘉扬也在喝咖啡,点头:“要满四十八小时。”
他补充:“应该还不至于要报警。”
何唯看了他一眼,他说:“上市公司高管失联,会引发各种猜测。”
身边的人似乎扯了下嘴角。
陈嘉扬继续:“我刚才也打了几个电话了解情况,其中一个是打给张鹤祥,就是你们的那位张董。”
何唯脸上划过一丝愤慨。
他知道,以她的孩子气,现在恐怕把全体董事都划到那个人的阵营里去了,所以自然也不愿去找他们询问,哪怕那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群人。
他解释道:“其实张董人不错,他一直站在你爸这边,也投了反对,但是少数服从多数,他也没办法。”
“他说什么了?”
“他很担心你,让你别怕,有事可以找他。他还说,周熠现在持有的股份里,包括你妈妈那一份,而且签了协议。”
何唯惊讶:“怎么可能?我妈不可能把股份给他,一定是他胁迫我妈,会不会是……他绑架了我妈?”
那家伙有什么做不出的,敲诈,猥~亵,各种下三滥手段。她脸上发热,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耻,眼里也有些潮湿。
陈嘉扬看在眼里,忙说:“还有一种可能,你妈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
何唯看他,“什么意思?”
陈嘉扬斟酌用词:“周熠这次是有备而来,你爸又忽然病倒,你妈如果不能说服其他董事,即便说服了,也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他现在手里股份多,而且,手段也多,硬碰硬,于大局无益。”
何唯不解:“那也没必要失踪吧?”
陈嘉扬问:“你妈妈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异常行为?”
何唯立即想到那一场母女间的体己话儿,“是说了一些。”
陈嘉扬郑重道:“小唯,商场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尤其是我们这些民企,生存发展都受到诸多限制,融资难,上市难,转型难,具体工作中难免会用些非常手段,”他略一停顿,“而且,一家企业的财务总负责人,承担的风险最大,如果周熠收集到这些,以此要挟,你妈也只能配合。”
何唯问:“你想说什么?”
她虽然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但好歹耳濡目染多年,知道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但也有底线,比如“违规不违法”,难道周熠刚污蔑她爸是罪犯,现在陈嘉扬也要暗示她妈涉嫌犯罪吗?
陈嘉扬柔声问:“小唯,你相信我吗?”
她抿唇,点头。
“我答应你,动用一切关系,尽快找到你妈妈。但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为别的,等你爸醒了,看见你瘦了会更担心。”
何唯眼圈立即红了。
陈嘉扬心疼不已,想要像从前那样揉揉她的发顶,或揽她入怀,他的手刚抬起,何唯却别开脸,用手背随意抹了下眼,然后把车窗摇下一点,让风吹进来,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问:“那依你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陈嘉扬也恢复理智,想了下说:“他现在是代理董事长,所以一定想尽快把位子坐稳。”他顿一下,“如果你爸能及时醒过来,还可以反击……”
两人同时想到一处,如果周熠不想让何天奎醒呢?
***
陈嘉扬把何唯送到家门口,临下车前他宽慰道:“还有我。”
何唯轻笑:“这话,我爸以前说过无数次。”
“考试考砸了,我妈数落我,我爸就在旁边说没关系,考不上大学也不怕,当不成艺术家也没事儿,老爸养你。”
何唯说完,不由想起那时的情形——这番话一出口,妈妈的火力就转移到爸爸身上,然后爸爸就会冲她眨眼,示意她快溜。
以前视为理所当然的日常小事,如今一想起来,眼底酸涩,胸口闷痛。她赶紧眨了眨眼,在情绪失控前匆匆下车。
陈嘉扬目送着她进了大门,然后叹口气,没急着离开,而是点了支烟。
他在快餐店排队时,接到一个电话。
陌生号码,接通后对方自报家门,开门见山,“别让她折腾了,又不是三岁小孩,睡醒了就到处找妈妈。”
这话说的简直欠揍,他即将出口的反击被对方下一句成功堵回,“找回来就是被警方传唤。”
他愣了下,问:“你什么意思?”
“我猜你能懂我的意思。”
“所以你就是用这个从她妈妈手里拿到股份?”
那边轻笑一声,“消息还挺灵通。”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虚张声势?又或者是怕我们惊动警方?”
“你可以不信。”
“你为什么不亲自跟她说?”
“她太激动,我想你能比她冷静点。”
他隔着玻璃窗看到自己车里的人影,孤单无助,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他压制不住怒气,低声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还要把她逼到什么地步?”
那边似乎顿了下,说:“与你无关。”
然后就挂了。
陈嘉扬回忆的同时,已经调出那个号码,先是保存,然后拨过去:“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对方答得干脆:“没时间,电话里说。”
陈嘉扬语气尽量克制:“周熠,你想要什么,你与何家的恩怨,的确和我无关,但伤害到何唯,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呢,你没伤害过她?我这只顶多是附带伤害,你是精准打击。”
这一句对他也是精准打击,陈嘉扬胸口发堵,按捺住情绪说:“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这里有误会,你没资格评判。”
他忽然想,难道何唯连这个都和他说了?那他们还真是无话不谈……就听那边不慌不忙道:“既然我的事跟你无关,你的也跟我无关,咱们还谈什么?”
真是个难缠的对手,陈嘉扬集中精神:“周熠,我们注定成不了朋友,但我想,你应该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敌人?”那边轻笑,“一个连自己的项目都不能做主的二代吗?”
轻蔑溢于言表,陈嘉扬的左手握起拳。
对方“哦”一声,“还是说你们家也打算参与进来,趁乱分一杯羹?”
陈嘉扬怒极反笑,松开拳头,“别以为人人都像你,喜欢搞‘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一套。”
“最好不会,在她心中,你至少还是个可信赖的人。”
通话结束。陈嘉扬低头,看见手机微微颤动,是他的手在发抖。寥寥几句对话,对方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犹如一拳拳重击,成功戳中他的软肋。
不止一次。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人只比他大两岁。不,阅历的差别,远超过年龄之差,不同的生长环境,一个在暴风雨中,一个在温室里,所造就出来的性格与行为方式不可同日而语。
别说周熠了,就连林曦那种看似无害的女孩,都是野蛮生长的典范,像森林里的一棵树苗,为了多获得一点养分,无所不用其极。而当她得不到时,宁愿毁了,也不愿别人得到。
***
晚上九点多,青姨从厨房出来,原本是往大门外张望,却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回头看到从楼梯下来的何唯。
她惊奇道:“小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
何唯脚步不急不慌,脸色平静,青姨却觉出哪里不太对,她不及细想,问:“联系上你妈妈了吗?”
“还没有。”
青姨试探地问:“这也跟小周有关系?”
自从何天奎病倒,何唯母女轮流陪床,青姨每天做好饭菜或亲自或让司机送去病房,她也算是半个家庭成员,没刻意防备,因此也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熠离家多年终于归来,只有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哪怕他身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她也是选择性地只注意到好的一面,壮实了,开朗了,迷途知返了,听说还很有工作能力,如果他父母还在,想必也会欣慰,只是万万没想到……
何唯看着她,没答是或否,但已不言而喻。
青姨难以置信,自语道:“小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小时候很乖的。”
何唯心想,小时候。
小时候他还帮她葬过狗狗呢,还那么的郑重其事,可惜,人是会变的。
她回来后直接进了爸爸的书房,因为那有一个电话本,包括所有部门的联系方式。她打给集团总部的安保部长,让他安排人手去医院,轮流值班,无需多说,自然也都懂,她只是强调两点,尽量低调,酬劳由她支付。
能听她指示的,自然也是信得过的人,至于信不过的,比如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如果有必要,她还可以安排爸爸转院。
很奇怪,坐在书房椅子里,她整个人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语速语气,思考问题的方式。有点新奇,也有点累,因为肩上有了责任,可以感觉到那分量,忽然体会到了父母的不易。
她本来还想叮嘱青姨几句,不过改主意了,转个身,就要回楼上去。
青姨也回过神,问:“不吃晚饭了吗?”
何唯回:“没胃口。”
她走了几阶,听到身后人迟疑地问:“小唯,你还好吧?”
何唯回头。
青姨脸上藏不住的忧心忡忡,还有心疼,“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千万别憋着,有什么话说出来,哭出来都好点儿。”
何唯似乎愣了愣,平静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困,去睡了。”
回到房间,她换下衣服去冲澡。
温热水流冲刷掉满身疲惫,但也冲掉了一层层隐形的铠甲,越发地无力,她肩膀耷拉下来,垂着头,看着水流沿着小腿滑落,从指尖、发梢滴落,看着地砖上的水流裹挟着泡沫打着旋儿、往一个方向涌去。
凡是堆积的,都需要一个出口,人的情绪也该如此,然而……
她在心里说,哭有屁用。
如果有用,她可以去病床前哭,去找医生哭,去找董事们哭,甚至去那个人面前……可是没有半分用处,反而会让人看不起。
最怕的是被命运看穿,越发地欺负你。
***
明明很累,也很困,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不知翻了第十几次身,何唯忽地坐起来,灯也不开,摸着下床,梦游般走出房门,一直走到另一扇门前。
门也不锁,一碰即开,大概是也没什么怕人看的东西。
其实就连他这个大活人站在她面前,她都看不透。
所以才有恃无恐,予取予求。
不过她想要的东西应该不难找,她开了灯,视线往茶几处一扫,果然没让她失望。黑色烟盒,正面有一块深浅渐变的蓝,像海里一块冰,又像是黑暗中的一抹晴空,大气而不失美感的设计。
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抽,她亲眼见过的就有好几个牌子,而这个以粗犷和豪迈闻名的万宝路,好像更适合他。
何唯自嘲一笑。
烟盒已撕开,里面剩着大半,何唯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却没找到打火机。
然后想起自己抽屉里有。
那只黑色Zippo,她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总之一直都没还给他。
也许就为了等待这一天。
香烟里含有薄荷成分,吸一口,凉意泛开,一种淋漓的快意从头发丝儿迅速传至脚趾甲。何唯幽幽吞吐,沉醉了一会儿,脑子也渐渐清醒了。
那些让她睡不着的一团混乱,也渐渐条理清晰起来。
她相信陈嘉扬。
或者说,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看不透那个人,但她的确是看过他的许多“面”,在街头,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十足的疯子。在靶场,举枪的瞬间就扣动~扳~机,冷静得可疑。在健身室,带伤打沙袋,因为时刻需要有安全感……崇尚暴力,思维缜密,有拳头,有脑子,没底线。
这样的人手握筹码相要挟,妈妈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
然而,正因为他如此危险,她才更无法理解妈妈的选择,把毫无防御能力的爸爸留下,还有她,如果不是那个及时的来电,那个铃声……
何唯打住,她不能再想下去。
这种只言片语的信息,以及它所引发的漫无边际的猜测会把人逼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