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枯坐了多久,手心潮湿,她去洗手间洗手,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红,但是没有泪,连湿意都没有半分。她眨了眨眼,有些干涩。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些日子不是不想哭,不屑哭,而是哭不出来。
***
第二天是周六,何唯一早独自驾车去往市郊。
车子停下的地方,是那个只来过一次的庄园式射击俱乐部。
凡是堆积的,都需要找到出口,尤其是情绪。她心里有一团火,如果不宣泄出来,担心会由内而外把自己烧了。
这回可没有上次那么方便快捷,要先办会员,填身份信息,还要经过审核,工作人员问她选什么枪时,她面露茫然。对方问是第一次来吗,如果是,需要配一名教练作指导。
去选枪时,她没能认出自己用过的步~枪,却一眼看到那杆双。管。猎。枪。
一名年轻的男教练领她去了上次那个室外靶场。
何唯一眼看到场地边的那排树桩。
十几分钟后,教练不知从哪扛来一箱空酒瓶,帮着她把酒瓶一个个放上树桩,点评道:“这个玩法儿不错,是从电影上看来的吧。”
见何唯不等他指导就举起枪,姿势颇为地道,他惊讶:“你会啊。”
又自信满满道:“不用说,肯定是男朋友教的。”
何唯心里一震,没说话。
瞄准时,她脑中回响着那个人说过的动作要领,又想起他当时几乎没用瞄准,反应快得像是一种本能……这回忆让她心烦,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没指望能打中,因此听到玻璃炸裂声时不由一怔。
耳边传来教练的叫好声。
何唯心里一松,有点胜利的喜悦,却也没有太雀跃。
她再次举枪,瞄准第二个。
事实证明,刚才那一下纯属超常发挥。
她心想,下次应该打印几张某人的照片,当靶子,效果肯定会更好。
不过她还没有他的照片。
没关系,可以画一张。
一连几枪都不中,连后面的树干树枝都打不着一个,何唯倔强劲儿也上来,全心投入,砰砰砰,果然很过瘾。耳边全是爆破声,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一切烦恼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消灭殆尽……
她忽然顿住,这想法似曾相识。
对了,是那人说的。
她为什么要记住他说过的话?
也许她骨子里本来就有这种极端的暴力因子。
子弹将尽时,她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那个聒噪的教练怎么一言不发,突然转性了?
她放下枪,侧过脸,身边没人。
余光却瞥见斜后方站着一人,只看到一双长腿,穿着深色牛仔裤,运动鞋。
何唯手中一紧,紧紧握住枪,然后缓缓转身。
看清对方脸的同时,枪~管持平,对准的是对方胸口位置。
周熠也不知是不把她放眼里,还是英勇无畏,只惊讶了一瞬,便恢复自若,点评道:“射击最忌讳的就是分心,不能有一丝杂念。”
何唯没理会,冷冷地问:“跟踪我?”
“想多了,我是刚才看到登记名单才知道你在这儿。”
“你以为我会信?”
“随你便。”
见他抬脚,何唯手里枪~管一晃:“别动。”
周熠步伐不减,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嘴角一抹笑意,说:“真带劲,千万别对着别的男人这样……”
何唯怒:“闭嘴。”
话音刚落,枪~身往后一挫,枪~口已经抵住他胸膛。
何唯视线上移,发现他脸上毫无惧色。
她的声音却有些变调:“你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周熠不说话,只是看她。
隔着枪似乎能感觉到他胸肌的弹性,还有微微起伏,像是他的呼吸。
何唯心跳加快,在此之前,虽然恨,但法律观念根深蒂固,从未真正动过杀机,可是这一刻,她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生命,跃跃欲试着要勾动扳机。
这种念头让她心惊肉跳。
可他为什么不怕呢?
何唯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她与他对视,一心跟另一个自己作斗争,却不知他已经握住枪管,将枪口悄悄移开。
当她意识到他的动作时,手指本能地一动,枪响。
后坐力震得何唯身体一晃,脚下不由倒退一步。下意识地,她没去看可能击中的地方,而是看向他的脸。四目相对,眼里都有一瞬的难以置信。
周熠先回神,果断缴了她仍紧握在手的枪,关了保险,然后挎在右肩上,这才看向自己左腰处。黑色皮衣侧缝处有一个豁口,边缘呈烧焦状。
他知道子~弹入肉是什么感觉,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又皱了下眉头。距离太近,气流的杀伤力不容小觑,腰侧传来剧烈灼痛。
再看何唯,脸色发白,视线也落在他腰侧。他一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他表情莫测地问:“解恨吗?”
何唯眼神复杂,先前的恨意还未褪尽,又蒙了一层震惊和惶恐,那是完全发自于本能的表情,像是初次捕杀猎物的小兽,不仅是被眼前血腥,更是被自己骨子里的野性和杀伤力吓到。这表情又为她的脸增添几分惊艳,瞳仁漆黑,眼水清亮,红唇微启,轻轻颤动,美得一触即发。
周熠心中一阵激荡。
想也不想,低头吻上去。
唇刚碰上,何唯便开始挣扎,反倒被他抱得更紧,他也不急着亲她,而是凑近她耳朵,压低声音说:“有胆子耍狠,就要有胆子接受惩罚。”
说完,唇顺势落在她耳下。
细细啃咬。
这里肌肤最敏感,也最暧昧,何唯拼命躲闪,无意间碰到他腰侧伤处,他深吸一口气,唇离开她脖颈,狠狠盯了她几秒,然后抓起她的手腕。
何唯被他强行拉到刚才挑枪的地方,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给枪。支做保养,周熠摘了背着的猎。枪递过去,直接把何唯拉到隔壁。
这里靠墙一排柜子,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码得整齐的药盒药瓶,墙角还有洗手的水池,以及一张单人床,俨然一间小型医务室。
周熠这才松开她,反手甩上门,然后开始脱衣服,里面是一件深色竖纹衬衣,对应位置也有个洞,被他粗鲁脱去后,何唯看到他的伤。
是烫伤的样子,巴掌大的红痕,中间颜色变深,起了泡。
周熠也低头看,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又他妈多道疤。”
他说完转过身,去开柜子,后背的纹身让何唯再次心惊。
那两只巨大的翅膀随着他的动作,仿佛在舒展扇动,即将飞上天空,或者俯冲向猎物,每一个微小动作都透着嚣张,而那锐利的鹰眼却始终不动,一瞬不瞬,仿佛在钉牢她。何唯想到一种鸟,后脑勺长了双假眼,用以迷惑猎物或掠食者。
周熠很快找到需要的药,回手往桌上一拍:“你来。”
何唯没动,既然他没中弹,没有性命之虞,她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刚要扭动,就听身后人开口,语气漫不经心:“就凭刚才这一枪,我可以告你故意伤害。”
“或者,故意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25
第33章 擦枪走火
何唯回头,就见他又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平静地继续:“拿枪指人是很痛快,很酷,一旦走火就不好玩了,”他顿一下,“动手之前动动脑子。”
何唯一时天人交战。
眼前这人行事向来毫无顾忌,没有底线,把她告上法庭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周熠看出她的犹豫,像是要帮她做决定,把手里的毛巾团丢过来。
毛巾落在胸前即将滑落时,何唯伸手捞起。无声叹口气,走了回去。按照他的吩咐,先浸湿毛巾,按在他腰侧伤处降温,然后涂烫伤膏。
挤出药膏涂到患处,还要用手抹匀。
碰到燎泡,就格外地疼,周熠为了迁就她半坐在桌沿,不时地拧下眉头。
疼痛之余,又觉出一丝异样感。
伤口处因为发炎,温度颇高,她手指微凉,每一下碰触都能引起周边肌肤一阵颤栗,不只是周边,就连腹肌也开始暗暗收缩。
周熠深吸一口气,用余光看她。她低着头,长发扎了马尾,露出莹白的耳廓,耳下,是他刚刚品尝过的地方。他似乎听到喉管里液体流动声,闭了下眼。
对着这样一个半~裸男人,何唯的感觉也不是很好,尤其是他吸气时,腹肌块垒分明,人鱼线的边缘清晰可见,像是无声的引~诱……她草草涂完药膏,拿起纱布,剪了一大块覆上去,又剪了胶布固定。
还没固定完,手腕就被他抓住,她低呼一声,手一松,剪刀掉在地上。
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异样:“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何唯心中起了警惕,没搭腔。
桌子本就靠墙,他把她往后一推,轻易把她困在墙角,他低头贴着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何唯恼怒,用力推他想要逃开,手却被他抓住往下按去。
她的脸腾地烧开,低声骂:“下~流。”
他低低地笑:“男人都这样。”
又说:“看样子是还没被人下~流过。”
大手覆在她手背上。
何唯别过脸:“你放手,我喊人了。”
他嗓音微哑,无耻道:“喊吧,我刚入了股,现在是这里老板之一,看谁敢进来。”说完也不给她机会反驳,找到她的唇,堵上。
何唯后脑勺抵着墙,扭头躲闪,他的唇就落在脸侧,鼻息烫人。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响。
何唯心头一紧,掌心再次被塞满,触感惊悚……她恨不得具备壁虎的功能,自断手腕以脱身。
她强自镇定说:“你这样又算什么?我也可以告你……”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他深深叹息后,模糊说了句:“好。”
何唯心一横,手中用力。
听到他闷哼一声,似痛苦又像痛快,接着她手腕被捏得一痛,手指被迫松开,同时听到他略带斥责的口吻:“弄坏了以后你用什么?”
简直是……何唯愤然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他似笑非笑,眼里闪着光芒,陌生而热切,那热切属于成年男人最直白的欲~望,却又像是少年人带了些莽撞的赤诚。
她心里涌起一丝荒诞的感觉。
再次继续时,她卸去抵触,顺着他的力道,无师自通般,他的呼吸很快紊乱,周身散发着惊人的热度,炙烤着她,他单手擒住她下巴,再次胡乱地吻上来……
***
回程途中,何唯手握方向盘时,还会产生不合时宜的联想。
刚才那一番虽然难堪,羞愤,让她有杀~人~灭~口的冲动,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成就感。这感觉很怪异。无论这个人多么高深莫测,无论他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一刻呈现出来的最原始的反应,无疑是最真实的。
而那最真实的反应,在她的掌控之中。
再一想,又觉得可笑,这更像是被人欺辱又无力反击时的自我开解。
下一秒瞥到仪表盘,那飙升的时速让她心惊肉跳,直到把车子停在路边,她才大口呼气。
然后,低头看手。
这是一双好看的手,也是创造美的手。
可是今天,不仅被玷污,还差点杀了人。
比起另一幕,这个才真正令人心有余悸。
再回想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的心情,那一刻的自己,令自己都感觉到陌生。
又或者,她无意中激活了自己的另一面。
何唯的思绪被一通电话打断。
张董的秘书打来的,提醒她下午上课,管理课,财务课,法律课。从零开始,不知是说说而已。
何唯长舒一口气,打开音响,艾薇儿用她干净而有爆发力声音在唱:Don‘t know, if I can do this on my own.
Now I see,everybody hurts some days.
It’s okay to be afraid.
每个人都会受伤,每个人都会疼得尖叫。
这真的没关系。
她发动车子,踏上征程。
***
周熠还真不是跟踪何唯来的。
毕竟作为为数不多的股东之一,也要象征性地过问一下经营情况。而他之所以能在这里掺和上一脚,还是拜何唯所赐。
上次心血来潮带她过来玩,过后俱乐部老板打电话来“兴师问罪”,说是撬门偷喝酒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他放在那充门面的好酒给喝了,又八卦兮兮地问跟他来的那个小妞儿是何许人也。周熠来过几次,承蒙老板亲自接待,还算投缘,于是当对方半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入股时,他想了想就答应了。
除了对这个感兴趣,以后少不得来此放松。
真正原因是,老板是个有背景的富贵闲人,人脉了得。这家俱乐部最初也是他和几个好友因为共同爱好一时兴起建的。所以,尽管账面惨淡,他投的钱差不多打了水漂,可是从长远来看,另一笔帐还不算亏。
来到这种地方,不过过手瘾说不过去。
周熠的车里有外套,他换了穿上,旁人看不出破绽,只是自己的手会时不时地往伤处按一下。有点疼,包扎得并不好,刚才一番动作出了汗,胶带都松了,可是他懒得再重新处理。
挑选枪支时,他一眼看到AUG,但还是选了A~K~47.
这回在室内,有起倒靶,横向移动靶,用弹鼓供弹,有种大杀八方的霸气。正如他提醒何唯的,不能有一丝杂念,而他也是最享受这一刻的目标明确、全神贯注,可以抛开一切,忘记伤痛。
100发子弹突突完毕,不仅枪口,他浑身都在冒烟,A~K~47后坐力巨大,震得浑身麻木,但他还是能稳稳控制住枪身。这功力,非一般人能比。
所以当他摘下护耳罩时,脸上也露出一抹得意。
周熠读书时,成绩稳定地保持在中上游,不服输劲头都体现在体育课上,无论什么项目,他都能做到最好。
不够好的,他就练到最好。
以至于初中时体校来选拔苗子,非体育特长生的他在推荐名单第一个。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因为一旦兴趣变成任务就没意思了。老师还以为他是有更好的选择,毕竟文化课也不错。
其实没有。
他那时听过一个说法,“垮掉的一代”,他觉得自己再符合不过了。唯一动了心的是飞行员招考,有人说,机械是男人力量的延伸,能操纵大型机器在蓝天驰骋,对大多数男生来说都有着强烈吸引力,何况还能天天看空姐……只是其他要求都满足,唯独身高超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