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时候“单纯”的念头,周熠不由好笑。
继而感慨,那会儿身上一道疤都没有,从身到心,都如一张白纸。
***
周熠回城后,直接去了宁小宇那里。
宁小宇租了个公寓,两室一厅,结果另外一个卧室就被周熠霸占了。真的是霸占,不付一分钱房租,还白吃他做的饭。
所以宁小宇当面叫“周哥”,转身就喊“周扒皮”。
宁小宇十分不解,这都当董事长的人了,居然跟他一个打工仔蹭地儿住,多有失身份儿啊。再说,这俩大男人住一起,好说不好听的。他不止一次提议,就算不住何家那个豪宅,自己买一套也成啊,他也跟着住几天过过瘾。
对此,周熠只回俩字:没钱。
这一天夜里,周熠做了个梦。
巧的是,也跟房子有关。
梦里自己很小,三四岁的样子,坐在地板上划火柴玩,不知怎么搞的,火焰忽然窜起老高,燎着了不远处的桌布,接着是身后的窗帘,霎时间房里火舌飞舞,他还坐在地上,完全吓傻了。妈妈不知从哪冲出来,一把抱起他往出跑,把他放在房前空地上又回头说,你爸还在卧室睡觉,说完就往火里冲。
眼前已是一片火海,妈妈的身影立即被火焰吞没,他吓得大叫:“妈,快回来,爸……”
过了许久,火场里冲出一个人,身上衣裤燃烧着,俨然一个火人,看身形是个男人,他以为是爸爸,跑过去却发现那张痛苦得扭曲的脸格外年轻,那人朝他伸手,嘶哑地喊:“救命,救我,七哥……”
那人眼里映着火光,红得惊悚,那只变得焦黑的手眼看就要抓到他,他吓得大叫:“妈……”
周熠被自己压抑的呼声惊醒。
醒的同时人已经坐起,房里一片漆黑,他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身在何处,松了口气,抬手抹一下眼角,湿的。
下一秒,左腰处一阵灼烧般的痛,他摸一下额头,有汗,有点烧。
他呆坐数秒,掀起被子下了床。
隔壁房门没关严,传出宁小宇的呼噜声。他扯了扯嘴角,这种没心没肺的个性真是让人羡慕。不用开灯,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摸出一盒消炎药,再走到客厅饮水机旁,接了一杯凉水,吞了药,仰头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坐到沙发上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听觉也变得异常灵敏,能听到宁小宇养的小乌龟在鱼缸里活动时发出的碰撞声,这小小的声响让他莫名感动,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
周熠在家蛰伏数日,直到又有事必须出面。
挂了电话,正在征用宁小宇的台式电脑打游戏的他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意识到这几天一直绷着一口气,不知和谁较劲。
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挑衣服的时候比以往多花了点时间,又扔回去,随便搭配了一身。
来到瑞和大厦,进了大门,一眼看到前台的“新人”。
不是他想看,实在是太显眼。
黑色西装套裙,白衬衣,一本正经到有些无趣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清新娇俏。她正低头在写着什么,这种把头发挽在脑后的发型,露出纤细后颈,成熟而干练,不像她,又像是她再过几年后的样子,他不禁想象如果穿上空姐制服,会怎样……
周熠径直走向电梯。
进了电梯,看着光可鉴人的墙角,又想到那天她被他逼在墙角为所欲为……他暗骂一声,移开视线,去盯着不断攀升的数字。
办公室还跟那天一样,宽敞空旷,一尘不染。
倒是外间的女秘书伏在桌上,戴着耳机用手机看剧,手捧一袋话梅,见老板突然出现,反应还挺快,小跑着跟进去,问喝点什么。
他问都有什么。
对方答:“各种咖啡,各种茶,”然后笑了下,露出一对梨涡,逐一列举。
周熠问:“什么茶去火?”
秘书一愣,“那要看是实火还是虚火?”
“……随便来一个吧。”
秘书二十出头,穿着凸显身材的灰色套裙,戴一条细细白金项链,吊坠在衬衣V领口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递来水杯时,除了茶香,还有一抹暗香浮动,看来是在手腕喷了香水。
很有可能是刚刚喷的。
周熠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待签文件,问:“这里原来的东西呢?”
秘书顿一下,答:“暂时存放在闲置的会议室里。”
做这一行的都善于察言观色,她试探着问:“要搬回来吗?”
周熠想了下,“算了,先这样吧。”
***
再说何唯,这份工作真正做起来,比她想得要平静许多。
没人为难,也没人围观,前辈小姐姐悉心指点,中午徐经理约她吃饭,聊些格子间里的趣事,或不着痕迹地点拨,气氛轻松而融洽,让她想起皮皮佳。
何唯很想这位闺蜜,虽然几乎每天都收到“实时汇报”,各种照片小视频。何唯不知道想念的是好友,还是自己过去的生活。
工作中当然遇到过难题,比如,她会Photoshop、 Maya、Zbrush,但对人人都懂的Excel却不熟,苦大仇深地整理来访者信息时,被告知一招公式就可搞定,她觉得自己像来自石器时代。又比如某天接个电话,对方口音浓重,语速还快,她唯一能听出来的就是英语,前任及时解围,三言两语,把电话转接到海外市场部,然后眨眼说,印度人讲英语。
何唯也笑一笑,心里琢磨,要不要再报个商务英语班?
可现在课时已经满了,睡眠都不够。
对于她的“随遇而安”,张董非常不满,言辞激烈。
“你中计了!他就是不想让你在这,故意激你,知道你清高,做不了这种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工作。”
她说:“我能做。”
张董皱眉:“做个前台有什么用?跟咱们的计划大相径庭。你还想曲线救国?等你绕完这一大圈,公司都被人卖了几轮了。”
何唯不说话。
张董曾跟何唯的爷爷一起打江山,眼里只认何天奎整个正宗传人,或者说有一点古人的愚忠精神,对周熠这个乱臣贼子非常不齿,对何唯带了点“接受托孤”的意思。本来是想通过培训生几个月的轮岗实习,让她熟悉一下环境,顺理成章进入管理层。还有更直接的途径,签一份授权书,代为履行其父的董事职务,出席董事会参与重大决策的表决。
何唯“自讨苦吃”地选了前者,又被“出人意表”地发配去前台。
这孩子看似有灵气,但也有点轴,都是学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专业给害的,满脑子的理想主义。张董颇恨铁不成钢道:“这才第一回合,你就败在他手里了。”
何唯却想到别的,心说,指不定是谁“败”在谁手里呢。
这一念头让她脸颊泛红,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一些。
在张董看来,这是羞愧的表现,他的说教起了作用,能意识到错误是好的开始,他缓和了语气:“你也别急,万事开头难,年轻学东西快,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谅他也不敢太嚣张。”
周熠何止是不嚣张,简直风平浪静。虽然也不断有些动作,比如否决了何天奎之前批准的几个项目,但相比之前的大动干戈、杀气腾腾,都跟蚊子咬一样,小打小闹,可忽略不计。
此外,春节将至,神州大地一片喜气祥和,瑞和从上至下也都不能免俗,人人心里长了草,上班摸鱼,下班早退,有人总结出中国人的“四字魔咒”,其中一个就是“大过年的”,仿佛这就是一张护身符,免死金牌。
何唯可不敢这么乐观,某人最大特点是什么?无耻,流氓,能装。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她心中也有轻重缓急。何天奎最新的脑部扫描,淤血面积小了些,正在被一点点吸收,这是好消息。
她现在换了一种思维模式,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病情稳定,就是稳中向好。
除夕之夜,何唯给兢兢业业了多日的保镖封了红包、放了假,把病房布置了一番,买了颜色喜庆、面料舒适的新衣,让护工给爸爸换上,衬得人气色也好了很多,躺在床上不像病人,而是在睡觉。
她拿起手机,在床边自拍,起初是强颜欢笑,渐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
青姨送来年夜饭,刚吃了一个饺子,何唯的手机响了。
是专属铃声,沉寂了许久的。
何唯走出房间才按接听,但没出声,还把手机拿开一些。
那边稍等片刻,带了些小心地问:“小唯?你在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26
第34章 擦枪走火
何唯眼窝一热,喉咙间也迅速聚集起涩意。数日来堆积的情绪,洪水一般即将冲破堤岸,被她极力克制住。如果说这些日子的大起大落对她有什么正向作用的话,那就是学会了控制情绪。
田云岚轻声说:“对不起。”
“妈妈这样做,是不得已。”
何唯没办法说没关系,只是问:“您现在在哪?”
没得到答案,似乎又并不意外,何唯在心里冷笑一下,平静地说:“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得已,能让您抛下昏迷不醒的丈夫和毫不知情的女儿一走了之,就不怕那个人对我爸下手?”
田云岚解释:“周熠保证过,不会为难你们。”
“以他现在的身份,也要有所顾忌。”
何唯再次冷笑,还要怎样为难?在他的字典里恐怕没有顾忌这个词,但他却知道别人顾忌什么,料定了她会吞下这个哑巴亏……
这样一来,难免迁怒,何唯咽下那些有力却也伤人的话,尽量冷静道:“知道您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和爸爸都很好。”
她还是率先挂了电话。
收了手机,看向窗外,今年春节禁放烟花爆竹,但遥远的天边还是不时亮起,绽放一簇簇小小的花火,应该是来自郊区或附近县城。
上一次看烟花,是她生日。
那时她拥有亲情友情和即将开始的爱情,拥有整个世界。
几个月而已。
身后有人唤她名字,比通过电磁波传来的那句还要亲切、有温度。
她转过身,晃晃手机,“我妈电话。”
“她挺好的,问我们好。”
她笑笑,“这样也算是一家人团聚了吧。”
青姨打量着她的脸色,说:“你妈妈一定是有苦衷,你别怪她。”
何唯低声说:“是啊,苦衷。”
回到桌前,继续吃年夜饭。青姨欲言又止,想安慰又怕说错话起反效果。
何唯埋头吃菜,虽然比往年数量少,但用心不减,有红烧的鲫鱼和鲤鱼,取意“大吉大利”,还有她爱吃的煎带鱼,好吃到了新高度,她夹起一块,问:“知道这叫什么吗?”青姨不解,何唯自答:“一带一路。”
她还说,以后要给青姨出本美食书,答谢这些年的喂养和养胃之恩。
青姨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做法还是小茜教我的。”
“小茜?”
青姨迟疑了下说:“就是小周的妈妈。”
何唯也是一愣,某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这都能绕到他身上,她想了想说:“她应该挺漂亮的吧。”
“她姓虞,厂里的人都叫她虞美人……”青姨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简直看呆了,当时就想,这就是仙女下凡了吧。”
何唯也笑了。
“后来啊,遇见的美人多了几个,你妈妈,还有你。”
何唯说:“我可差远了。”
“别谦虚啦,你们都很美,又各有特点,你妈是大家闺秀的含蓄美,你是那种有性格、有灵气的美……”青姨有点词穷,她顿了顿说:“小茜是那种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美,性格也好,大家都喜欢她,但是,”她叹一口气,“真应了那句红颜薄命。”
何唯垂着眼,用筷子戳着鱼肉,不动声色,其实提起一颗心。
有点矛盾,即想了解当年秘辛,又不确定要不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
隐约有种感觉,了解越多,越容易心软。
没想到青姨话题一转,“你妈妈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别人都夸她年轻,觉得是有钱人会保养,其实还有运动和饮食。她以前喜欢甜食,后来就几乎不吃了,我也是听她说才知道甜食吃多了不仅长肉,还会加速氧化,让人衰老得快,我就也很少吃啦。”
“前几年,瑞和要上市那会儿,你爸经常住在公司,你妈回来也很晚,给她做夜宵,总是要清淡的。也有一天,她回来跟我说‘青姐,我想吃牛肉面,多放肉,越多越好,要牛腩。’等我做好了,你猜怎么着?”
何唯有些失神,随口接道:“又不想吃那么多牛腩了?”
“不,她趴餐桌上睡着了。”
“……然后呢?”
“醒来后,吃了大半碗面条和大部分肉。”
青姨感慨,“你爸妈是我见过的最要强、最自律的人,你说他们这样拼是为了什么?”
何唯接:“为了我吗?不全是,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青姨叹气,“是啊,我也经常琢磨,觉得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他们是少数的那一类人,有更高的追求,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要求更高……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都难免犯错,他们俩是我见过的人里犯错最少的了。”
何唯忽然明白了青姨的用意。
青姨继续:“你也很坚强,像你爸妈。”
何唯轻声笑。
“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苦了你了,青姨别的帮不上忙,想吃什么尽管说,吃得好了,人就会有力气,能快乐些。”
何唯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筷子,坐到青姨身边,把头埋在她怀里。青姨怔了怔,伸手轻轻拍她后背。
公司最忙的那几年,适逢青姨丈夫去世,何天奎夫妇商量后把她请了回来,十几岁的小姑娘,被宠得娇滴滴,青姨没儿女,但有母性,就这样安慰她,哄她。
许久后,何唯闷闷地出声:“我不想坚强。”
“我也不想长大。”
***
千里之外的杭州。
田云岚自那一通电话后,就坐在沙发上,凝眉垂眸,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
其实她在看手机,具体说是看一个命名为“宝贝”的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