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盲——刘小寐
时间:2020-02-04 09:56:16

视线久久停留在一张上。
明明只是随意抓拍,效果却不输那些出自专业摄影棚的艺术写真。既有背影,又有正脸,穿着白裙的少女,站在半明半暗中,似真似幻。如果人生也有黄金分割点,这时候的她正处于女性最美的年华,稚气尚未褪尽,女人味还未凸显。
这种美不单指外表颜值,而是内心的纯真。
作为过来人,她深知这个状态可能很短,转瞬即逝。
身为母亲,希望将这一状态延长,却也知道那不过是奢望。
“构图不错,光影完美。”
一杯红酒递到眼前,伴随着一句点评。
田云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黑屏幕,然后接过酒杯,浅抿一口。
男人在一旁坐下,手里握着自己那一杯,不慌不忙地问:“你女儿?”
“嗯。”
“有二十了吧?”
田云岚淡淡道:“刚满二十。”
男人交叠起长腿,“没想到……你从不主动提起她。”
田云岚放下手机:“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在一起时,除了时间短暂,争分夺秒享受二人世界,也会刻意忽略一些事情,比如她的家庭,丈夫,女儿。不说就可以当作那只是个符号,舞台上没台词没表情的路人甲乙丙。即便是不受道德困扰的人,也会嫌人多了太拥挤。
偶尔有一次,他的手划过她平坦紧实的腹部时,感慨说真不像生育过,随口问一句:“你女儿像你吗?”
她说:“不太像,像她爸。”
他就撇撇嘴,“那还是算了吧。”
对面人家门口悬挂一排灯笼,窗上贴大幅剪纸窗花,望过去红彤彤一片。
喜庆气氛并没沾染到这一方天地。
主人生性放荡不羁,或者说超凡脱俗,比起普天同庆,他更信奉及时行乐,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室内装饰亦具有强烈个人风格,张扬大胆,大鸣大放,中国风皮影隔断旁边是一幅抽象派油画,下方一束娇艳红梅,插~在惨白兽骨雕成的镂空花瓶里。至于卧室,king size大床面对一幅字画: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字体狂放霸气,仿佛在冷眼看着对面上演的七情六欲、男痴女怨。
许是室内太沉默,邻居电视声音乘虚而入,一派欢腾,以及大型晚会主持人特有的慷慨激昂又煽情的腔调。
男人皱了下眉,手指轻叩酒杯,问:“想女儿了?”
“那就回去看看吧。买不到票,我开车送你。”
田云岚摇头。
他放下酒杯,伸臂环住她的肩头,她柔顺地靠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觉出胸口有点湿,手臂不由紧了紧。
田云岚这一晚倒是做了个梦。
回到少女时期,父母健在,弟弟顽皮,又闯了祸求她打掩护,她放下小说、拨开一颗巧克力送入嘴里,凝眉想辙……这样的梦境让人不愿醒来,但她还是醒了,因为听到手机的提示音。
身边人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去卫生间。
是一张照片。
一人平躺阖目,穿着喜庆的睡衣,另一人依偎在床边,穿得同样鲜亮,表情搞怪,右手在另一位脑后竖起两指,像是V,也像是两只犄角。
画面里看不到医院和病床的痕迹,仿佛只是日常一幕,一个即兴的恶作剧。床上人气色也还不错,但瘦了许多。
配文字:我们俩。
田云岚很喜欢杨绛的《我们仨》,何唯小学时写过同名作文,还声称“一个家里三个人刚刚好,因为三角形最稳定”……据说同桌小男生为此还哭了一鼻子,因为他有个姐姐,父母的爱被分走一半,姐姐还总欺负他。同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他,无疑是最不幸的。
想到往事,她掩住嘴,坐在浴缸沿压抑地哭了许久。
***
同一个夜晚,另一处千里之外。
周熠的除夕之夜,在雪山上度过。
人长大了的好处,就是可以独立,经济独立的好处,是可以选择过什么样的日子,哪怕这种全国人都必须一团和气,享受太平或粉饰太平的时候,他非要直面大自然的真实与凛冽。
他还特地拉了个小伙伴,目的地是四川境内的海拔六千多米的山峰,四姑娘山。小伙伴很有好奇精神,问:“怎么没有五姑娘山?”
周熠反问:“那还用出门爬?”
小伙伴恍然大悟:“可不是,天天爬。”
周熠对各种极限运动都有着天然的热情,受过专业训练,这种难度对他来说没有太大难度。宁小宇一路哼哧跟在他身后,终于登顶后,摆了个征服者的造型,然后就趴地不起了。
周熠用鞋尖踢他,“自个儿照完就行了?”
“你不是不爱照相吗?”
“来都来了,留一张做纪念。”
宁小宇挣扎起来,给他拍了一张,再次倒地。
周熠看着照片皱眉,“糊了,重来。”
宁小宇在地上哼唧:“人没糊就行,照片糊了不打紧。”
按计划,俩人得在山上住一宿,宁小宇各种脑洞:“会不会有狼?熊?狮子?”
“万一有土拨鼠半夜冒出来,正好对准我屁股,吭哧来一口。”
周熠懒得理他。
俩人分工协作,搭帐篷,用雪水做了顿年夜饭。
条件虽艰苦,伙食并不简陋,简易锅里红浪翻滚,空气中辣香勾人,肥牛肥羊冻豆腐大白菜粉丝儿,还有伏特加。
宁小宇举起酒瓶,豪爽道:“新年快乐!明年还约!”
周熠说:“一次是好玩,两次就有点惨了。”
宁小宇一想可不是,这活脱脱两个孤家寡人加单身狗互相抱团取暖……于是重来一遍:“那祝明年这时候咱俩都能老婆孩子热炕头。”
周熠喝了酒,没说话。
酒足饭饱,钻进各自睡袋里,不知怎么讨论起生死,周熠提到一部电影《遗愿清单》。也许是因为那部片子最后,小助理按照两位主人公遗愿,把他们的骨灰埋到了雪山上,嗯,人家是珠峰。
宁小宇对bucket list很感兴趣,畅想道:“我要环游世界,娶个漂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带回去让老头子眼馋,就是不叫他爷爷,气死他。”
周熠问:“漂亮媳妇?不怕挨刀了?”
“嘿嘿,兄弟一场,你们都选刀,我也得舍命相陪啊。”
周熠忽然想,如果他和那谁生个孩子,得管何天奎叫什么呢,姥爷?还是大爷?他大概会教孩子说:“你大爷的。”
酒劲上来,他听见自己有些迷糊的声音:“你知道西西弗斯吗?”
他在爬山的时候,莫名想起那个倒霉蛋。
宁小宇打个哈欠,问:“啥玩意儿,西葫芦丝?”
周熠没打算给他科普,翻了个身。
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句“五姑娘山”,嫌弃地看一眼自己的右手。
谁说的天天爬,被打入冷宫很久了。
武侠小说里有一种“绵掌”,内蓄刚劲,外现绵柔,刚柔并济,快而不乱,慢而不断……就像某人的手,泥巴没白捏,手劲很不俗,虽然没什么经验,胜在悟性高,误打误撞也能带来惊喜……
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夜晚,一种久违的情绪悄然滋生,弥漫在心头,想念……
想念一个人……
的手。
夜里,寒风呼啸声中,掺入了一丝别的动静,周熠机敏地醒来,耳朵贴地面,轰隆隆,犹如万马奔腾。一想不太可能是马,难道真是狼来了?还一群?
他掀开帐篷一角,黑暗中,只看见更黑的一大片,如天边的乌云,快速移动而来,贴地皮处是闪着亮光的铁蹄,无数只……
再近一点,看清蹄子上的小短腿,圆滚肥硕的身子,挤挤挨挨,来势汹涌。
他骂了句“卧槽”。眼瞅着猪群就要踏上帐篷,想他以后墓碑上写着:此人死于猪蹄践踏……那还不算,他的“小珠峰”大概得成肉泥。
情急之下,就醒了。
直到天都朦朦亮了,宁小宇已苏醒,对着帐外景色大呼小叫。
周熠还在睡袋里发呆,嗯,给自己解梦。
他知道某地区有“过年啃猪蹄儿”的习俗,还得是前蹄儿,象征着“过日子往前挠”。所以这是预示着他来年会很红火,蒸蒸日上?
的确,他来年会有一番大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27
 
 
第35章 狼烟四起
正月初八,何唯穿上职业装,继续小前台生涯。
假期里课也没停,谁让她基础为零呢。
她和陈嘉扬吐槽,她不是零基础,是负基础。大脑像沙漠,几个老师每天往里栽树苗,转眼就被大风连根拔起。
她咬着笔杆嘀咕,“我妈考注会、ACCA都轻松过,我怎么连最基本的借贷关系都弄不懂呢。我要求也不高,只是希望能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怎么觉得我连数钱都会数错。”
陈嘉扬忍着笑,拿笔在本子上给她讲解。
对她的重大抉择,他虽然不太认同,但也理解,还有些敬佩。如今陪她学习,仿佛回到从前的单纯时光。
何唯年后上班第一天,重磅~炸~弹落下来。
周熠要炸高炉。
张董第一时间就打来电话通知,下班后把人叫到家里,耳提面命。
他列举了周熠上任后每一项审批,这些何唯也都知情。周熠主要做的就是“否决”,比如收购东北某大型国企,已进入最终谈判,突然叫停,理由是人事复杂,资金漏洞太大,投资不过山海关……而何天奎的目标是继续布局特钢生产基地,形成规模效应。
张董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度周熠,“当初在董事会上承诺那一套,什么提高盈利,促成转型,说的言之凿凿,我还以为他能有什么大能耐。现在看来,这小子是来搞破坏的,专门拆你爸的台。”
“大伙都被他骗了。”
“不对,指不定背地里跟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张董眉头紧锁,背着手走来走去,他还是个老烟枪,书房里烟雾弥漫,何唯忍着掩鼻的冲动,一言不发,心里七上八下。
老头儿忽然顿住脚步,盯向她:“你现在该怎么应对?”
何唯紧抿嘴唇,生怕冲出“我不知道”。
不仅是怕人失望,自尊也不允许。
老人家叹口气,“他来势凶猛,而你成长还不够快。”
***
何唯在跑步,跑得大汗淋漓。
高束马尾,黑色工字背心和短裤,没穿压力袜,大部分肌肤~裸露,皮肤被汗水浸湿发亮,黑白分明,有种平时不多见的冷艳和酷劲。
耳机里也是一支很酷的歌。
副歌部分反复地唱:Who got the lighter Let‘s spark the fire.
谁有打火机?让我们引燃大火。
铿锵有力,帅气又任性。现代人的叫嚣与发泄,都在运动里,在音乐里。
她现在不急躁,不愤怒,不痛恨,没有情绪。
情绪和力气的关系,就像氧气和血液,前者需要后者输送。而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这样很好。
妈妈说过,看十本书也未必感觉到明显提升,但坚持跑步一个月,就能看到成效,除了肌肉线条,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
工作中暂时无能为力的事,可以挺过去,熬过去,但不能躺着“挺”,也不能泡在烟酒里“熬”……人生不进则退,而健身就是“进”。这是爸爸说过的。
终于跑完五公里,浑身酥软,想就地躺倒,如果是以前的她。
何唯拿毛巾擦汗,一转身看见那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像个晦气的吊死鬼。
某人的沙袋。
她走过去,想也没想挥出一拳,结果是指骨生疼,人家只微微一动。
像是在嘲讽她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她气不过,又踹了一脚,力道够了,但反弹回来,差点砸到她。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像闪电一样照亮她的头脑,她找准位置,又踢几下,很解气,很过瘾。暴力行为,果然更能宣泄情绪。
比如开枪,比如放火,比如炸……
何唯驱散没用的念头,拿过手机,点开某宝,下单一副拳击手套。
不到五分钟搞定,顺眼的里挑贵的就是了。
皮皮佳把她这种行为叫做“壕爽”。
爽完了,何唯愣了下,是不是该节省一点了?
青姨常念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现在也算是个当家人了,却毫无具体的觉悟,果然是由奢入俭难。
冲过澡后,何唯主动打给田云岚。
眼下的问题,妈妈表示听说了。
瑞和的老厂就在本地,郊区某镇。周熠要炸的高炉,就是最早的一批“元老级”高炉,战功赫赫,破了好几个“第一次”的记录,不仅是一座高炉,还是一座纪念碑。因此对瑞和,对何天奎来说,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田云岚问:“你想阻止他?”
何唯反问:“有办法吗?”
“没有。”
“他以环保治污的名义,已经向相关部门提交报告。作为本地民企的领头羊,起了表率作用,其他小企业,真正的落后产能也不能负隅顽抗。而且,董事会也通过。至少现在来不及了。”
何唯有些激动:“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毁了我爸最诊视的东西?”
那边沉默片刻,说:“你爸最诊视的,是瑞和。”
“是整个企业,只要留得青山在。”
何唯急道:“可他正在一点点蚕食,谁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田云岚话锋一转,“小唯,你已经成年,有了担当,妈妈为你骄傲,也尊重你的选择。既然决定了,就得好好想想,每一步怎么走,少走弯路。”
“第一,要沉住气。收起孩子气,像成年人那样去思考。”
“第二,要有大局观……”
何唯忍不住讥讽了句:“像您这样么?”
“我做的不好,不要学我的缺点。”
“我听说你跟谢千语的事了,如果被人拍下视频发网上会怎样?做艺术和做企业是两码事。前者是张扬个性,表达自我。后者需要压制自我,时刻考虑的是利益。不仅是个人利益,还有企业利益,这两者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周熠为什么能说服董事会半数以上成员?因为他抓住了他们的要害,那就是共同利益。说白了就是多赚钱,或者少损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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