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不吭声。
她打心眼里鄙视那个人,那一群人。
电话那边温和地问:“现在你知道你选的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了吗?”
“妈妈给你一个建议,给自己设定一个期限,努力去做。但也要知道天性可以暂时压制,很难彻底改变,最终还是要遵从内心去生活,否则一辈子都拧巴痛苦。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令你终身受益。”
“第三,别只看到表象。”
***
结束通话,田云岚愣了会神,像是意犹未尽,又像是掏心掏肺说了能说的一切,忽然觉得口渴,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瓶装水,喝了几口。
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她刚才正要把衣服挂进衣柜。
这里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
床上放着笔记本,她拿起,想了想又放回去。靠在床头,叹口气,脸上露出倦色。
昨晚她亲自下厨,包了饺子,烧了几道菜。那人调了应景的酒。烛光下,两人安静地吃饭。饭后她洗碗,他在一边打下手,那一刻,倒像是一对寻常夫妻。
她把最后一只盘子递给他时,说:“到此为止吧。”
他问:“你要回去了?”
“我订了酒店,今晚就过去。”
他愣了愣,也没太意外,只是看着她,用那没被世俗纷扰迷乱过的清澈眼神。她垂下眼,补充:“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到此为止。”
他接道:“回去可以,我本来也没奢望能拥有全部的你,但别提分手。”
她拿毛巾擦手,很用力,像是跟自己较劲,“不能再继续了。那天小唯,我女儿问我在哪,我都答不出。”
他没再说话。
她去拿外衣,行李已经收拾好,他跟过去说:“太晚了,明天再走吧,至少陪我过完情人节。”
他眼里有哀求,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她心软,执着一晚上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她放下外衣的同时,他上前拥住她,可怜兮兮又带了点痞气道:“我是你的牛~郎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犹豫了下,还是覆上腰间的手,“你是我的段郎。”
以前看小说,常见到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惜她不懂。她太贪心,太任性。可以戒掉甜食,却戒不掉和他在一起时那种如吃甜食一般的感觉。总是给自己找借口,就一小口而已。
晚上,又一次没能抗拒那“一小口”诱惑后,他用指尖勾勒她的肩背曲线,用那种餍足后特有的慵懒语气说:“你那位,如果一直不醒,难道要守活寡么?”
她背对着他,蹙了下眉,很反感他这个假设,以及那种自得的、稳操胜券的口吻。后悔没坚持去酒店。
她一直清醒到天亮,想了很多。
至少在果断这一点上,女儿做得比她好。
***
高炉爆破的场面,周熠是从手机里看到的。
比想象中的要平静。
也许是没有身临其境。
轰隆隆的爆炸声,冲天的烟尘,一代人的骄傲与依仗,就此灰飞烟灭。
如果有些事也可以这样烟消云散就好了。
他关了视频。
想到这一举动的背后,得有多少人捶胸顿足,哭爹喊娘,他才稍微感觉到一丝快意。人只有自身利益受威胁时才会跳脚,面对别人的不幸,只有隔岸观火。
这几座高炉位于瑞和老厂,每年新员工都要去参观。何天奎在访谈中也多次提及,充满自豪感以及某种情怀。他此举,也有试探的意思,那位没从病床上跳起来,看来是真的还在昏迷。
想到此,更加索然无味。
笃笃两声响,房门被拉开,宁小宇探进脑袋:“该用膳了,董事长大人。”
周熠应了声,他此时躺在单人床上,朝北向的房间里。
顾远钧的父母诚意邀请儿子的两位朋友去家里过年,但俩人另有安排,所以就送来了年货。顾远钧和宁小宇下厨,也就是把半成品再加工一下,还烫了白酒,宁小宇的提议,说这样才够味儿。
顾远钧说,春节期间陪二老去看了一场电子烟花秀。原本没抱期望,结果还不错,挺震撼,黑科技改变未来。也有人认为年味没了,但总比好空气没了强。
周熠接道:“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濒危动物,传统手工艺,很多号称’非遗‘的也都岌岌可危了,这就是高速发展的代价。”
他忽然想起了“打铁花”。
以及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情景。
也是春节,还是小不点的他吵着要放鞭炮,妈妈怕他受伤极力阻拦。爸爸说,这有什么可玩的,不如打铁花好看。在他老家,每年春节都会表演打铁花,还有结合龙灯的“龙穿花”,特别美,特别震撼。
爸爸还承诺下次带他们回老家过年。自然是没有兑现。
三岁以前的记忆,几乎是一块空白,他以为是自己记事晚,可这一段突然冒出来,这么的清晰,这么的不合时宜。
顾远钧见他失神,问:“想什么呢?”
周熠笑笑,摇头。
顾远钧问:“千语最近跟你联系了吗?”
周熠又一摇头。
“三十晚上,我给她拜年,她倒是回复了。”
周熠看着他。
“出国度假去了,年前就走了,请了十来天的假。”
“什么时候回来,说了么?”
“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又没辞职,总得回来上班。”
宁小宇几杯白酒下肚,已经有点晕乎了,这会儿反应慢半拍地问:“千语?嫂子吗?”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转,“是你们俩谁的?”
顾远钧靠到椅背上,一副择清自己的姿态。
宁小宇看向周熠,脸红扑扑地说:“又一个,周哥,你也要学阿拉伯男人娶四个老婆吗,那怎么排啊,按年龄?按颜值?那小刺猬年纪最小长的最好……”
周熠打断:“别胡说。”
顾远钧问:“小刺猬是谁?”
这可是第二次听说了。
“就是他大侄女。”宁小宇大着舌头说完这句,趴到桌上,醉过去了。
顾远钧望过来,眼里颇有些内容。
周熠当没看见,给自己倒酒,一饮而尽。
顾远钧拿过酒壶,“你这么个喝法容易醉。”
“我怎么个喝法?”
“揣着心事。”
“不说话就是有心事?非得叽叽喳喳跟个小丫头似的才行?”
顾远钧笑,“不仅有心事,还有股子邪火。”
他不怀好意地往桌下瞄一眼,周熠不理会,拿筷子夹花生米。
顾远钧点了烟,慢条斯理道:“我当初替人打赢个官司都结下仇家,恨得想做了我,要不是被你赶上,我至少得丢条腿……你这样做,砸了多少人的饭碗?”
周熠含糊接了句:“我命硬。”
“小心驶得万年船,上次那个车祸虽然有惊无险,但是个提醒。”他想到了什么,问:“那个保安还没找到?”
周熠一摇头,“没准早烂了。”
车祸发生后,周熠第一时间打给顾远钧,刚好他就在瑞和这边,第一时间赶去监控室,设法弄到了视频的拷贝。他总觉得,以何天奎的城府和缜密,不至于在自家地盘做这种事儿,但周熠一口咬定,证据在手,他也无话可说。
而且从动机上,何天奎也的确符合。
事后回想,总觉得对周熠来说,比起到底是不是何天奎下手置他于死地的所谓真相,他更在乎这份证据作为筹码的价值。
顾远钧收回思绪,继续道:“大年初三,我陪我妈去庙里抢头柱香,我妈求的是我爸的身体,还有我的终身大事,”顾远钧一笑,“我自己对现在一切都比较满意,觉得人不能太贪心,所以就替你求了个。”
周熠故意道:“替我求了终身大事?”
“不敢,那不是小瞧你的魅力么。求个平安顺遂,希望这件事早点有个头。说真的,我觉得凡事都有个度,讨公道,夺回应得的,都没问题,但不是每一笔都能算的清清楚楚,人生也得允许有呆账坏账,人有时候……”他朝打起呼噜的那位努下巴,“糊涂一点儿也不错。”
***
何唯现在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家,公司,医院。
为了方便,上课地点也定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下了课就去陪爸爸,在病床边看书,看文件,企业的大小事项,包括那个人的动作。
还有一项例行工作,是处理何天奎的电话,他住院后,手机先是由田云岚保管,后来就交给何唯。
手机密码是两个重要日期的重新组合,遇见妻子,女儿出生。
他戏称自己也有“吉祥三宝”。瑞和的发展壮大,证明他算是个成功的男人,这两个日子,让他成为最幸福的男人。
何唯上次偷翻老爸手机,惹他不快,以为肯定会改密码。
然而并没有。
这一发现,也更坚定了她休学进公司的念头。
大多数来电都跟工作有关,何唯与何天奎的秘书酌情处理,或传达下去,或委婉解释,或忽略。这也是她的“学习”内容之一。
今天有一个陌生号。
近期只打过一次,也许是误拨,但她直觉不简单。
她回拨后,一个低沉的男声问:“你是哪位?”
何唯听出一丝警觉,对方很快又问:“你是何总的女儿?”
这一次语气放松。
对方自称是某某事务所,何唯反应过来,这人是私家侦探。
“两个月前,何先生委托我们调查一个人。”
何唯问:“姓周吗?”
对方答是。
何唯镇定道:“这事我也知道,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那边顿一下,“没有,但正是这样才觉得有问题,继续深挖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和费用,听说何总生病入院,想问是否还要继续?”
何唯答:“当然要继续。”
挂了电话后,何唯在手机上查阅,没查到这个事务所。她又打给爸爸的秘书,旁敲侧击了一下,得知是经人推荐,这类职业本就不太被法律认可,所以一直比较神秘,尤其是这种真正有实力的,也不需要到处做广告招揽生意。
何唯认真考虑一番,再次打过去,先是咨询了收费标准,表示这一单要继续,此外,还要加一件,她要找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28
剧情告一段落,看不懂吱声,伏笔谜团肯定会有一些,因为周叔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而且成年人都有秘密。但也不会太高深,下一章周叔要耍帅了。
第36章 狼烟四起
田云岚那天在电话最后说,不要只看到表象。
比如对你自己,不要只看到从零开始,其实你也有你的优势。学艺术的人直觉更敏锐,感性与理性同样重要。
她还说,做前台也有一项好处,这一栋大厦里多少人,每天都从你面前经过至少一次,你能看到很多东西。就像你平时的“速写”,迅速抓住特征,训练概括能力。做管理者,说到底就是要会识人、用人。
何唯以前一直是闷头做事,没事就埋头看书,不想惹人注意。她还压制关于绘画和雕塑的一切,像是把一头桀骜的兽关进笼子里,其实就是跟自己较劲。
其实她不愿抬头,还有个原因。
自从“擦枪”事件后,她潜意识里尽力回避那个人,虽然几乎每天都看到关于他的报告,但文字是一回事,活生生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何唯知道,这是一种微妙的女性心态在作祟。她要克服,她不是一般女人,是女战士。
她甚至还想,与其让人大费周章去调查,不如用她的眼睛去观察……或许更快得出结果也不一定。他又是个什么外星怪物不成?不也是个由206块骨头、639块肌肉组成的普通人类?
当然照他的折腾法,可能也少了几样。
直觉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
这一天,何唯正见缝插针地看书,某根神经敏锐一跳,她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大门,背后阳光大盛,此人大步流星,视线也大剌剌扫过来。
四道目光就在空中对撞。
无声胜有声,连头发丝都有一种起了静电的感觉。
何唯的目光很坚定,也还算平静。
那人有些惊讶,像是没想到会“对上眼”,但因为流氓属性,不仅恢复自若,还多了些调戏的意味。
何唯不由想到那日情形,掌心似乎再次感受到表皮下的血液奔流,耳边回荡着滚烫浑浊的气息,以及那句粗俗的“上了你”……
待她收回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脸颊有些升温。她忍着没用手摸,谁知那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她还意识到,这个人最近出现得有点频繁。
当然是相对而言。
就算装样子,他也装不出兢兢业业的表象,整个人行踪不定,有时候甚至昼伏夜出。徐经理跟她吃饭时透露过一句,女同事私下热衷给这位神秘的新老板起外号,起了很多,其中一个比较清新独特,小古猫。
何唯不解。徐经理带了些羞涩解释道:“据说是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的共同祖先,就是说他既像狼又像豹子狮子的意思,不过已经灭绝了,只有化石。”
何唯心说,灭的好。
还是很不解气,她补了句:“老鼠也是昼伏夜出。”
徐经理乐得勺子拿不稳。
那天午后,何唯在手机上搜“小古猫”,在百科里看到一行字:“外形很像黄鼠狼。”她在前台一阵偷笑,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引起那位威猛保安的注意,偷瞄了好几次。何唯真的是好久没这么痛快笑过了。
***
与周熠同频率出现的,还有一些陌生面孔,虽然都是西装革履手拎公文包,高级打工仔形象,但与瑞和员工气场有着本质不同。
很快就传出裁员风声。
还说那伙人是“职场屠夫”。
炸高炉不是孤立事件,必然会带来连锁反应。别的地方有过先例,简直是一地狼藉,后遗症频发,对于治污去产能,反倒被点评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至于瑞和这一次,熟悉情况的人都认为,是赤~裸裸的“假公济私”。张董就直言,周熠是抱孩子跳井,损人不利己。
田云岚则分析,他是要“去钢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