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盲——刘小寐
时间:2020-02-04 09:56:16

“有点感冒。”
“吃药了吗?”
他说:“不用,醉了睡一觉,两天就好,向来如此。”
田云岚说:“别装可怜,我不会上当的。”
他看着她笑,“被你识破了。”
那笑容,带了几分顽劣的孩子气,又带了几分成年人的落寞。面对这样不设防的情绪流露,田云岚心里不安,低头看了眼手表。
他问:“你还有事?”
她迟疑了下,“有个会。”
“那你走吧,我喝完这一瓶就睡觉。”
田云岚出门前,还是叮嘱,“你少喝一点。”
“酒是最忠实的老友。”他冲她举杯,“加油,田总监。”
***
田云岚出门,就忍不住落泪。
坐进车里,她没马上发动。迟到就迟到吧。
她现在没心情,也没本事无缝对接到“田总监”。她打开车载CD,在一段轻音乐里,轻轻推开那扇门。
那是十九岁的夏天。一个午后,和同学去西湖游玩。
看到美术学院办的毕业生画展,好奇地走进去。不同于别人的走马观花,她认真看过每一幅,在其中一幅油画前站得最久。
画面色彩夺目,画中人怪异扭曲,整个作品透露出一股子嚣张劲儿。
同学看完一圈回来,“哎呦,这什么呀。”
另一个说,“毕加索啊。”
就听一声嗤笑,不知从哪里发出。
她转过身,看到角落里有人席地而坐,只看到破洞牛仔裤和人字拖。她移步到下一幅画,再回头,捕捉到更多,只见那人腿上搁着一个硬皮本,左手握笔,在写或画着什么。
他头发稍长,绑了个“半丸子头”,这种略显女气或流气的发型,却因他棱角分明的脸而格外有味道,像漫画人物,还有一种现代版的魏晋风流。
他忽然抬头,她立即扭回头,一颗心“扑通扑通”。
同学提醒她该走了。她应了一声,不舍地抬脚。
身后有人喊,“喂,等一下。”
她回头,正好对上一双眼,清澈又深邃,他递来一样事物,“送你。”
是那个硬皮本子,她看清楚后,脸立即发烫。
是一幅速写,极简的线条,浑然天成的流畅,虽然只画了个侧脸,没有五官,可那微松的马尾,无袖连衣裙,斜挎的民族风刺绣小包……右手抚弄发尾,她胡思乱想时的小动作。
她抬眼,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宿命般的相遇,让她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却不知道为了这一份感情以及后来的意外,她不仅“杀死”了那个天真少女,也拉了无辜的人来“陪葬”。
***
何天奎回到办公室,犹如元帅回到中军大帐,一颗心踏实了许多。
但依然无法立即切换到工作状态。
如果是从前,他会“强行切换”,把自己当一台机器,经历了这么多后,也深知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甚至比旁人要更多一份慎重。他让秘书泡茶,茶能静心,能悟道,后者不敢奢求,前者正是眼下需要的。
这里的一切,与他住院前一无二致。
但他也知道,在那个人掌权期间,这里面目全非过。不得不感慨,下面的人办事效率之高。这么大一间屋子,各种家具包括花草盆栽,挪腾来挪腾去,仿佛大型魔术,比魔术更有魔性的是人心。
只不过,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却总是忙得无暇深究。此刻,他缓步来到门旁的博物架边,看着空出的那一块,不由叹息。
正巧秘书进来送茶,他随口问,“那个雕塑呢?”
秘书一愣,似乎才发现缺了东西,忙道:“我再去问问。”
“算了。”
找到又如何?物是人非,徒增伤感。
然而,这一个小插曲,却有着极大的破坏力。千方百计压下去的东西,如沉渣泛起,心湖再难以平静。
其实,自从得知这一惊天真相,三观震碎的同时,也有另一个念头悄然滋生。那关乎本能,自救的本能,繁衍的本能。
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此刻却想,为什么不?
他把旁边的一座奖杯移过来,又移过来一件别的东西,空白处被填满,这样就不突兀了。他想,很多事都是这样。
何天奎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找到一个号码。
拨出去后,很快接通,对方打趣道:“何总这是拨错电话了吗?”
他问:“孟教授,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那边哀怨道,“今天的晚饭就没着落呢。”
那一把声音带点磁性,充满活力,连那一点哀怨也只是显得俏皮。
这一句话更是正中下怀,何天奎说:“那就今晚。”
***
何唯宅了几天,被周熠强行要求“放放风”,顺便带烟头兜兜风。
于是她开着最爱的车出发了,烟头大模大样坐在副驾座,一直盯着那只晃晃悠悠的粉红色毛绒猪,直到车窗外的景色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兴奋得汪汪叫。
何唯的心情却复杂得多,随着车减速,她的心跳却加速,忽然又嘘声。
门口有一辆车,白色陆地巡洋舰。
她之所以挑了这个时间段回来,是因为这时候家里应该没人。她想取几样东西。小恐龙,小刺猬,小貔貅。
或者只是回来看一看。看看青姨。
有一天,周熠回去时带了外卖。大馅馄饨,煎带鱼,红烧排骨,还有两个素菜。都是她爱吃的,可她吃了两口,就觉出不对。
或者说,是太“对”的味道。
他笑着说,“不仅眼力好,舌头也好使。”
原来是青姨打给他,问她近来如何,胃口好不好,做了吃的让他带回来,还捎了一句话:“吃好了才有力气,也会快乐些。”
她在周熠怀里哭了个痛快,噙着泪花吃了大部分,只留一点给他和烟头。
他说:“你看,这么多人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是啊。还有陈嘉扬。
远在非洲的他,消息也要滞后一些。不愧是陪伴她走过青春岁月,最了解她脾气的人。他并没有劝解宽慰,而是发了一堆照片视频,大讲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中方员工与当地人因沟通不良闹出的笑话,包括他堂弟也是因为一不小心“种族歧视”,才提前回国。
何唯听得津津有味,几次笑出声,以至于某人露出警惕的神色。
最后,陈嘉扬邀请她去玩。
他拿自己举例,说刚去时整个人都丧丧的,像是一场自我放逐。到了那里,首先面临各种生存挑战,其次被当地人的简单直率、容易快乐所感染,他一有闲暇,就请了当地员工做向导,到处去转转。
何唯的确动心了,但被某人掐断了念想,要去以后跟他一起,否则后果很严重。她故意问,“你还想带烟头万里迢迢追过去,咬他一口不成?”
他哼哼,“现在还用那么麻烦?人已经落我手里了,不听话就修理修理,做到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三句话不离“本行”的大流氓,她回击:“吹牛。”
结果被人按住就地正法,嗯,是“证明”了他这不是吹牛。
想到此,何唯脸颊发热,心虚地看了眼烟头。
这家伙见证了她的大部分淫~乱。幸好它不会说话,否则她要考虑灭口了。
而烟头另有关心事,眼巴巴地望着大院子,怀念昔日的荣耀。
忽然,它嚯嚯出声。
何唯望过去,一个女人走出大门。
利落的短发,皮肤晒成麦色,白色紧身裙勾勒出玲珑身材,踩着高跟鞋的小腿肌肉紧实,行走带风。脸被墨镜遮去一半,嘴角微挑。她也看到了悍马,但只是一眼,径直走向那辆陆巡。上车后利索调头,扬长而去。
何唯认识她。
这也是个奇女子,某高校的最年轻女教授,个性张扬,当然也有张扬的资本。双商皆高,可文可武。重要的是,她曾倒追过老爸……
此刻,何唯想到周熠那句:“万一哪天,冒出个弟弟之类。”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老爸再要一个孩子,势必会把他或她培养成瑞和的继承人,而无论是谢千语,还是这一位,都能提供优良基因,至少不会是一个只喜欢泥巴和石头的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29
 
 
第65章 水落石出
何唯回到周熠那里,正赶上家具店送货上门。
周熠正指挥着工人把一张床送去楼上,那个有飘窗的朝阳房间。
床的尺寸介于单人和双人之间,简约大气的样式,何唯也很中意,其实她卧室那个公主床也是妈妈选购的,因为妈妈心里有个未做完的公主梦……
可何唯显然另有关注点,小声问:“你要跟我分床?”
周熠随口答:“我怕死于马上风。”
“什么马伤风?”
直到外人离去,周熠才解释道:“还有个通俗名字,腹上死。”
何唯怒:“难听死了。”
周熠不知死活地在继续科普,“这是说男人的,还有一种说女人的,叫……”他凑到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一个比一个难听,何唯打他,他灵活闪开,两人绕着沙袋追逐,顺便过几招,何唯的“侧踢”、“后旋踢”已经有模有样,最近在练“过肩摔”,结果是摔人不成,反被熊抱,转个圈、双双倒在沙发上。
周熠说:“那是给别人看的。”
何唯想起他刚说过的难听话,要求:“我要在上面。”
周熠抱着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继续一本正经道:“万一哪天老顾他们来,只有一张床,影响你声誉。”
“……”
他忽然问:“眼睛怎么红了?”
“……被你气的。”
何唯闭上眼,把脸埋在他胸膛。听他戏谑中带着怜惜地说:“像只小兔子。”
她心想,可不就是,落到你这只坏老鹰手里了。
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套书桌。
周熠摩挲着她的头发,问:“还想去留学吗?”
怀里的人不语。
他认真地说:“我可以等你。”
何唯心里一暖,那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原来早有答案。
她调戏他,“我可不忍心让你当留守儿童。”
“那就回美院,别当辍学儿童了。”他笑着说:“咱们俩,起码得有一个本科学历吧,虽然你们这种专业……”
何唯瞪眼:“我们这种专业怎么了?”
“……比较闲散。”
她一把揪起他衣领,“我们才不闲散!我们又苦又累,我们叫民工。”
他握住她的手腕,“怕了你了,这手劲儿,没少拧钢筋吧。”
何唯却泄了气,说了句:“学艺术很费钱的。我没办法再心安理得花我爸的钱,我妈的钱我也不想花。我也该出去找工作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
瑞和那边还没办离职,但也不能再回去了。监事会的改革,只怕沦落成“昙花一现”。说到底,当初能起作用,都是周熠对她的容让……还有她的公益基金小项目,也还没开始……
周熠抱着她坐起,从钱包抽出几张卡,在茶几上一字排开,“随便花。”
何唯挑眉,“你要养我?”
周熠看她神色,眼底亮晶晶,但眉宇间骄傲重现。
他郑重道:“可以养你,也可以资助你,随你选。”他咳一声,“艺术家不都有个资助人吗?据说欧美的很多男艺术家,资助者都是富婆。咱俩反过来。”
何唯撇嘴,“懂得还挺多嘛。”
她拿起一张卡,“我接受你的资助。”
有些心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打开。有些问题,更不是一己之力就能解决。但人总要往前看,往前走。
何唯一旦做了决定,就果断行动,次日回学校办理复课手续。晚上回来带了书本,还有课程表,贴到新书桌前。
虽然还有忐忑,不知对雕塑还能否恢复旧日热忱,但也有些欣喜,那是骨子里对于艺术的眷恋,对美的向往,近乎本能,永远不会熄灭。
周熠也跟着看课程表,记在心里,同时纳闷,“耽误了这么久,不用留级?”
何唯眼睛一瞪,“我学分修得够够的,成绩也好,不跳级就不错了。”
“是我错了,你了不起。”
周熠坐在何唯的椅子里,她坐在他腿上,扳着他的脖子,用撒娇的姿态问:“你当年为什么退学?”
“因为打架,严打时期。”
“为什么打架?”
“……年轻气盛。”
何唯看着他,“一定有内情的,对不对?”
周熠也看着她,漫不经心道:“二十来岁的男人,跟公牛似的,一言不合就动手,能有什么内情?”
何唯眼睛闪着光:“我不问,等你想说时就会说的。”她在他脸上亲一口,“我相信你。”
周熠心里暖融融的,转而又想,她是真的相信他呢?还是已经开始对他进行感化式教育了?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温暖。
***
有人翻了新篇儿,有人还在抵抗旧事。
这一天傍晚,何天奎从冥想室出关,发现家里来了个客人,正跟青姨在客厅拉家常。还不是空手来的,带了酒肉,已经摆上桌。
老胡见到一身宽松居家服的何天奎,颇有些道骨仙风的范儿,担忧地问:“您修炼这个什么大法,不忌荤腥吧?”
何天奎反问:“我什么时候吃素过?”
“哈哈,那就好。”
老胡给两人倒酒,42度泥坑酒,下酒菜有猪头肉、花生米、爆炒肥肠,好在青姨又手脚麻利地做了两道绿叶菜。
一瞧老胡又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何天奎赶紧道:“说正题吧。”
老胡嘿嘿一笑,“我听说,这野蛮人已经打到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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