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一怔,抬手摸摸脑门,是有点热,随即又想到什么。她没胃口,草草吃了点,上楼回房直奔床边,果然周熠的脸颊也有些红晕,因为这人肤色比较深,所以刚才她就没发现。
她把保温桶放到床头,喊了声“喂”,没反应。
她用食指戳他的额头,他眉头一皱,她急忙收回来,是有点烫。
何唯心里斗争了一会儿,还是去浴室浸湿一条毛巾,覆在他额头。大概是嫌凉,周熠再次拧眉,接着含糊出声:“妈……”
何唯心中一动,感觉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一刻,脆弱而依赖。随即又想,我要是有这么个混蛋儿子,得一天抽八遍,不对,我怎么会生出这么混蛋的儿子。
然后,“混蛋”眼睛睁开了。
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何唯以为他听到自己的心里话,不乐意了,就见他皱着眉,一把扯掉额头上搭着的湿毛巾,看也不看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差点把保温桶刮倒。
何唯连忙伸手稳住,气道:“你干嘛?”
“我还想问你干嘛,毛巾也不拧拧,水都进我耳朵了。”周熠黑着脸起身,歪着头,用手指头掏耳朵。
何唯辩解:“我拧了。”
“没拧净。”周熠说完,鼻子动了动,看向床头:“有饭?”
他伸手抓过保温桶,打开盖子,拿出上面盛菜的小碗,软糯的粥香,配上腌黄瓜条的清爽,闻着就有食欲,他满意道:“算你有心。”又补了句:“就是手艺差了点儿,缺乏经验,还得练练。”
练你个头。
何唯没好气道:“我是怕你死在我这里,说不清楚。”
他抬眼瞪她,刚要开口,响起敲门声。
两人同时望过去。
何唯一阵紧张,随即庆幸自己反锁了门。
然后听到青姨的声音:“小唯,小陈来了,在楼下等你。”
何唯回过头,周熠已经埋头喝粥,吃相很豪放,似乎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
何唯下楼,陈嘉扬从沙发站起,一脸关切,开门见山:“昨晚吓坏了吧?”
何唯有些吃惊,还有几分戒备,“你知道了?”
“当然,毕竟这么大的事。”
“都知道了吗?”何唯一呆,该不会是上本地新闻了吧。
她仿佛看到了下一则新闻的标题,“嫌犯现已落网,被捕地点曝光,系某H姓千金的香闺……”这下真比他死在她床上还说不清了。
“那倒不至于,我家在公安系统有熟人嘛,所以消息比较灵通……”
“那你能查到是谁报的警吗?”
陈嘉扬一愣,随即答:“匿名举报,即使能查出也是要保密的,”他顿了顿,“比起这个,难道你不该更关心周熠这个人吗?”
何唯看向他。
“我最近也是事多,听说他回来后也没多想,更不知道他身上有枪伤,如果早点找人查清楚,就不会出现昨晚的事了。”
何唯低声说:“谁说他身上有枪伤的?”
陈嘉扬反问:“难道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又不怎么熟。”
何唯视线有些飘忽,陈嘉扬看在眼中,说:“如果没问题,他干嘛要躲呢?人在外面呆久了,什么可能性都不能排除。”
他想到另一层,忙说:“你放心,就算查出问题,也不会牵连到你们一家,主要是有个心理准备。以他和你家的关系,有些事,你爸也不方便出面,刚好我有这便利条件。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听到这个消息,一想到他回来这么多天,一直跟你在一个屋檐下,我就后怕。”
最后一句,让何唯心里一暖。
她想到周熠的纹身,还有身上旧伤,无一不暗示着他不寻常的过往。她从一开始就直觉他有问题,可是渐渐的,却有所动摇,是因为他提到布丁?又或者,她发现有问题的不只是他,比如那个“当年”?
冷不防的,听见一句问话:“小唯,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何唯猛一抬眼,对上陈嘉扬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
她莫名微恼,迟疑几秒,再开口时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生日那天,你去帮忙的那个受伤的同学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1
第8章 初见端倪
陈嘉扬没料到她忽然换话题,怔了一下答道:“郭旭。我大学宿舍的,你见过。还有……”
“还有别人么?”
“还有林曦,当时她也在场。”
“也在场?”
“这个,说来话有点长。”
陈嘉扬坐回沙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娓娓道来:“林曦在银行工作,有存款任务,郭旭就帮忙引荐自家老板,好说歹说,终于同意在会所面谈。他不放心林曦一个人,也去了,看到老板秘书在大厅喝咖啡,就找了个由头去包间,正好撞到老板动手动脚,林曦要急哭了,他脑袋一热就动了手。”
“三个人都挂了彩,林曦拉架受了点轻伤,郭旭后脑勺被砸,他老板伤在脸上,面子挂不住,他要告的也是郭旭,还认定他俩联手摆他一道,什么仙人跳,说得很难听。平时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是个无赖。”他说到最后带了些鄙夷。
何唯却没有同仇敌忾。
如果是这样,那林曦就是故意误导她,那个CT结果可能也不是她的,诚如皮皮佳所言,是个心机美人。她看着手中茶杯,碧绿清澈,微微荡漾,有一枚漏网的茶叶在水面漂浮,她问:“你是故意漏掉她的?”
陈嘉扬抓了抓头发,老实承认:“我是怕你误会。”
何唯没吭声。
他立即反省:“答应你一定来结果还失约,如果提到她,担心会火上浇油,所以就耍了个小聪明。”
何唯问:“郭旭喜欢林曦?”
“大概是吧,但是没明确追过。”
“那你呢?”
陈嘉扬赶紧表明立场:“如果我要跟她有什么,大学几年有的是机会。现在不过是同在一个城市,能帮就帮一下。”
“为什么不试试呢,人漂亮,还优秀,不拼爹也能混得不错。”
何唯说得一本正经,陈嘉扬被逗笑,“更漂亮更优秀的我也见过不少,比如……”他说了个人名,何唯觉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
但确定那是个女生名字,她心里涌起一丢丢酸。
“还记得那天,是她的婚礼,都说女人穿婚纱时最美,大家都说她像仙女下凡,我却觉得还好吧,因为就在婚宴现场,还有个小仙女。”
陈嘉扬顿一顿,“穿绿裙子的。”
何唯恍然大悟,不由有点脸热。
“我那天穿了套西装,冒充大人,跟我爸学社交,叔叔伯伯都夸我帅,青出于蓝,我嘴上谦虚,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后来又有一位叔叔,夸我一表人才,跟我爸说‘咱们都老了’,我听见身后有人笑,一回头,看见一张吐舌头的侧脸。”
何唯接道:“我当时是笑我爸,他一点都不老,非说得老气横秋。”
陈嘉扬也笑,“是啊,长辈都喜欢这样。当时何叔叔招手,让女儿过来,还说要向哥哥学习。然后你说,‘学什么?一表人才?还是少年老成?’”
他模仿小女生的语气和神态,有点搞笑,何唯也忍不住笑:“记得这么清楚,我就当你是记仇。”
“我还记得,你裙子领口有一圈荷叶边,头发很长,头顶编了一条小辫儿绕过前额。大家都笑,你爸象征性训了你一句,你也歪着头笑,眼睛里有星光。”
“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个这样的妹妹就好了。”
何唯单手托腮,努力回想,对于他说的细节,没什么印象了。
但她记得那天后来的情形。
婚宴上有甜点,尤其受孩子们青睐,她也不甘示弱,抢到一碟芒果牛奶冻。然后就坐在酒店后门台阶上,也不吃,就呆呆地看着它。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问:“不好吃?”
她摇头。
“那为什么不吃?”
“……舍不得。”
那人没说话,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回来,把两份芒果牛奶冻放到她身侧台阶上,她呆住,这才抬头正眼看人,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哥哥。
他脱了外套,只穿衬衣西裤,笑得像春风般,和煦温暖。
她张了张嘴,“你从别人那抢来的?”
他笑:“我让后厨做的,请你吃个够。”
奶冻很好吃,好吃得让她落泪,他递过来一块手帕,浅蓝色,和那天的天空一样,带着淡淡的清香。他说那是茶树香皂的味道。
……
陈嘉扬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八年了。”
何唯想到那份磅礴大气的生日礼物,八张图。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再把你当妹妹。”
“你不仅是你父母的唯一,也是我的。漂亮,优秀,你都有,只会比别人更多,至于拼爹嘛,”陈嘉扬笑,“我也有。”
***
再上楼时,何唯像是踩在云朵上,像是那天在气球上飘飘忽忽的感觉。刚才送陈嘉扬出门时,手被牵起,他说:“这是第一次牵你的手。”
“坐热气球……”她打住。
他眼里含着笑,还看一眼手表,“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
她也会记得,他等待答复时,眼里的专注和热烈,还有明显的紧张,以及她点头后,他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像是要溢出来。
从十二岁到二十岁,有意义的片段,纷纷涌现,自动剪辑,又岂止是八张,六十四都不止……就像圣诞节必温习的那部《真爱至上》的片尾,无数动人镜头定格组成的“真爱大拼盘”,他们也有一份。
直到进门,看到床上那尊大神,她一颗心从云端跌到水泥地,啪嗒一声,摔醒了。再看他手里翻看的东西,又蹙起眉。
周熠身上还是昨晚何唯给他拿的一套,长袖白T,黑色运动裤,她随便拿的,谁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着搭配。可是这么一看黑白分明、长手长脚的,光着的两只脚还惬意地搭在一起,居然有种在拍居家用品广告的感觉。
然而……
何唯走到近前,伸手去抢他手中的速写本,再帅也弥补不了人品的缺失。
周熠手一扬,何唯扑空。
这情形似曾相识,她质问:“谁让你偷看我东西?”
周熠理直气壮:“你放在外面的,又不是日记,还是说你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什么话到他嘴里都得翻译成最难听的版本。
不过这里面确实有不想让他看到的,何唯够不着本子,把手对准他胸口伤处,威胁道:“你还不还我?”
周熠也低头,看着她细白的手指,“你敢动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伤口一疼,他咧嘴骂了句:“我靠。”
“还给我。”
听到这句,他心神一晃,随即把手里东西往床边一扔。余光见她立即宝贝似的捡起,还翻着检查一下,顺便瞪他一眼。他把手交叠在脑后,靠在床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去给我拿盒烟。”
何唯盘腿坐在贵妃榻上,翻到本子最新几页,都是手部速写,同样的修长粗犷,不同的姿态,伸展的,握拳的,捂脸的,或者夹一支烟……听到这句,她头也不抬:“要抽自己拿,还有,别在我屋里抽,我烦烟味儿。”
没有回应,然后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知为何隔了几秒才抬头,床上的人并没看她,而是在玩刀。
昨晚那把水果刀,玩得眼花缭乱,像是无声的威胁。
“去倒杯水来。”他说:“渴。”
这语气,真是把自己当大爷了。
两分钟后,水杯不轻不重地放到床头,同时放下的还有两盒药。
周熠端起杯子随意瞥了眼药盒,一个是退烧的,另一个是止痛的。
***
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何天奎提前结束行程,中午的航班,傍晚到家。
下午接到他在机场打来的电话后,何唯问周熠要怎么办,他说肯定不能从你房里大模大样走出去,不是毁你清誉么?何唯觉得这两个文绉绉的字从他嘴里出来,真是让人分外的——感动。
然后,就在她下个楼的功夫,他又不见了。
简直是神出鬼没。
周熠这一走,又是一周后才现身。
而这时,公安局那边的核实结果也出来了。采集回去的DNA跟抢劫案现场嫌疑人留下的血迹经过对比,并不吻合。
此刻,清白的人坐在一楼客厅,接受着兄嫂的亲切慰问,以及何唯的冷眼旁观。其实,他说不清楚的也就那个枪伤,捏造的车祸因为没伤人,也容易应付过去。公安这边,周熠说回来之前已经去了一趟,坦白那天忽然无聊,就去做了个足疗,也没好意思打招呼,悄悄出的门,但是可以去店里核实。
何唯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简直叹为观止,同时纳闷,既然有好去处,还跑她房里藏一晚算什么事?害得她担惊受怕还失眠。是了,为了把她当人质,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何天奎说,既然外忧内患都已解除,该安心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伤及内脏。周熠却表示,伤情已无大碍,想尽快找个工作。还说这几年天南海北到处闯荡,也有点厌了,想安定下来。田云岚顺势问起他的个人问题,何天奎提起上次来过的那位谢小姐,有意多问几句,周熠含糊带过,似乎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说到工作,自家有企业,岗位齐全,当然不必舍近求远。何天奎立即打了个电话问人事部门,最近有哪些职位空缺。放下电话后,他说一个子公司刚走了一个安保部主管,问周熠是否有兴趣。
何唯一听,这工作适合他。一身匪气,往那一站就倍儿有威慑力,再横个眉立个眼,能把人吓破了胆。简直就是新时代的神荼、郁垒。
周熠想了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销售。”
他坦然道:“这些年无拘无束惯了,中规中矩的岗位恐怕会不适应,销售工作时间灵活,而且有提成,”他顿了下,“多赚点儿,攒老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