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梓突然想起来,那天她离开的时候,曾经拜托了肖阮帮忙照顾易无双的。
手掌下肩膀冷得已经不像是活物,殷梓松了手,闭了闭眼睛,蹲下身开始翻开肖阮面前的砖瓦。她指尖上因为常年握剑而练出来的茧子并不足以抗住瓦砾的粗糙,鲜血很快顺着指尖流了下去,随即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商晏手里稍微用力,把殷梓从地上拉了起来:“阿梓,既然山谷里一天是外面的一年,那几个月之内无双肯定还活着——你突破洞虚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起码说明无双没有折在这里。”
这个道理殷梓并不是想不到,她稍微闭了闭眼睛,终于冷静下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重新看向了肖阮:“……嗯,我明白的,无双是还活着。”
“她也还活着。”商晏侧过头,看向了那宛如一尊雕塑一般静立不动的肖阮,“还能感觉到细微的神识波动,不过被什么东西压制了。要现在解除这乐声的控制应该也有办法……不过现在强行解开未必是好事。”
殷梓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师叔说得对,我们现在应该去王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就在家了,就有空回大家评论了!
第63章
“安城附近有新的动静。”穿着暖黄色长袍的男人握住了手中的白色棋子,他如墨长发从脸侧垂落到肩膀上,更显得他的面色如玉,让人心生好感,“这次是大动静,罩着西晋的那东西裂开了几道口子,好几个凡人被卷进去了。风主,你觉得这次,会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活着出来了么?”
另一侧的座前垂着帘子,透过帘子,依稀可见穿着鲜红色长袍的身影。那身影并没有伸出手来,然而一枚黑色的棋子从棋盒中飞出,落到了棋盘上。轻笑声从帘中传来,轻软缓慢,带着一点慵懒的意味:“她当然还活着。”
即便安城附近看上去早已经荒凉,不过显而易见,这座小城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即便是七年后的现在,任何一点风声都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数千里之外。
“可惜了。”男人放下了另一只手里的茶杯,这动作略有些重,一圈一圈的涟漪从暗绿色的茶水表面荡漾开去,“要是她死在安城,那这最后一味药就算是已经齐了。”
帘子内侧的煌姬又笑了一声:“我不知道纪护法如此乐观——要是殷梓会死在那里的话,空蝉寺大概不会这么坐得住。”
纪玉书抬眼往帘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双胞胎,真是麻烦。易家去空蝉寺求莲子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颗莲子最后会养出一对并蒂莲花。”
“那自然是没有的。”煌姬就像是听不出纪玉书只是想要讽刺一般,好端端地回答了,“若是他们提前知道腹中的胎儿是一对双生子,绝不会浪费那个精力去空蝉寺借莲子供养他们,易家可没有那么心疼一对胎儿——说来也是好笑,易家这一代三个嫡出的孩子,九叶莲花偏偏认主了另外那一个,这怕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难测’。九叶莲花的莲子喂出来的孩子,果真是命硬的,那地宫果真困不住她。”
纪玉书抬了抬眉毛:“她活着出来了又如何,空蝉寺现在早已经自身难保,腾不出人手来保她,只怕空蝉寺是恨不得让她在那秘境里再躲个几十年才好。左右不过多耽搁一点时间,你不是说你已经等了十万年了,还差这么一点时间么?你要是急着想要话,我这就去把她带回来,如何?”
“我确实是不着急,不过你若是想去的话,那就去吧。”煌姬语调依然不疾不徐,听上去仿佛并不在意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带回来了也好,带不回来也行。如你所说,最差也左右不过是等,我对这对双生子就这样下去的结局也颇感兴趣。”
纪玉书指尖微缩,很快又松开,似乎对煌姬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去召集人手,正好听雨阁的人还在这里,我带他们一起过去人手也充足一些。等那东西一破开,立刻把殷梓带回来。风主一起去么?”
煌姬仍然是笑:“我还有事要做。”
纪玉书皱眉:“什么事情?”
“颜思思前些日子回来过。”煌姬的声音里微微噙着些怀念,“她大概以为我不会发现她的踪迹,所以还绕道去了一趟密牢的位置,为望花涧那一位打探了些消息。他们大概是已经知道易无双在我们手里了,所以我吩咐他们给易无双换了个地方。”
“啧,颜思思。”纪玉书脸色有些难看,“背信弃义的东西——对了,还有岳氏那群耗子,前两天也有人去了望花涧,不过听说是没有活着回来。”
“岳氏要的是操纵天下的权力,那就给他们权,他们就会老实跟着我们。等我渡劫成魔了,这缠身狱扔给他们也无妨。”煌姬的语调听上去似乎在说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岳氏是聪明人。”
纪玉书并不赞同地偏过头去:“我总觉得岳氏还有其他目的,他们嘴里没一句实话。他们当初要勾搭远山的时候开出的条件是要远山把袭征交给他们,最后不惜灭了远山才抓到袭征,把袭征关了几年又放了,我总觉得他们还在谋划着别的什么事情。袭征当了这么多年护法,依然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我想他大概知道什么,风主当初实在不该这么轻易放袭征走的。”
煌姬没有理会,径自从帘子后面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易无双。”
——
昏暗的偏殿里,半透明的罩子上流动着黑色的符文。穿着鲜艳的红色长袍的女子坐在四人抬着的软轿里垫着的狐皮上,半张着眼睛,远远地看着罩子对面被几根细长的银色链子锁住手腕脚踝的人。
她等了半晌,才终于开了口:“你姐姐终于回来了,你们毕竟是一莲托生的双生子,会有感应么?”
易无双低着头,半张着的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煌姬稍稍向前探出身,看向了对方并无遮掩的左胸,在那里,八道狰狞的魔纹盘踞了大半个胸口,稍微空出的那一块,第九道魔纹已然缓缓地生出。
“猜猜看,等你姐姐找到你,发现你已经入魔了的话,她是会为了大义铲除魔修,还是会为了陪在你身边离开正道呢?”煌姬的目光移动到散发下方露出的半截下巴上,“再或者,等你刚刚入魔神志不清的时候,我让你去杀她的话,你猜你自己会去么?”
“我……不会入魔。”从罩子中终于传来了回应声,断断续续的,像是从紧咬着的牙缝里漏出来的字眼。
“你会的。”煌姬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长长的指甲,一直到把指甲上染着的鲜红颜色剥下来一块,“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入魔,我,岳氏,空蝉寺,还有西陵易氏,每个人都在等待,你当然是会入魔的。”
易无双坐在地面上,周身的魔气时而翻腾、时而沉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才再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倒是冷静了不少:“我不会。”
“哈,你是玄山出生的,我想你应该是知道商晏的。”煌姬对他的回答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玄山商晏,天道宠儿,多年前的正道魁首,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见过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入魔。那倒也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呢,我记得我见过他,在他被碾碎剑骨的时候我刚好在那附近,他那时候一声都没有吭,神色看上去和当初一人一剑破须弥妖境的时候一模一样……真是少年人的心性,刚直得让人移不开眼。”
煌姬眼角微抬,似乎在看易无双,又似乎没有:“他倒是没有入魔,所以他死了。”
易无双手臂用力挣了一下。
“这天下修真者何其多,当年不提其他,只说最为人所知的,商晏一力破须弥妖境、退南海巨妖这两件事,救过的修真者就何其之多,即便说一句半个修真界都欠他一条命也不为过。只可惜距离玄山商晏陨落区区百十年,这修真界似乎就已经谁都不记得晏圣人了……易无双,你相信么,即便是商晏活着的时候,也多的是正道的人希望他去死。”
煌姬脸上依然在笑,却有一滴眼泪从左侧的眼角慢慢地滚落下来,无知觉一般地滚落到领口上:“世人何其薄幸,天道何其冷漠。到如今,谁提起钟桀也只会骂一句遗臭万年的魔头,再没人记得他曾经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若是商晏当初果真入魔了,百年之后的现在,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魔修——
商晏这一死,反倒是好事。”
易无双依然没有回话。
“可惜了,你不是商晏,你心中不如他一般,你既然已经生出了魔纹,入魔就只是迟早而已。只不过要是你们不是一对双生子的话,这件事情就会容易得多。”煌姬勾了勾鲜红的嘴唇,“你不该存在的,毕竟是你差点逼死了你姐姐。你知道你姐姐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她微微垂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看到易无双胸口的魔纹猛地挣动了一下,向上又蔓延了几分:“再等几天,等我把空蝉寺的秃驴们杀得差不多了,会留着他们方丈的命带到这里来让你见一见的,不用担心,你就快成为缠身狱的魔修了,我一贯不亏待自己人。”
——
西晋的王都,就和这一路看到的其他城池一样,一片死寂。
推开城门,一步踏入城中的时候,殷梓看到了许多人。
就和先前遇见的肖阮一样,这些人犹如雕塑一样站在王都之中,有些似乎还在交头接耳,有些神色悠闲,就仿佛某个普通的日子,时间就这么停了下来,将所有人固定于此。可似乎只有人们停了下来,那些房子上已经有了破败之处,而大道上也开始长出杂草。
先前隐约可闻的乐声已经变得清晰了起来,乐声之中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凄厉哭声。殷梓想要认真去听的时候,却又无从分辨那哭声是不是真的存在、
“是‘不变’。”商晏轻声说,“这首曲子的名字。”
“之前那人说,西晋的新皇登基之后,整个国就死了。”殷梓走到王宫前的时候,停下来这么说了一句,她看着眼前紧闭的宫门,稍稍抿了抿嘴唇,然后推开了门。
宫里,还维持着新皇登基的仪仗,层层叠叠旗帜和布幔遮天蔽日。只不过那些宫人们脸上的神色并不喜悦,某些人少之处,宫人们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惊慌而恐惧的神色。
穿过大道,殷梓终于走到了大殿之前,大臣们神色惶恐地跪在地上,做着预备叩头的姿势,似乎正准备恭贺他们的新皇登上皇位。而在人群前的高台上,殷梓第一次在王都中看到了还在动的人。
少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那长发从肩头一直拖到地面,而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闭着眼睛,坐在龙椅之上,抱着手里的琵琶,拨动着其上的琴弦。
乐声如同波纹一般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去,一直穿到目所不能及的远方。
殷梓快步从跪伏在地的大臣们之间穿过,径自走到了龙椅之前。
“青洲。”殷梓温和地开了口,“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
唐青洲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青洲,已经够了。”殷梓再靠近了一点,“师叔也回来了,我们在等你一起回去,醒醒,青洲,我们回去绝影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收到了逢凶化吉冯化吉超长的评论,好开心!
是到现在的历史传说剧情的梳理,她超棒!
第64章
殷梓的话音落下,唐青洲的指尖稍微颤抖了一下,那乐声稍稍错了一个音,却又很快连上了。
殷梓皱起了眉毛,站起身,看到商晏刚刚走到附近:“不太对劲。青洲几斤几两我还是有数的,他没有那么强的力量张开这种规模的术式,我一直以为会是他催动了琵琶里的封存的灵气,但是琵琶似乎还是原样。他刚才应该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是似乎没法醒过来——有什么东西缠在青洲身上。”
商晏只低头端详了一阵唐青洲的脸,过了好一阵,突然伸手,直接握住了唐青洲的手腕。
商晏用的力气并不大,然而一道灵气疏忽间从唐青洲手背上冲了出来,直接把他掀了出去。
商晏右手瞬间出现了一道虚影,是一柄细剑的形状。他却没握住那道剑影,只在空中调整了下身形,剑影迅速自行分裂开去,数十把细密的短剑把他护在其中,直到他双脚落到了地面上这才散开。几乎同时,那道自唐青洲身上涌出的灵气在半空中凝聚了起来,慢慢地化出一道影子。
那影子乍看上去像马,然而头部却有着形似狻猊的一圈鬃毛,它的鼻子极长,从脸的位置一路垂下,落到唐青洲的后脑上。白色的焰火从它蹄子处飞快地喷射而出,殷梓毫不迟疑地闪到它跟前,一剑劈散那道焰火,将它击散开去。
“伯奇。”商晏直起腰,远远地看着那道影子,星盘上的乐音少见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是当年盘桓在须弥妖境的上古妖兽。”
妖兽伯奇,好食噩梦。
殷梓从未听过商晏奏出如此铮铮然如同金铁相击的乐声,一时间只觉得手中剑气不自觉地凌厉起来。她微微昂起头,剑尖微抬,向着那幻影的方向,尚未来得及开口,那边伯奇听不懂乐声,只稍稍扬了扬蹄子,发出略有些含混的人声来:“许久不见,商晏。”
殷梓眼神微凛,一道剑气转瞬即出,正撞上空中一道无形的妖气,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鸣响。
“一边打招呼一边偷袭,你们大妖都是这么卑鄙无耻的么?”殷梓施施然抖了抖剑尖,像是要甩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操纵我师弟,偷袭我师叔,倘若你没有别的要说的,想必我现在把你斩杀在此,你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伯奇终于将目光移到了殷梓的身上,从那遍布鳞片的身体里,传来了奇异的震动,殷梓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它居然在笑。
“这剑气,我见过。”伯奇看着殷梓的剑,撅了撅蹄子,身上白焰愈发旺盛,“当年斩下我头颅的,就是这样的剑气。”
殷梓微微地笑:“看来我应该向你道贺,有机会再体验一次被这一招斩断头颅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