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望花涧内殿门口的,却并不是花重。商晏坐在石椅上,面前早已经摊着纸笔,他微微地笑着挥退了其他人,动笔写字:“自然不是。”
“那圣人这就不是在等我。”袭征一撩袍子,在商晏对面坐下,“这样想来,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人没骗我,雷主果真在此,而圣人在为雷主护法?”
商晏动了动脖子:“这倒是我第一次听你喊我圣人,颇不习惯。你也是合道,称呼我商晏便可。”
“……”袭征没能理解商晏关注的重点,他只是突然发觉,百十来年过去了,即便他当初的心结已经不再日夜折磨着他的心神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商晏。
“我不是来找雷主复仇的,圣……你大可以放心,不必拖延时间。”袭征不甚耐烦地皱起了眉毛,“这一任雷主班舒在百年前那场正魔大战之后才勉强控制了大半听雨阁,屠灭远山远比那场大战要早得多,我不至于跟当时还是一个傀儡的雷主计较什么。”
这倒是合情合理的推测,不过商晏并没点头,只是抬笔又写:“但是雷主班舒,就是岳氏原先要找的人。”
袭征周身魔气暴涨,手背上的魔气猛地凝结出几根爪子的形状。
“可笑。”袭征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迁怒给班舒的冲动,“他们要找的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居然……居然……哈,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你不是在给班舒护法么,不怕我就此迁怒班舒杀进去?”
“我记得你虽然脾气有点不好,不过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我主动说出来,总比你日后发现我瞒着你要好一些。”商晏把原本垂着的右手放到了桌面上,“我想七年过去了,你应该已经想到了,我的剑骨也是因为与你相同的原因断的。所以起码我不该瞒着你。”
袭征这才注意到商晏右侧的袖子里头居然不是空的,诧异地扬眉:“你的剑骨长回来了?”
“剑骨折断这种伤是治不好的。”商晏用教导顽劣孩童般的眼神看了袭征一眼,这才写了下去,“这只是勉强把手续上了。”
“……”袭征对着商晏那张脸,有那么一会儿开始怀疑自己多年前挑衅商晏,或许不是因为嫉恨他为天道宠爱,只是单纯地讨厌这个人。
“你就这么在望花涧呆着?”袭征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商晏还活着的事情,我以为你打算一直瞒下去,不让外人知道。”
“我确实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商晏点了点头,“你见过前花主么?”
“你是说毒公子?”袭征诧异地挑了挑眉毛,没明白为什么商晏提到这个,“见过几次,是个不敢用真容示人的家伙。”
商晏倒也不恼:“他确实精通易容之术,也因为他的缘故,在望花涧,易容倒是蔚然成风。虽然惭愧,但我当年也算得上是著名,这张脸在此处倒也不少见,我前两日还撞见过两回和我长得一样的。”
袭征:……突然觉得当初入魔之后去了缠身狱而不是望花涧,真是太明智了。
“用雷主的消息引你来这里的,是什么人?”商晏终于回到了原本的话题。
“一身恶臭,是个死士,我没拷问。不过反正不是缠身狱,就是怀月陵。”袭征嗤笑一声,“蛇鼠一窝。”
商晏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是哪边?”
“不好说。”袭征神情有些阴冷,“我想班舒在望花涧的消息知道的人应该不多,要想在望花涧安插探子,缠身狱方便一些。但是我在缠身狱呆了这么多年,纪玉书和煌姬都对我多少有些了解,不太可能会指望这种伎俩能骗到我。”
“这风格确实颇像怀月陵。”商晏想了想,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在我的印象里,怀月陵掌门明恒真人,行事就是这个风格。”
袭征冷笑了一声:“明恒那狗贼还没死呢。”
“可惜了。”商晏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言辞间居然也有些刻薄,“所幸他现在还没合道,否则就麻烦了。”
袭征不屑地笑:“就他那心性,日日琢磨着那点权势,还妄想能合道?”
商晏停了笔,侧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袭征也不急,就这么安静地等着。过了好一阵,商晏才又动了笔:“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不过是挑拨离间,又为什么会过来呢?”
袭征面沉如水:“我下山,自然是因为远山的事情该有个结局了。无论雷主在不在这里,听雨阁那边,我都要一个交代。而现在,既然雷主和南蜀岳氏有关系,那就更好了。”
“那敢情好。”商晏看上去对于这个说法感到很高兴,“你打算在这里等雷主给你一个说法,是么?”
袭征听着这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僵硬地点了点头。
“雷主这一次闭关有些凶险,需要两个人在这里守着,倘若他失去神智,就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商晏好脾气地解释着,“你也是合道,又打算等他闭关结束,那不如替我的位置。毕竟我现在动用不了灵气,难当这个大任。”
袭征眯起眼睛,看着那行字:“晏圣人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星盘不稳,我放心不下,得去一趟靖阳附近。”商晏干干脆脆地吐了实话,“可碍于雷主还在闭关,我本来是没法儿离开。正好你来了,可以替我守一段时间。我过几天就回来,这里就拜托你了。”
“……商晏,”袭征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对面那张看上去温和无害的脸,“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作者有话说:一个战力分布的tips
这文目前进度下就这四个合道了,煌姬,商晏,袭征,易仁秀。
虽然总有合道晃来晃去,其实普遍水平还是挺低的ww
第86章
若要问剑意,自小在长剑门内门长大的萧离离见过很多。
她见过师父信阳真人那样沉稳凝练的剑意,见过师兄陆舫曾经那样恣意妄为的剑意,见过一板一眼的剑,亦见过优雅端庄的剑。
然而殷梓的剑意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早在当初魔境隔着盾被殷梓拦腰一剑的时候,她就隐隐这么觉得,只是那种感觉并不如此刻这么清晰。
殷梓的剑招并不是不丰富,甚至可以说,萧离离极少见过这样灵活多变却也矜贵华丽的剑术,然而直面这剑意的时候,最先扑面而来的却不是令人欣赏的游刃有余,而是单纯的狠戾。
无论哪一次,殷梓出剑的时候都带着无与伦匹的杀意,与以命相搏的凶狠。剑在她手里似乎从来不是一种傍身或是载道的东西,而是更加单纯的,杀人用的凶器。
萧离离自认已经在尸体堆里摸爬滚打了七年,却依然震惊地发现,自己对着殷梓的剑仍旧不敢直面其锋芒。
——她甚至于想象不出来殷梓有朝一日手握本命剑的模样。殷梓用剑的时候,却恰恰是她最不像是剑修的模样。
岩浆中不断溅起的火光倒映在殷梓的眼中,倒让她原本瞳仁中泛起的赤色变得不甚明显。岩浆中那只蛇形的怪物如同弹射一样从池子中冲上来,尖利的牙齿直直地向着殷梓咬了过去。
殷梓并没有避开这一下,相反,她脚尖将剑挑到手里,借着旁侧岩壁发力,直直地迎了上去。以萧离离的目力,她清楚地看到了殷梓在接近那怪物牙齿之前的瞬间,飞快地斩出了三剑。
那锋利而灼热的牙齿终究是没有能撕开殷梓的喉咙,怪物巨大的身躯在几乎碰到她的前一瞬四分五裂,重新坠回了岩浆之中。殷梓重新踩到了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另一条还在岩浆中翻滚的鱼尾,尾音稍扬:“是你上来,还是我下去?”
“年轻人。”近乎磅礴的声音从岩浆下传来,“莫要太傲慢了,即便我已大不如前,约莫还不是你这样的小辈可以轻松打败的。”
“螭吻,龙之九子。”殷梓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味,剑意愈发炽热,“你要挡我的路,我也只能杀你。”
螭吻那条长长的鱼尾从岩浆中缓缓地摆动了两下,却并未扬起:“我本想劝你回头,不过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不挡你。刚才那是风主钟煌养的宠物,与我无关,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你若是非要去的话,就去吧。”
殷梓第一次听说煌姬的真名,略有些警惕地眯起眼睛:“当真?”
“我曾有一个朋友,他向我许诺过,要让我见一见这下云本该是什么样,天道本该是什么样。”螭吻慢慢地向着池子深处沉了下去,“母亲要我信他,所以我在此等待那一刻而已。你身上有嘲风的气味,我本不想让你去送死,既然你一定要去,那我已仁至义尽,你后路如何便与我无关了。”
殷梓得了螭吻的承诺,毫不迟疑地转过身,飞快地掠过了岩浆池,向着原先的方向奔去。
即便长久地浸没在岩浆地火中休养,螭吻庞大的身躯本也已经如同他的同胞兄弟姊妹们一样,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僵硬而不便行动。眼看着殷梓离去,他也不再动弹,就这么继续向着岩浆中沉了下去。不多时,却有少年人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螭吻,为什么遗恨会选择她呢?为什么即便崩毁,遗恨也要作为一柄剑而折断呢。”
原本翻滚着的岩浆慢慢地聚集了起来,慢慢地从火层上凸起,先是毫无棱角的球形,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慢慢地有了一个蜷缩跪坐着的少年的模样。
“你醒了。”螭吻的声音变得慈祥了起来,“遗恨,约莫便是这样的剑。即便钟桀当初是取你的筋骨为基,以你的火焰所铸,遗恨与无尽,也是两把不同的剑,与你不同,他们各自也不同。”
少年的五官并不清晰,入目尽是燃着火焰,然而他仰着头,看着殷梓离去的方向:“我这一觉睡了近百年,不曾想是因为遗恨折断的痛楚而惊醒。我梦见了遗恨的一切,却并不曾听到遗恨的怨恨。当初钟桀临终将遗恨与无尽托付给钟煌,可它们却从不愿意认主。我不能明白,明明是背弃了主人所托的遗恨,却又为何追随另一位主人而断。”
螭吻却并不直接回答他:“想知道的话,就去问问它选择的主人吧吧。”
少年仰着头,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一动不动:“我该去么?”
“与我等不同,对他们人而言,血脉不是一切,血脉相连也并不意味着互相理解。即便亲如兄妹,即便钟桀当初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把一切托付给妹妹,也从不意味着钟煌理解了他。如今的下云,绝不是钟桀承诺予我的下云。”螭吻的尾巴再度卷起,从少年肩头扫过,似乎是在安抚他,“你在这里等待已经太久了。你是万山之影,地火之髓,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无人有资格回答你,只能你自己去寻找。”
少年自灼热的岩浆中慢慢伸展身形,而后又熔化般消散:“是了,我该自己去寻。”
——
地崩的动静惊动了大半个缠身狱,在奔涌而来的魔修中,殷梓就和她手中的利刃一般无二,在人群中直直地斩开一道路来。
萧离离很快回到了她身后不远处,以剑逼退从侧面围过来的魔修。这回殷梓没有再喝退她,由着她跟在后面帮忙。山洞狭窄,不多时殷梓肩膀上就见了血。
“殷师姐!”萧离离试图靠近一点,减轻殷梓正面突围的压力,然而殷梓的步速丝毫不减,甚至还在加快。魔修们大抵带着火光,找路倒是比先前更加容易,没过多久,她们就甩开了人群,在重新暗下来的山洞中再拐了几个弯,就冲出了山洞之外。
这苍山中的山洞之外,居然是一片荒漠,而荒漠中,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提着一柄剑,脑袋向着一边歪斜,眼瞳赤红,周身缠绕着一层魔气。纠缠在一起的魔纹从袖口一直蔓延到手腕上,仿若与他手中漆黑的剑遥遥呼应。
他就这么向前挪动了半步,涣散的目光向上稍移,终于有了些许焦距,最后停在了殷梓的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个癫狂且神经质的笑容:“姐姐……”
萧离离半张着嘴退了半步:“易师兄……”
“他不是无双。”殷梓却仿佛根本没有见到这一幕,平静地举起了剑,“这是幻境。”
萧离离怔了怔,她倒不是不相信殷梓,只是这一幕实在是太真实了,让她有些迟疑。
“虽然在传说中钟桀魔祖通百道集大成,但他最初学的也是最擅长的,还是阵法。”殷梓侧身避开对面顶着易无双面容的幻影刺过来的一剑,手中剑势却是一顿,对着那张脸一时倒也没有下得去手,“我想这位煌姬也是一样。”
萧离离紧跟着避开一段,诧异地转头:“师姐怎么知道魔祖是阵修的?”
“那些世家大族的藏书,总归是比外头流传的多一些内容的。”殷梓含混地回答着,顺势一矮身,左手自那幻影的臂下穿过握住了那幻影的手腕,右手里的剑刃稍抬,以剑柄直直地重击在幻影的后颈处,在那幻影身体脱力的刹那,左手一压,把他手里的剑夺了过来。
那柄漆黑的魔剑在落到殷梓手里的时候不住地铮鸣了起来,仿佛不愿意就此被外人驯服。殷梓冷笑了一声:“这脾气,倒是真的有几分像遗恨。”
四周的幻境随着那幻影倒地而轰然崩溃,重新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座昏暗潮湿的牢房。殷梓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仔细地寻找着易无双的踪迹,这座牢房四面都以极其精巧的阵法封死,其间再以隔绝灵气的罩子分隔出十来个小间。然而奇怪的是,这样一座密牢里面,这些罩子里居然大抵都是空着的。
殷梓一路从密牢与苍山临接的那侧走到另一侧,几乎在她以为这座密牢早已经被废弃的时候,她终于在末端的那小间中发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拖地的长发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垂在脑后。他安静地岔着腿半跪坐在牢房里,漆黑且湿润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刚刚走来的殷梓。
这少年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奇怪,殷梓微微眯起眼睛,谨慎地打量了一阵少年的状况,这才问道:“你受伤了么?”
少年看上去反应并不快,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了殷梓的意思,立刻用力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