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梓脚步稍微停了一下,随即大步向前走去,那些石路不到一人宽,看上去很是纤细,当她走过去的时候,远远看着似乎像是马上就要被踩断了一般。
萧离离把点炙放到了地面上,自己也握住了剑警惕地冲着那铸剑台。点炙坐在那池子边上,远远地看着那人,低声开了口:“他居然还在这里……”
萧离离专心打量着铸剑台,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点炙住了口,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等殷梓走到近处的时候,她才发觉那人的身材比平常人要高许多。而奇怪的时候,虽然那人肩膀很高,从背后却看不清头是什么样子。
殷梓起了疑心,小心地转过了一个角度,再走两步,随即停了下来。
“殷师姐?”萧离离生怕有什么不对,传音过去问。
殷梓却没有回答,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那铸剑台。
正在铸剑的人身材极高,走到近处看才发觉他的肩膀就已经约莫有常人两倍那么高。可在那肩膀之上,却是没有头的,脖子处的断面很平整,甚至于不像是被利器切下,而像是被什么术式直接移走。
尽管如此,可他的躯壳却依然还在动着,他左手徒手抓着烧红的剑柄,而手里抓着铸剑的东西,也并不是什么锤子,赫然是一颗人头。
他就这么抓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砸在那柄烧红的剑上,与剑刃相接的后脑勺已经一片焦黑血肉模糊,而向上的那一面,却是一张极丑陋的脸。
那张脸脸的表情仿佛混合了怨恨、憎恶、恐惧、痛苦,以及一切殷梓能够想象到的负面情绪,她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如何,然而一张脸倘若是这样的表情,那除了让人觉得丑恶与厌恶,也不会生出其他感觉来。
“剑已经铸完了。”点炙突然开了口,这一回他的声音颇大,在整个岩洞内甚至传来了两声回音。那坐在中间铸剑的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的动作卡在了原处,头颅被他高高地举在手里,尽管那张脸上的表情还在不断扭曲,可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殷梓再向前走了半步,脚步在石路上带起轻微的震动,而那震动很快传到了铸剑台上,那个高举着自己脑袋的人影就维持着这样僵硬的姿势,直直地向后仰倒,坠入了滚滚岩浆之中。
点炙垂着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随即又抬头看向了中央的铸剑台,却正对上殷梓递过来的审视的目光。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随着那人影的坠落,铸剑台一侧重量减轻,因而立刻向着另一侧倾斜了些许。机关被牵动的声响从铸剑台下方传来,有泉水从另一侧通道中流出,将通红的剑身浸没了过去。即便在这样灼热的气氛中,几朵飞溅起来落到殷梓脸上的水花却依然凉得刺骨。
“叫祈罪。”点炙似乎并不太意外殷梓会这么问。
殷梓“唔”了一声,不经意想起了当初安城地宫里的那只被饥饿逼到神智全毁的异兽,魔祖钟桀似乎在以困阵折磨人这一方面颇有些心得:“这也是……‘他’设下的?”
“嗯。”点炙乖巧地回答。
萧离离没听明白是什么,不过这一幕实在是令人不舒服:“这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吴山一带的人,是一个世家的家主。”点炙倒是并不介意提问的人是殷梓还是萧离离,只要他知道的,都认真地回答了,“这人强掳美貌的弟子为姬妾,那些弟子们不从的,或是他觉得厌倦的,就百般凌虐以逼迫她们困于心魔堕入魔道。”
点炙脸上一派稚气,可嘴里说的话却并不如此:“毕竟入魔的人说的话,总是没有人相信的。”
点炙不过是如同说起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一般这么说了,可他旁边的萧离离在这翻滚的岩浆之上不远处,居然生生听出了一身冷汗。
冷泉自一侧洞口流入,流过剑身很快又重新流出。殷梓足尖用力,一跃落到铸剑台上,重新压平了铸剑台,停住了淬火的泉水。
“他说,等祈罪铸造成型的时候,或许世上就不会在以入魔来划分人了。”点炙歪着头,看着殷梓,“世上,果真如此了么?”
作者有话说:这章标点可能有点格式错误,用手机码字标点格式就比较……难以控制。
第89章
殷梓正对着那双眼睛,一时居然没有想出来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他给你的许诺太重了。”殷梓到底还是放弃了正面回答,“我无法替他回答你。”
“是么。”点炙歪着脑袋,似乎并没有理解殷梓的言下之意,“那我继续等。”
殷梓从储物袋里找了点没用的重物压在铸剑台上,好维持出口那一边没有泉水涌进来。等她起身招呼萧离离继续走的时候,点炙又开了口:“你不要那把剑么?”
“这不是为我准备的剑。”殷梓有些诧异点炙会这么问,抬了抬眉,“这是你的剑?你要过来拿么?”
“这不能算是我的剑。”点炙别了别嘴,这模样倒是有些孩子气,“这把剑没有灵,只是普通的剑……不,大约比普通的剑结实一些,很适合你拿着。”
殷梓抬脚就走,丝毫不打算拿。
“那把剑,原本就是为了杀钟煌准备的。”点炙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殷梓的脚步一顿,突然一笑:“这是什么意思?”
“他入魔之后,正道派了他妹妹来杀他。”点炙坐在边上,抱着膝盖,“他那时候刚捉了刚才那个人,他妹妹一路杀过来的时候,他就以困阵把那人弄成了这样,逼那人在此以自己的头骨铸剑。他说,对付他妹妹不该用普通的剑草率以对,他要为此铸一把新剑。等这把剑铸成的那一天,他会用这把剑去杀了钟煌。”
以头骨铸剑,那非千万年不可能成型。若是以一个普通修士寿命的长度去看,或许应该说永远不可能完成才对。
萧离离听了个大概,好奇地问道:“你说的那个人这么做,是因为他其实不想杀他妹妹么?”
点炙迟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就这么突然睡着了。殷梓突然察觉到身边一阵气流交错,猛地退开一步,反手一剑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她的身旁,居然又出现了一个点炙。
这个点炙是从石路上冒出来的,他通体漆黑,宛如和那山岩是相同的材质。他似乎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自己向着那把剑的方向走了过去。铸剑台颇高,而他又是十多岁少年人的体型,踮着脚够了一阵,终于把剑拿了下来。他把剑抱在了怀里,贴着脸颊:“他从我腰间抽我一节骨头来锻这把剑的时候,跟我说,人做错了事情,都是要受罚的。”
“你做错了什么,要抽一截脊椎骨才能抵罪?”殷梓侧头看了一眼点炙那个站不起来的身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岩石的化形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几乎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开口问了一句。
殷梓的语气异常平铺直叙,倒并不像是真的在发问。萧离离有点诧异地抬头看着她,发觉殷梓的表情亦是如此,似乎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点炙听不懂这些弯弯道道的东西,他只在剑身上摩挲了两下,然后松了手臂把剑递到了殷梓的面前,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说我嗜血噬人。”
殷梓挑了挑眉毛,却并没有没接剑:“你吃了么?”
“吃了。”点炙诚实地点头。
“你杀了他们?”
“没有。”点炙摇头,“他们被扔进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殷梓终于伸手握住了祈罪,回想着先前花重跟她提过苍山的事情,大概有了谱:“你没跟他解释么?”
“世人总是有偏袒的,丑陋,残疾,入魔,或者别的什么,只要是可以欺辱他人以取悦自身的,世人都不会放过。”点炙松了手,依然看着殷梓手里的剑,“他为世人抱不平,他信入魔者尚有人心,他亲身入魔,建缠身狱听雨阁望花涧以聚拢庇护天下入魔者。他只是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他也是有偏袒的。”
殷梓张了张嘴:“你没解释?”
“他那时候已经相信了,他认为他救下的人不会骗他。”点炙垂着眼,没有看殷梓的脸,“他因为怜惜而庇护魔修,因而也更相信每一个魔修。所以有人跟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就相信了。”
点炙看上去并不难过,也并没有露出丝毫被冤枉的委屈,无论是在那个更加类似于人的壳子里,还是在这个化身里的时候,他的神色看上去都是淡淡的,与人类相距甚远。
他实在是太不像人了,他这样混在人群里生活的话,同行者之间必定是有人要诛杀他才能心安的——殷梓诡异地这么想着——我们人,总是喜欢成群结队的,而对于外族,却也从不吝惜于展示残忍。
“人就只是人而已,正道,魔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美,丑,这些东西,其实与人的善恶都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在意的东西太多,却也太容易被这些东西遮蔽双眼。”点炙把剑交到了殷梓的手里,然后收回了手。另一边萧离离正好把他另一具身体搬了过来,他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躯壳,“不,或许不是遮蔽,是你们自己这样选择的,你们喜欢这样。因为靠这些来臆想善恶,比去了解人心容易得多。这些也是他告诉我的,可是他最后……也是个人。”
殷梓握着剑,看着那岩石的化形慢慢消失,而萧离离背着的那个重又睁开眼睛。她轻笑了一声,开了口:“你似乎很了解人。”
“我以为我是人过,真龙那时候也说我很像是个人。”点炙笑了起来,“可是真龙最后又跟我说,我只是像而已。”
祈罪比一般的剑要沉,或许是因为冰泉水的凉意尚未散去,触手间有如握着冰块。殷梓抖了抖手腕,示意自己收下了:“这把剑,等我杀了煌姬,就还给你。”
“我以为你会想留着这把剑。”
殷梓抬了抬眼皮:“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不喜欢有灵的剑。”点炙的语调很坦然,“而这把剑是新铸的,还没有灵,若是你不愿意的话,它大约就会只是普通的剑。我不要它,你喜欢的话就收着,不要的话就扔了。”
殷梓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又很快收起了表情,把祈罪别在腰间,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抬脚向着缠身狱内殿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因为遗恨认主了我么?”
萧离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下来:“什么……遗恨认主?师姐你……等等,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你师兄亲眼看着遗恨认主,然后又断了的。”殷梓宽慰了一句,“不用担心。”
……陆舫也知道?萧离离表情更加震惊,显而易见地没有被安慰到。
殷梓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定了定神,发觉面前的山洞中有一片深潭,山洞外侧悬着一片瀑布,落在这潭水的中段。这片泉水极冷,光是站在它之前,殷梓就能看到自己口鼻中呼出的白雾。
身后传来了点炙迟来的回答:“因为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并不是很常见的血统。”殷梓挥散了眼前的白雾,闭了气,笑了一声。
“他死前,在他身边的人,有一个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点炙继续说了下去,“他曾经承诺过,要带那个和你有一样眼睛的人出海,就像他向我承诺过,一定会让我见到那时候不一样的下云。他食言了。”
殷梓没听说过这一节,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过去:“西陵易氏,有人追随过魔祖钟桀?”
萧离离听到这边,终于把他们说的话和名字对应上了,经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点炙刚张口要回答,突然闭上了嘴,他转头看向了深潭,似乎有些困惑:“这水下有人。”
萧离离立刻把他放了到了地上,拔出剑指向了水潭:“师姐,是埋伏么?”
殷梓狐疑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潭水边上,冰冷的潭水沾湿了鞋面的布料。山洞中一片昏暗,看不清潭水深处究竟有些什么,只看到似乎确实有什么阴影在浮动,却不像是要浮上来袭击的样子。
“埋伏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殷梓感受着足尖上几乎让血液冻住的寒意一波一波涌了上来,稍稍退了半步,“在这种池水中长时间闭气,与自杀无异……你确定这里面有人?”
“有。”点炙歪着头感受了一阵,“他离池底的岩石有些距离,看不太清……不过气息似乎有些熟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似乎应该是最近,或许当时我还在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一抬头,看见殷梓飞快地把腰间的剑还有手臂上藏着的匕首全都卸下来扔到了地上,然后向前一步,在萧离离来得及伸手阻止之前,她已经一步跃出,直接跳进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殷师姐!”萧离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步冲了过去,想要跟下去,结果脚才刚刚踩到潭水,就下意识地一个哆嗦,直接退了回来。
“你下去的话,会死。”点炙坐在地上,盯着那潭水客观地评价了一句,“她应该很快会回来的。”
萧离离将灵气聚到足部,勉强将寒气逼退了出去,这才吐了口气:“那里是什么人?也是和你们刚才说的钟桀魔祖有关的人么?师姐为什么这就跳下去了?”
点炙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你是魔祖那个时候的人啊。”萧离离没法儿下潭水,只好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她侧过头跟点炙搭话派遣担忧的情绪,“那你一定活了很久了,你很喜欢魔祖?”
点炙并不擅长将自己与这些情绪相关的词语练习起来,他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不太确定:“大约是吧。”
萧离离没忍住,又问:“我听说魔祖是意欲斩断龙脉,最后力竭身陨的,是真的么?他不是真魔么,怎么会死啊?他是怎么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