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姬依然在笑,她垂着头看着那张已经彻底被血污沾满的脸,还有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我只是打算把那对双生子封存起来,并不打算杀他们。我也不想杀你,所以你松手吧,我放你回去。”
萧离离到了这样的绝境,却反而有了勇气,她仰起头冷笑了一声:“你……就好像在说,你不想杀任何人,你是个好人?”
煌姬居然沉默了一阵,才开了口:“我不是好人,我做错的事情比你所能想象的都更多。我也确实有想杀的人,可惜做不到了。”
萧离离另一只按在地上手指尖用力:“以你合道巅峰的修为……原来也有杀不掉的人……哈哈。”
“当然有杀不了的人。”煌姬笑出声来,“我没法杀死死人。”
萧离离终于弓着身子,爬了起来,祈罪飞得有些远,她没再去捡,只重又拔出了那柄已濒临断裂的本命剑。煌姬带着些近乎是有些怜爱的神色,手里的刀刃却到底是调转了角度,朝向了萧离离:“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
“哗——”
水花飞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煌姬顿了顿,回过头去,正看到殷梓从潭水中一跃而出,把易无双平放到地面上。
易无双毫无意识地仰着头躺在地上,然而却睁着眼睛,若不是身上还有些灵气的波动他看上去简直和已经死了无异。
“殷师姐!”萧离离趁着煌姬回头,几步退到祈罪边上,用力拔出祈罪,费劲力气向着殷梓的方向投了过去。殷梓抬手接住了祈罪:“离离,谢谢。你们还有力气么?带无双一起,退回去铸剑台那里,这里交给我。”
煌姬并不阻止他们,等那小一截的化身与萧离离一起,勉强拖着易无双和点炙退到他们来时的洞口时,煌姬才开了口:“这冰泉的水,比西陵那一口尤甚。你不过是一个洞虚,泡了这半天,手脚现在还能动弹么?你当真打算,就以现在的样子迎战我?我以为你会有些计较,不会这么不自量力。”
萧离离停了下来,回头看了过去。
殷梓握着手里的剑,挑着嘴角笑:“那你当初听信你师父师叔的劝告,‘为了保全他的本心’前去刺杀真魔钟桀的时候,又是什么修为?”
煌姬眯起了眼睛:“这些话,无双告诉你的?”
“别直呼他名字。”殷梓握剑的手猛地用力,手背上青筋绷起,“别把你做的事情混成我的脸,再给无双看!还有,谁告诉你,我只是个洞虚初期?”
浓郁的剑气从祈罪剑身上爆发了开来,煌姬稍稍抬了抬眉:“我想我并没有弄错,这就是洞虚初——”
煌姬的声音戛然而止,殷梓却昂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那剑气的威压最初确实是洞虚初期的程度,然而剑气很快就聚在了一起,彼此缠绕变得凝练起来。虽说单论厮杀,剑修本就能跨一两个小境界截杀其他修真者,然而那更加依靠的是技巧与剑术,绝非现在这样纯粹的灵气威压。
那剑气很快突破了洞虚初期的界限,依然还在不断凝聚,一道鲜红色的血迹从殷梓嘴边渗了出来,然而她并没有停下。
“合道初期,不,中期。”煌姬安静地等到那剑气稳定下来,终于开了口,看着殷梓,“你只有洞虚初期的底子,这么做的话,代价是什么样的?”
殷梓没回话,只看向了萧离离,看着他们终于安心之后,转身消失在了洞口。她随即一转剑锋,丝毫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直直地向着煌姬的脖子刺了过去。
剑锋在几乎碰到煌姬喉咙的时候,撞上了那把砍刀的刀背。煌姬本想一刀逼退殷梓,然而触手之间那剑气却比她预料的沉重得多。煌姬神色稍变,刀刃一偏,将殷梓的剑向上架开。撞击间逸散开的剑气轰然撞上了山洞的顶端,齐着她们中间的位置,直接将岩洞削了下去。
山崩的巨响吸引了外面所有人的目光,等到这片岩壁崩塌的时候,殷梓才发现他们先前在铸剑能那处耽搁得足够久,久到缠身狱内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陷入混乱,陆舫带着先前驻在苍山一带的长剑门弟子们,已经杀到了缠身狱腹地。
“那是煌姬!”不知道谁惊恐地大吼了一声,“煌姬来了!”
在其他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陆舫抢先开了口:“持剑的是玄山大弟子殷梓!她可以对抗煌姬!只要打赢我们面前这些人,我们必定能赢!”
再后来一片哗然中,殷梓无法分辨出单独的声音,她只侧头看着煌姬:“你当真不在乎缠身狱会就这样被攻下么?”
“等魔气侵染,整个下云都会是新的缠身狱。”煌姬不急不慌地笑道。
“痴人说梦。”殷梓也不再废话,举剑再攻了过去。等到了合道的时候,剑气反而愈发凝实于剑本身,山下缠身狱腹地之中一片混乱,各种剑气术法声势浩大地撞击着,倒是显得山上这两个合道之间的厮杀不仅算不上壮观,甚至有些原始得如同两个凡人之间的厮杀——
若不是她们每漏出来的一丝剑气,都会在地上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的话。
陆舫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一边逼退眼前的魔修,一边高声吼着,拼命说服身边的人相信自己玄山的殷梓必定能打赢煌姬。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相信了多少,然而他唯一确定的是,假如不能让其他人相信这一点,他们的士气就会彻底垮掉,到那时他们必败无疑。
真可笑——陆舫远远地看着殷梓手中的剑刺穿煌姬喉咙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明明每个人都相信了我的话,相信了殷梓可以杀死煌姬。而我,却是这一刻,才相信了这一句话。
“殷师姐赢了!”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随即,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滑稽,所有人都停下了厮杀,转过头去看着主殿后山上的两人,看着那一身鲜红的身影被长剑刺穿了喉咙,她手中的砍刀滑落了下去,再然后,她的身体也慢慢地落了下去。
煌姬一死,缠身狱彻底失了士气,一时间溃不成军。陆舫远远地看着殷梓的身形也晃动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立刻御剑一路冲到了殷梓身边,几乎就在殷梓彻底脱力下坠前一刹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殷师妹,撑住。”
“在下面……山下面有……地道。”殷梓收了剑,吐了口血,几乎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向着陆舫说道,“离离和无双……他们……还活……”
她到底是没能说完这句话,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陆舫摸了下殷梓手腕上的灵脉,尚还算平稳,稍微松了口气,扶着殷梓向下落。殷梓周身沉重的、属于合道期的灵气慢慢地开始消散,陆舫震惊地侧过头,下意识地再握住殷梓的手腕,感受着灵脉中的灵气不断地溃散。
先是从合道中期退到初期,很快就跌落回到了洞虚。而后,这种趋势非但没有变缓,甚至还在变快,洞虚巅峰,中期,初期,再然后,元婴巅峰,中期,初期。
几乎在陆舫以为殷梓要就这样一路变回一个凡人的时候,她的境界终于稳定了下来,停在了元婴初期。
不过一个多时辰暂时提高了一个大境界的修为,居然就这样让整个境界跌落了一个大境界。陆舫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他定了定神,飞快地摸出一个隐匿修为用的珠子,塞进了殷梓的袖袋,然后落到了地面上。
煌姬就落在不远处,已经彻底断了气息。陆舫抬眼看着那具尚还算得上完整的尸体,神色微动,突然抬手几道剑气劈了过去,硬生生地把那具尸体劈得粉碎,彻底找不出一截完好的。
陆舫扶着殷梓往回走了一段,不动声色地看着围过来的长剑门和怀月陵的门人,有条不紊地吩咐着:“煌姬摔下来之后还没断气,刚才殷师妹又补了两刀,姑且是不动了,你们去收拾尸体的时候小心一些,她毕竟是合道,说不定还有保命的法子,留着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人立刻转头去看煌姬,一眼看到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浑身一个激灵,要不是本着对合道的敬畏与恐慌,他几乎想要转头问陆舫这是开什么玩笑,这幅样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殷师妹受伤脱力晕过去了,离离和其他人都在山洞里面,派几个人去把他们找出来。”陆舫再转头吩咐另一边的人,“医修呢?喊医修过来,他们大概都受了重伤。这一战彻底结束了,已经可以安心了。”
作者有话说:陆舫:全都结束了!!
殷梓:呵,这你也信??
——
不小心发重了一段,已经改了。
第92章
以一条手臂换煌姬一条命,值不值。
殷梓那个时候并没有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她手中的剑比脑更快地做出反应——她要取煌姬的性命,哪怕这一刀落下来,这只手连同这半边身体的经脉都会为那样的魔气所彻底摧毁,她也必须用这一剑杀死煌姬。
那把砍刀的刀锋触及到了她的肩膀,再然后,那刀锋突然向着侧边偏开,就这么擦着肩膀落了下去。
在刺穿煌姬喉咙的那一个刹那,殷梓居然有些愤怒。
——她确实是胜了,即便煌姬这一刀最终落下来了,她也必定能在刀刃砍到丹田断了灵气之前取下煌姬性命,可煌姬偏偏停手了。她的刀偏开了一点,并没有伤到她。很荒唐的,殷梓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只觉得愤怒,恨不能抓着煌姬的领口咆哮,怒斥她为什么最后一瞬间留手,为什么不能让这场厮杀有个体面的收场。
可是她到底没有问出口,煌姬那时候依然在笑,她看上去并不绝望,也不痛苦。即便是身陨气绝之前,她也没有丝毫战败的狼狈,甚至于在喉咙被刺穿之后,脸上也只有极短的一瞬间闪过了些许惊讶。
她笑得就仿佛她一直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而她已然等候多时。又仿佛是她并没有在这里战败,只不过死亡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
“阿梓。”煌姬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语调温柔,然而这声音却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般,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透过头骨钻入脑中,让殷梓无法躲开,“醒一醒,不要再睡了,阿梓,继续走下去,莫要停下。”
模模糊糊间,又有陌生的声音覆盖了过来,语速飞快回声又重重叠叠,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些字眼:“……高烧……退不了……等……易师兄……吵起来……出去……”
无双……殷梓只来得及想起来这个,然而那声音很快远去,双耳如同浸没入水中一眼,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眼前,刀刃相接、数度千钧一发间勉强避开刀刃的光景不断地重演,一遍一遍刺激着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殷梓烦躁地挥动手中的剑,想要摆脱这阵幻觉,然而煌姬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阿梓啊,睁开眼睛,看一看外面这光景。”
“闭嘴!”殷梓愤怒地咆哮起来,恍惚间,先前因为情势紧急而压下去的念头却接二连三地浮了上来。煌姬在缠身狱迎战他们,那么本该跟在她身边的南海巨妖纪玉书呢?煌姬既然是特意设了局等着他们,可她一个阵修却又为什么要选择以刀肉搏?煌姬只是想要九叶莲子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无双,一定要他入魔呢?
煌姬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阿梓啊……”
“这是什么困住神识的法阵么?你的神识还活着么?”殷梓意识到这并不只是梦魇,因而停了手,看着眼前脖子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的女人,“临死也不过只会这些手段而已!”
煌姬只是笑,她站在殷梓面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笑。
“你到底在谋算些什么?”殷梓两剑刺过去,觉突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剑消失不见,她听到煌姬又开了口:“你要站起来,去看看外面现在的样子。”
“外面?”殷梓冷笑,“缠身狱已经不在了,现在外面有什么可看的。”
煌姬依然在笑,她的笑容中混杂着一些奇怪的慈祥与怜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回没等殷梓继续说话,突然之间一声动物的响鼻声盖过了所有的动静,随即长长的鼻子从混沌一片的天幕之上垂了下来,一下子把她眼前的煌姬卷了上去。
咀嚼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殷梓猛地退了一步,发觉那笼罩在天空中的混沌散了。
“这噩梦,颇为美味。”在梦境之中比殷梓几乎高出七八倍的伯奇甩动着长长的鼻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似乎是记忆堆砌而成的,却又不全是。”
随着伯奇吞咽的动作,殷梓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平和,甚至有了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她仰头看着伯奇,发觉自己居然意思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殷梓没来得及细想,她耳边再度传来了巨大的嘈杂声,震得她愈发头疼。
伯奇没再回头,重又迈着步子走向了运方。殷梓揉着额头,试图驱赶那声音,可那声音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越来越大了。
“殷师姐!醒醒!师姐快醒醒!”
剧烈的头痛中,殷梓终于意识到这回不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推搡着喊她的名字。
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昏暗,似乎并没有人点灯。殷梓试图挪动身体,却发觉自己并不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什么坚硬的法器上,正在向前移动。殷梓怔了怔,她记得晕过去之前,是陆舫接住了她。照理说,她应该会被送回他们驻扎的地方才对。然而吹在脸上的风提醒她,这似乎正在外面。
“殷师姐醒了!”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近处响了起来,听上去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殷梓一时没能回想起来这声音主人是谁,干涸的嗓子中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怎么了?是……纪玉书打过来了么?”
旁边的人诡异地沉默了一阵。殷梓不耐烦地伸手想把上半身撑起来,手一动,却摸到了旁边的还躺着另一个人。
“无双?”殷梓认出了这人气息,稍稍一怔,转向刚才推她那人的方向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我是严策,从前和殷师姐一道去安城的,师姐还记得我么?”来人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解释着自己的身份,随手拉过旁边的人,“这是谢盈,也是那时候一道的。师姐当年救了我们一命,我当时许诺过一定会报答师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