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小师叔走火入魔了——辞笙
时间:2020-02-05 08:36:05

  那小弟子似乎很久没有用声音说话了,说起这话的时候略有些磕磕绊绊。不过她的神态非常自然,似乎全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名动天下过的商晏,也全然没有先前那老妇人和商茗那样忌讳提到这个人的意思,就仿佛商晏离开忘心斋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传回到忘心斋其他人耳朵里,而商晏在他们心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弃了修习乐理的小弟子而已。
  ——这是师叔出生时候的地方,师叔也曾经只是个小婴儿,而那个时候,曾经有人抱着他在这里洗去身上的血污。
  这个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奇妙。殷梓把脸浮出水面,长长地吸了口气,散去了脸上的热气。
  “我听到动静了,姑娘是要起身么?”有古筝的声音从山石后面传来,是先前那个小弟子,“姑娘的衣服被刮坏了,我备了新的放在此处,这就去给姑娘备卧榻。从这泉水中上来极容易头晕,姑娘重伤未愈,还请在此间稍作歇息。”
  殷梓套上衣服,在泉水边的椅子上坐下。随着周身的热气慢慢地散开,先前受伤带来的隐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殷梓反而松了口气——若是没有这痛觉,就这样下去,她几乎快要以为记忆中还是今天的那场厮杀、以及不到半个时辰之前的逃亡,都只不过是她过于闲适而产生的幻觉了。
  等殷梓到了客室,坐在榻上稍稍休息了一阵之后,有个穿着医侍服饰的少年人敲门走了进来,向着她作揖:“殷姑娘,无双小公子的伤势我师父已经查看过了。小公子身上有并无外伤,只不过似乎在极冷的地方呆了很久,又长时间被人催生心魔,因而神识受损颇为严重。
  我师父用药缓解了伤寒的症状,现在姑且是缓过来睡过去了。不过林婆婆说,若是在这缚灵阵解开之前没法儿稳定他的心魔,那大约就得备下阵法等着压制他入魔的暴动了。”
  殷梓听说身体上没有伤倒是稍稍放心,她道过谢之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储物袋,想要找些法器送给这少年以示谢意,倒是随后跟来的老妇人开了口:“此处乃是忘心斋,不兴世家那些俗礼。姑娘不必再多做什么,否则斋主知道了,反倒是不会高兴。”
  少年看着有些懵懂,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殷梓倒是深知一方有一方的规矩,听话地收回了手:“是我的不是。”
  林婆婆叮嘱了少年两句,吩咐少年回去守着易无双,自己在殷梓面前坐了下来:“殷姑娘一路劳累,老身本不该打扰让姑娘稍作休息。不过老身放心不下,特地来此冒昧向姑娘求证,小少爷他真的还活着,是么?我看姑娘能听懂忘心斋的音律,确实像是有人教过。”
  “我以为这件事情还算是显而易见,只是商斋主并不打算相信。”殷梓平静地回答。
  “是小少爷让你来此求助的吧?不过当年的事情,我想小少爷没有跟你提过。”林婆婆叹了口气,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我当初算是斋主和小少爷的奶娘,我幼时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少年时候拜入了忘心斋,我是三百多年后才嫁到忘心斋来的。也因为如此,我大概知道姑娘你现在怎么觉得,忘心斋对于外人而言实在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一度觉得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殷梓稍稍蹙眉,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描述。
  “对于心中没有挂碍的人,无论是天真不知世事的,还是心如死灰只求终老的,忘心斋都确实如此。”林婆婆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自己的拐杖头,“我却没法儿长时间在这里呆下去,所以我总外出。我出身长剑门,是个剑修。”
  殷梓倏然抬头。
  “长剑门掌门信阳,是我师弟。虽说我因为一些变故脱离了长剑门,到底也并不属于这里,常常在外游历。小少爷小时候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不过每次我回来的时候,他总坐在门口迎接我,等我告诉他我一路遇见了什么。”林婆婆说这话的时候很慢,像是在后悔,“我那时候不该教他剑术的。”
  “师叔未曾后悔过握剑。”殷梓轻声道。
  林婆婆却仍是摇头:“小少爷决意修习剑道,最后被老斋主直接扫地出门。我去寻他的半路上被老斋主拦了下来,那么点大的孩子被丢在苍山里头,我一度以为小少爷必定是已经死了。可他到底还是活着到了玄山。小少爷想要做的事情,我从未见过办不成的。而他最后选的道是天下人,他终究与是不愿与外人接触的忘心斋完全不同的。”
  这倒是殷梓第一次听说商晏小时候的事情,她稍微前倾身体,手腕支在桌面上,安静地听着。
  “老斋主那时候还在忘心斋,小斋主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知情的人被勒令不许告诉小斋主和其他弟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只当是弟弟离家出走,许多年之后她听说了玄山商晏的事情,猜到了是小少爷,写信去道贺还埋怨小少爷走都不跟她说,小少爷那时候也从来没有解释过。”林婆婆叹了口气,“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可当初南蜀那帮悍匪突然闯进来,掳了小斋主,威胁老斋主找回小少爷,喂下封闭灵脉的药拿去换小斋主。”
  “……”殷梓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轻声地问了一句,“当初不管不问扔出去的孩子……”
  “小斋主是乐修,在老斋主眼里,假如不是乐修,哪怕他是百岁合道的天才,也什么都不是。”林婆婆又叹了口气,“老斋主命人去了玄山求小少爷,那人没能见到小少爷就被当时玄山内门的大弟子拦了回来。于是老斋主隔日亲自带人去了玄山,她就在山脚下等着,等小少爷答应。
  殷姑娘年纪还轻,大概是不知道的,人们口中百事孝为先,既然老斋主在山下等着,倘若小少爷不去,那整个玄山都要遭人唾弃,没有人会愿意平白背上这样的名声……何况小少爷本就是个心软的。”
  殷梓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
  林婆婆也不愿意再细说当时的事情,只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老斋主不许追查南蜀那帮人的事情,硬是把事情压了下来。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就是冲着小少爷去的,他们折断了小少爷的剑骨,毁了他的剑道,最后玄山的人把他带了回去,老斋主再也没有去见他一次。
  忘心斋就是这样的地方,为了留住这一方世界的清净,就不得不狠心切断与外界的任何不必要的联系。只有对于与外界毫无牵挂或是无心无情的人,这里才是最好的桃源乡。小少爷既然还活着,却未曾回来这里,想必是真的伤了心,约莫乐修与剑修果真是不同途的,终究不可能理解彼此。”
  殷梓的指尖忽地一颤:“婆婆,师叔他这些年不止教了我一个剑修,他也教了一个乐修。”
  林婆婆一愣,下意识地看着殷梓的眼睛,想判断这是不是一句实话。
  “师叔他教出来的那个乐修,他虽说幼年凄苦,脾气其实也不大好,可我与师叔深陷地宫的时候,他以自己的性命为码与上古大妖做交易来救过我。”殷梓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我记得师叔教他的时候说过,天下大道相通,剑也好,乐也好,载着的终究是你的道。我师弟,绝不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他的音律载着的是他的道。”
  殷梓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婆婆,能寒了人心的,从来都不是道与道的不同,而是人心与人心的不同——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为他们开脱的这番话,若是有朝一日被师叔听到,他会怎么想呢?婆婆,你是个剑修,可你这段话,也足够寒了人心了。”
 
 
第95章 
  林婆婆抬起头,看着殷梓。她看上去并不恼怒,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来。
  “婆婆。”
  声音从屋外响起,林婆婆身子一震,立刻站了起来,回身向着那方向行礼:“斋主,我……”
  商茗抬手推开了门,缓步走了进来,也不知道究竟听到了多少。她稍稍偏头,向着林婆婆的方向开了口:“你不该来此打扰客人休息的。”
  林婆婆立刻躬身行礼,没等林婆婆开口,殷梓已然走了过去:“多谢商斋主的收留,不过方才不是林婆婆有意打扰我,只是是我呆不习惯这里,不打算再多休息,这就打算走了,所以来和林婆婆道别。”
  商茗转头看了过去,倒是并不意外:“无双小公子如今状况并不稳定,你现在离开的话,若是半道上魔纹圆融,怕是应付不来。”
  “他不会入魔的。”殷梓抬了眼,“斋主放心。”
  “你这么想的话,倒确实是如仁秀公子所预料的。”商茗只字不提她刚才听到的内容,也不介意殷梓的态度,只是顺着说了下去。殷梓听到后半句的时候微微蹙眉:“他说什么了?”
  “仁秀公子留下了一辆车。”商茗比了一个随她来的手势,然后向外走去,“是无名谷的式样。无双小公子那张脸当年不少人见过,只怕知道你们出生易氏的人不在少数,而忘心斋地处苍山向来避世,此时突然有车子出现反而令人生疑。反观无名谷,虽说不过是些散修聚集,然而打着无名谷旗号的人到处都是,而无名谷又极其护短,即便是怀月陵也不会轻易得罪。”
  这间客室距离出口并不远,没走多久,殷梓就看到了易仁秀留下的车子。即便是缚灵阵正在运作的现在,这车子内外也依然有着明显的陌生气息,足够隔绝从外侧来的窥探。
  “听说是崔夫人亲手准备的,仁秀公子与夫人对你们二人很是细心。”商茗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殷梓,光是听语调,似乎确是如此认为的,“方才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把无双小公子送到了车里,这车子还算宽敞舒适,即便颠簸些也不至于加重伤势。姑娘若是想走,随时可以离开。”
  殷梓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到了马车里。拉车的灵兽嘶鸣了一声,殷梓从窗口握住商茗递过来的短笛,飞快地吹出一串驭兽用的短音。
  商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了,仁秀公子还说,倘若你只会易氏的驭兽法,那就尽量不要在人前出声。”
  殷梓只觉得一阵气短:“多谢斋主提醒。”
  商茗没再开口,就这么看着殷梓驾着车驶出了忘心斋。
  “斋主不打算跟殷姑娘解释么?”林婆婆一直跟在后面,等殷梓走远了才出了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商茗的脸色,揣测这先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
  “阿晏还在的时候,婆婆常常说起忘心斋外头的事情,我是不爱听的,却也记得婆婆说过,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也终会老去。”商茗站在原地,宛如一尊石像一般安然不动,“殷姑娘没有说错,我们与他们,不是乐修与剑修不同,只是道不同。”
  林婆婆皱着眉毛摇头:“斋主别把殷姑娘说的话往心里去。西陵易氏也是个世家大族,可不知为何殷姑娘却丝毫不像他们。那些世家,我们忘心斋,倒海塔,听着都是隐世大族偏安一隅,若不是我们积攒数万年,外人拿捏不定我们的家底究竟有多厚,大多数家族又各自有秘传的大阵护着的话,早就被夷平了。即便如此,若是贸然与外界冲突的话,只怕……”
  “婆婆。”商茗并不打算听下去了,打断了她的话,“阿晏确实没有死,对么?”
  林婆婆怔了怔:“我想是的。”
  “阿晏的道是天下人,那个孩子是阿晏身边的人。”商茗仰头看向身后的群山,“阿晏出生忘心斋,她出生西陵易氏,都是世家大族,可他们与我们都不一样。
  阿晏在意天下人,而母亲不在意,阿晏想要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可是忘心斋对母亲而言就是一切,她不会冒这里任何一个人出事的风险,哪怕代价是伤害天下人。你们都以为这是因为阿晏选择了剑才会走上不同的道,并非如此,而是因为阿晏的道与我们不同,他才选择了剑。”
  “斋主……”林婆婆侧过头,小心地问,“那你的道是哪一边的呢?”
  商茗站在忘心斋的门口,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开了口:“婆婆,我应该选什么样的道,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
  “可是小少爷……”
  “婆婆故事里的那些少年人,终究热血冷了,然后老去。而书里说过的,南蜀岳氏也曾想要匡扶天道,西陵易氏也曾想过兼济天下,忘心斋曾经将乐堂设在每村每城,让天下想要一刻安稳的人都可以听到我们的乐曲。”商茗转回身,正对着整个忘心斋,“可是不只是人老了,一代一代过去了,世家大族也老了。
  谁的理想都没有实现,谁都愿望都终究落空。背叛中伤不被世人相信,这些都发生着,最后大家都变成了现在这样避世的模样,到最后,谁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商茗拢了拢披肩,转身向回走:“我从未有过那样的热血,所以我从未那样想过。我没有阿晏那样的天分。单是能守住忘心斋的人,不让他们受一点点伤害对我而言都不容易,这就是我的道。当初思思入魔的时候,我留在这里与怀月陵谈判而没有去救她,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会再回头了。”
  “斋主……”
  商茗的步子顿了一下:“都说兄弟姐妹,有些天分是会互补的。既然我和他们不同,从未有过热血,那或许……阿晏也和旁人不同,他的热血,永远都不会冷呢?”
  ——
  终殷梓这一生遇到过的所有人,最是温情莫过于易氏,最是绝情也莫过于易氏。
  她坐在温暖的车子里,下意识地摩挲着短笛上的纹理。
  商茗没有明说,但是这根短笛自然也是易仁秀留下的,甚至于驾车的这匹马似乎都对殷梓的气味异常顺从,也是易仁秀训练过的。
  殷梓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她听说西陵易氏反常地出手平定了西陵那场内乱的时候,内心曾经冒出过来、却又被她飞快地掐灭的念头——
  是父亲母亲,猜到了她还活在西陵某处,所以才违背了一贯的准则、想至少给她留一条活路么?
  她那时候不相信,也不肯相信,现在反而却信了。
  就像她从未忘记在父母亲身边的那段日子一样,她心里如此清楚她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对你好的时候,便是天下最温柔最周全的父母,就如同现在,易仁秀猜到她去救无双成功了的话日后必定被正道追杀,因而把后路都提前铺好,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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