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着黄衣的女子面色一僵,许是没料到背后说人却当面撞上正主,慌忙道:“顾姑娘,我们就是闲聊两句,万没有冒犯的意思。”
顾平宁其实对这些闲言碎语并不在意,可这两人青口白牙就将她已有婚约的妹妹和太子牵扯到一起,实在是踩到她的底线了。
“蛮荒之地长大的粗鄙之女吗?”
“可我见两位在这盛京之地天子脚下长大,却是礼数全无,只作长舌之妇颠弄黑白。”
“敢问两位姓谁名甚?改日平宁也好上门问一问,这难道便是贵府的教养?”
顾安宁自从在宴会上现身就一直安静美好作壁上花,众人皆以为此女不仅身体孱弱还不善言辞,没想到这怼起人来言辞如刀,还一言不合就要告家长。
别说现在顾家风头正盛,就是在平常,哪家姑娘被按上“长舌妇”的名头,这名声也毁了一半。
黄衣女子心下大惊,一旁的同伴却是个脾气易爆的,这会儿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教养,忍不住上前高声道:“我乃威宁侯之女关心闵,顾姑娘有本事自去告状。”说罢还上下瞥了顾平宁的轮椅一眼,“如果顾姑娘进得去的话。”
不怪关心闵有恃无恐,不说她父亲当年有陪圣上打天下的开国之功,就是她身为整个将军府生了三个儿子后唯一的嫡出姑娘,全府上下谁不将她捧在手上都怕化了。
这顾平宁就算告上门去又怎样?她爹爹难道还舍得罚她不成?
顾平宁看着近在咫尺的关心闵,没有再说话,而是突然以袖掩面,无比娇弱地低咳了两声。
一旁的红缨大骇,高声尖叫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声音之大,惊起了树上的飞鸟。
关心闵被这丫鬟的高叫声吓得后退一步,下意识道:“不关我的事,我都没有碰到她。”
顾平宁突然咳得厉害起来,捂住胸口拼命喘气,撕心裂肺地听起来极为痛苦。
红缨看上去已经快哭出来了,一边帮自家小姐拍背一边怒道:“关小姐,我家小姐一向体弱,您背后搬弄是非也就罢了,当着我们小姐的面何必、何必……”
听到声响赶来的众人刚好听到后两句,再加上顾平宁此时咳得脸色苍白的模样,看向关心闵的眼神都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去叫太医!”
嘉娴狠狠地瞪了关心闵一眼。太子前脚刚刚表示“平宁康健孤很放心”,顾平宁后脚就在她的别苑出了事,真要有个不好她头一个被连累。
眼见顾平宁嘴唇都没了血色,嘉娴没敢上前去碰她,只能把怒气发在关心闵身上:“关姑娘,这到底怎么……”
尾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声音:“这怎么回事?阿姐——”
只见一个明艳高挑的姑娘身穿银色软甲,手持长鞭飞奔而来,看到眼前此景脸色大变,扑到顾平宁身边叫道:“阿姐,你怎么样——”
这般打扮加上这般称呼,眼前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手长鞭,巾帼红颜,正是那位被三军盛赞的顾家明珠,顾平玉。
顾平玉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兄长提前进京,还未到家就先在长公主的别苑门口碰到了顾府的马车,她思姐心切想进来见一面居然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三魂六魄去了一半,正准备掏出鞭子好好问问,就感觉自己握着顾平宁的手被轻轻反捏了一下。
顾平玉一愣,就见顾平宁的咳嗽渐渐缓了下来,断断续续道:“老、老毛病了。”
红缨眼红的真情实感,忍不住反驳道:“什么老毛病,小姐您都好久没犯了,要不是、要不是——”
冷静下来的顾平玉终于有心思理会对面的人,她转头对着孤零零单独站在不远处的关心闵一字一句道:“现在有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顾平玉眼神带着杀气,周身气质冰冷,关心闵被盯的不自觉后退一步,磕磕绊绊道:“我、我又没做什么,是她自己突然犯病!”
“你……”
“好了阿玉。”顾平宁安抚地拍了拍顾平宁的手,低咳了一声歉意道:“抱歉长公主殿下,打扰大家雅兴了,臣女身体不适,今日先回府了。”
嘉娴恨不得立即把这一尊两尊大佛送走,连忙摇头表示无妨,顾小姐身体要紧。
在这风口上,蠢到还敢招惹上顾家的,也就不长眼的关心闵一个了。就顾平玉刚刚那架势,她都怕下一刻这鞭子会抽到关心闵的脸上。
现在好不容易要把这顾家两位金贵的姑娘送走,她这赏花宴也毁的差不多了,但好歹没出大事。
嘉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那位顾家明珠推着轮椅走到一半,突然回头盯着关心闵一字一句道:“那位红衣服的姑娘,阿姐痊愈后,我家兄长会亲自去府上拜访。”
果然,这位一人一马一鞭闯出名头的顾二姑娘并不想息事宁人。
欺负刚刚立下不世功勋的镇国将军的病弱女儿,顾家那位端方公子亲自上门拜访为妹妹讨公道,这下子关家再溺爱女儿,这事儿都无法遮掩过去了。
不知众人内心复杂的顾平玉依旧担忧,反反复复地确认道:“阿姐你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你的脸色好白啊,你的嘴唇也好白,是不是那谁欺负你了?你有委屈别闷着不说啊!你放心,我改日就和哥哥上门去找他们喝茶。”
顾平宁被这絮絮叨叨念的头疼,原以为红缨已经够啰嗦了,这六年不见,自个儿妹妹这么也变成这幅模样。
“阿姐你揉太阳穴是不是头疼啊?我刚刚还看见你捂胸口了,是哪里不适吗?你在信里都没有和我们说……”
顾平宁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道:“哥哥也过来了?”
“是啊,他不好直接进长公主的别苑,所以在门口等我们。”顾平玉回答完,又不自觉地担忧,“阿姐你刚刚咳得那么厉害,真的没事吗?方军医和爹娘随大军回来,不行,我得去信让方军医提前回来……”
“别,我真的没事。”
顾平宁现在是真的后悔。
她一个人独居京城,面对讨厌又烦人的生物时,惯常用的有两招。一是她手中的鞭子,不过这是对待顾家旁系远亲的专用特供。二是她娇弱的身子和高超的装病技巧,这些年来她用过三回,每回效果都好的出人意料。
毕竟,镇国将军唯一留在京都的嫡亲女儿要是当真病逝,那掌着天下半边军队的顾子蠡心里会扎下多深的刺,谁也说不准,谁也不敢以身试探。
可千算万算,顾平宁万万没料到她家哥哥妹妹竟然这么快就进京了,还当场将她装病的场面撞了个正着。
她不欲家人瞎担忧,强调了无数遍自个儿真的没事,可她家妹妹死活不信,见到兄长便是噼里啪啦一通告状,只把翩翩如玉的顾公子说的面色发白,小心翼翼地靠上前来问道:“阿宁可还好?”
分别时还未加冠的哥哥已经长成才名传天下的无双公子,唯有那双清润的眼眸望过来的担忧与心疼一如往昔。
顾平宁心里一酸,微微偏过头低声道:“我无事,哥哥不用担忧。”
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大了。虽说是双生子,可和明艳张扬的顾平玉不同,顾平宁眉眼温润,皮肤白皙,此时咳嗽过后的一抹红色印在她的眼角眉梢,看着可怜可爱,惹人心疼。
尤其是看她坐在自己亲手做的轮椅上故作无事的模样,顾含光整个心都被揪起来,又酸又疼,恨不得把今日惹恼她之人全部坑去西边挖煤。
顾含光伸手去抱轮椅上的顾平宁,低声道:“阿宁来,我们先回府。”
顾平宁不习惯和人接触,下意识要避开,又想到这是一直关心挂念自己的亲生哥哥,又硬生生忍住了。
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抗拒顾含光自然感受到了,他故作不知,将人抱上马车安顿好,才看着自家妹妹的眼睛郑重道:“阿宁,我们回来了,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也不会再受委屈了。”
这话窝心,但顾平宁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马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顾公子,陛下召你进宫。”
第3章
这耳熟的声音,果然,顾平宁掀开帘子,看到的正是身骑高马笑容明朗的六皇子。
顾平宁在哥哥耳边提点一句,顾含光抱拳躬身,歉意道:“见过六皇子殿下,陛下急召,本不该拖延,但家妹身体不适,可否让在下先送她回府?”
蔺耀阳回想起那个乖乖巧巧娇滴滴窝在轮椅里的小姑娘,停顿半刻,然后挥手道:“顾公子赶快进宫吧,我帮你把妹妹安安稳稳送回顾府。”
话说到这份上,顾含光不好再推迟,用眼神示意顾平玉,又拍了拍顾平宁的手,转身骑马离开。
顾平宁又看了马上的蔺耀阳一眼,闭眼靠在马车上休息,脑海里闪过几位皇子的背景。
当今圣上膝下还活着的皇子有四位。
其中大皇子乃先皇后所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八岁时便封了太子。三皇子生母早逝,又生有口疾,平日里深居简出。四皇子之母乃当今贵妃,不过这位皇子从小沉迷书画,是个文痴。而当今的六皇子蔺耀阳,乃是太子的同母胞弟,当年先皇后产下次子一年后便悄然病逝。陛下溺爱幼子,太子心疼幼弟,便把这个六皇子宠的不知天高地厚,整日里走马逗狗,整个盛京城都无人敢惹。
无人敢惹的蔺耀阳此时饶有兴致地盯着一身银装英姿飒爽的顾平玉,压低嗓音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还未及笄就打败了我皇兄的小姑娘?”
“谈不上打败,寻常切磋罢了。”
蔺耀阳兴致上来,有心打探自家皇兄年少时的糗事,刚骑马近身,就见顾平玉右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长鞭,于是灰溜溜伸手摸了摸鼻子,讪讪闭口。
一路无话,蔺耀阳自觉无趣,见顾府就在眼前,于是也没打招呼,掉马转头一溜烟走了。
顾平玉撇了撇嘴,翻身下马走到车前低声道:“阿姐,我们到家了。”
马车内没什么反应,顾平玉心里担忧,掀开帘子就见顾平宁睡的昏昏沉沉。
“阿姐,阿姐——”
顾平宁被吵的不耐烦,蔫蔫地挥了挥手,没睁开眼。
这下顾平玉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伸手一探,果然摸到额头一片滚烫。
红缨也是大吃一惊,她家小姐虽说动不动就咳嗽,时不时捂胸口,可那都是装的啊,怎么会……
可不知道是装病太多次遭了报应,还是家人回京后一下子松懈下来,顾平宁这一回的病可谓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
顾平玉着急上火,嘴角差点起了燎泡,无奈之下只得给兄长送信,求宫中赐御医。
与充满紧张气氛的顾府相比,昭武帝见完顾含光后,心情极好。
从战场上下来的翩翩公子,难得不沾杀气,反而学富五车、才思敏捷,最重要的是……这位顾府的唯一继承人,明确的表示了自己的从文之心。
“陛下您是知道的,我武功不行,打不过我家妹妹。”顾含光羞赧一笑,“因此想要参加今年的秋闱一试,若侥幸上榜,也可为我大越尽一份心力。”
“好、好!朕与子蠡相识相交四十余载,亲如手足,他为我大越镇守北境多年,此次又立下汗马功劳。现如今见他的孩子都平安长大、年少有为,朕也终于可以放心下来。”
说到这,昭武帝心里既遗憾又松快。遗憾顾子蠡这般不世战将再没有嫡系的继承人再现风姿,又放松战功高涨名望顶天的镇国将军府上,不会再出现一位才情艳艳的少将军,来接手这三十万大军了。
这样也好,顾家镇守边境多年,在这声名顶天的关头退下来,扶持他的儿子从文,也让他好好享受盛京繁华热闹的生活。
昭武帝拉着顾含光说了不少话,甚至打算留人在宫里用膳,没想到顾府托人层层传信,说是顾家大姑娘高烧不退,病况严重,求宫中赐医。
顾含光当场变了脸色,二话不说直接跪下:“陛下,家妹身体孱弱,恳请陛下赐医。”
昭武帝面上也不好看,亲自将顾含光扶起来,宽慰道:“我这就给太医院下旨,你也别着急,先回府看看,缺什么要什么,只管跟朕说。”
顾含光磕了头,匆匆退下。
见人退出殿外,昭武帝才招人问道:“怎么回事,顾家那丫头不是刚参加了嘉娴的赏花宴,为什么会突然病重?”
赏花宴上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再加上刚回京的顾二姑娘一闹腾,随意打听就可知晓。
果然昭武帝闻言勃然大怒:“这关家怎么教的女儿,这关头上竟然蠢到对顾家的女儿出手?”
要知道他本来计划着顾家退下来后,就把关家推上这武将之首的位置。现在可好,刚立下赫赫战功的顾子蠡人还没回京,他的嫡亲女儿就被关家活生生气到病重。
这让文武百官这么看,让京城等待大军凯旋的百姓怎么看?
病重的顾平宁此刻感觉不算好,她感受不到疼痛,却觉得四肢软绵无力,整个脑袋昏昏沉沉,意识仿佛又被拉回到她十岁那年。
也是这么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等她醒来时迷迷糊糊听见阿玉在床边哭:“阿姐、阿姐以后真的不能走路了吗?”
然后是她哥哥的训斥声:“等阿宁醒来你不准在她面前提这事惹她伤心,知道了吗?”
她的爹娘还在领兵出战,她的姑姑坐在床头垂泪。
她感受不到双腿的疼痛,却知道自己从此将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骑马,不能习武,她的一生,都将被困在一方轮椅之上。
此刻她又听到了自家妹妹的哭声,和她哥哥的压低的嗓音。
但曾经灰色的记忆从梦中散去,顾平宁心里转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下要遭。这病的可不是时候,现下她哥哥妹妹必然不会相信她平常并不体弱的大实话了。
顾平宁尽力稳了稳嗓子,拿出姐姐的沉稳风范:“好了阿玉,你怎么还这么爱哭啊?”
她的声音低哑,气音虚弱,听到顾平玉的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一下子蹦起来叫道:“阿姐你醒啦?吓死我了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