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知道,行军作战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分心。我也知道,纵然我在家书里字字泣血,我的父兄也鞭长莫及,护不得我安稳。”
顾碧琴一把甩开梅氏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她已经明显感觉到小腹处一抽一抽的痛感,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你们知道吗?当年陛下已经派人来府上露了口风,要娶我为后。”顾碧琴惨然一笑,“然后第二天,我就被下了药,差点被一个低贱的奴仆污了清白。”
“是胡二救了我。可是那药太厉害,我没想到仅仅这么一次,我就有了身孕。”
“那时我害怕的不得了,京城的流言蜚语逼得我差点自尽。我孤身一人,没有底气,也没有依仗,我找不出幕后的凶手,也堵不住这风言风语。而我的家人呢,他们在千里之外的北境,一封书信就要走上两月有余。”
“胡二说要退了已经定亲的表妹娶我,我同意了。但你们知道胡家的那个老太婆是怎么日日磋磨我的吗?知道他的那位好表妹,是怎么拿着未婚先孕的话头逼得我几乎想一头撞死了之的吗?”
顾碧琴的眼神一一扫过几乎算是她陪伴长大的三兄妹,用手死死地按着小腹,继续开口道:“我没有人撑腰,也没有娘家可回。我最恨的时候,就会想我要是死在这里,或许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这么一想,我就不想死了,想要继续忍着活下去。”
“忍到有一天,我终于用尽手段脱身出来。我到了北境,有哥哥的北境。纵然那里战火不断,可是我终于过了几年松快正常的日子。”
“所以啊,我绝不能忍受,绝不能忍受再回到那样一滩泥沼挣脱不得的阴暗日子里。”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没把姑姑的事情掰扯完,下一章会继续~
关于姑姑这个人,有点想单独插一章姑姑视角的番外,不知道大家吃不吃这一种~
第68章
厅内一时无声。
顾平宁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就仿佛她的心被刀凿了个口子,冬天最凌厉的寒风拼命灌进去,将她流动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统统冻成了冰块。
顾含光最先受不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着一个字一个字质问道:“你当初受不了,难道阿宁就受得了吗?”顾含光忍不住低吼出声,“阿宁当年才十岁,她才十岁啊!”
如果说顾碧琴一个成年人都承受不了波云诡谲的京城生活,那断腿归京、年仅十岁的顾平宁呢?
顾含光只要一想到这里,就感觉整个心都被揪起来。
阿宁还那么小,她刚被告知自己将一辈子不能站起来,那时的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回到京城,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她到底经历了怎样风波、忍受了多少磨难,才最终变成今天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顾碧琴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句质问,她避开顾含光的眼神,声音颤抖,却足够厅中的众人听清:“总要有人回京,那个人不能是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害怕到只要一想到独自归京,就整宿整宿全是噩梦。我没有想害阿宁,我只是为了,为了……”
为了自保。
顾平宁在心中替她补完了这一句,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年自己刚刚回京的时候。
偌大的一个将军府啊,孤零零只有她一人。她曾无数次梦到自己被摔下马的那个场景,梦到疾行的军马生生踩上她的双腿,梦到她哭着求救,却始终只有自己。
她不知道在梦中被惊醒过多少次,然后呆呆地看着床幔等一个天亮。
如果是她的敌人,或者是一个陌生人,顾平宁甚至觉得,只要不是她的亲人,她都能够接受任何荒诞的、可笑的、恶意的缘由。
可是那是她的亲姑姑啊,是看着她长大、和她朝夕相处的亲姑姑啊,她怎么能、怎么能在毁了她一辈子后,说她只是因为不想回京?
“姑姑原先想要动手的对象是我对不对?”顾平玉的声音里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哭腔,“七星草放在给我的平安符里,是我,是我任性,非闹着换平安符才让阿姐遭了罪对不对?”
“阿玉别瞎想。”顾平宁忍不住开了口,她抬头看向面前的顾碧琴,勉强维持着冷静的语调,“姑姑根本就无所谓坠马的是我还是阿玉对不对?你知道阿玉一向喜欢红色,当时为什么偏偏给了她一个白色的装着七星草的平安符?是因为你,想给自己留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顾平玉望过来的眼神里全是疑惑,似乎依旧没听明白为何要多此一举。
顾平宁却觉得脑子越来越清晰。
如果不将顾碧琴看作亲姑姑,只单纯从她善于站在自己立场上为自己开脱的性格来分析的话,顾碧琴这一番操作并不难理解。
“我猜猜,我出事后趴在姑姑怀里哭的不能自已的时候,姑姑在想什么?”顾平宁的语气终于带上了讥讽,“你是不是在想,那个装着七星草的平安符不是我递给她的,我给过她机会的,是阿宁她命不好,她命该如此!”
顾含光和梅氏全部愣住了,他们完全没想到有人在暗下黑手后,还能以这样自欺欺人的方式换得心安。
可顾碧琴的眼神闪烁,没有反驳,也不敢和顾平宁对视,显然是默认了这种猜测。
“怎么,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姑姑还不愿承认,还要让无辜的阿玉为此耿耿于怀、日日自责吗?”
顾碧琴沉默良久,低着头承认了:“是,我看着你和阿玉长大,无法选择对谁动手,所以故意将白色的平安符给阿玉,想着让老天来做最后的决定。”
顾平宁深吸了两口气想要维持冷静,却听到顾碧琴继续开口道:“我告诉过自己的,只动手那一次。你坠马后不啃声也不喊疼,我以为你无事,我想过就此罢手的,真的。而且我真的没想过你会伤的那么重,祈军师骑马带着你,我以为你会受些不轻不重的伤,那时我可以劝哥哥嫂子让你回京养伤……”
“够了!”顾平宁终于撑不住冷静的神色,厉声打断了顾碧琴的前后矛盾、无悔过之心的狡辩。
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恶心,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大喊:“够了,不要再把人性的虚伪和自私□□裸剥开来给她看了!”
这声音搅弄的顾平宁心神不宁,多年来的不甘和怨怒在此刻终于冲破她的喉咙,化作嘴边几句轻飘飘的话语;
“姑姑当年一心想要脱离胡府离开京城,不知胡二是不是因为知道姑姑心里所想,才有胆子设下让自己儿子假死的瞒天之计?”
“又或者说,当年得知睿表哥的死讯,姑姑悲痛之余是不是还暗暗松了口气?因为你和京城的最后一丝牵绊也终于断了,失子之痛终于给了你一个斩断一切的理由和勇气。”
“现在想想,如果姑姑当年对睿表哥的死再多点上心,再多查探一番,他是不是就不会被囚禁十多年不见天日,日日过着放血割肉生不如死的日子?”
“睿表哥半生悲惨,纵然是因为胡二那个畜生,可姑姑呢?这其中又有几分是姑姑这个做娘亲的亲手造成?”
“也不知午夜梦回之时,姑姑有没有梦到过睿表哥,梦到他双臂流血,在你的床头无助哭泣?”
“娘,阿睿好疼啊——”
诛心之言。
顾碧琴在顾平宁说到一半时就已经脸色惨白,听到最后那一句“娘,阿睿好疼”时,更是直接软了腿脚跌坐在地上。
“阿睿,我的阿睿——”
顾平宁把心里最恶毒的话一股脑砸向她曾经最亲近的姑姑,可心里却没有丝毫痛快。和跌坐在地上的顾碧琴相比,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顾平宁的心里其实还有万千疑问,比如那株七星草的来由,比如胡二在整件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比如说顾碧琴既然如此怨恨胡家,又为何再一次未婚先孕?
可是她已经受不住了,她怕自己继续对着顾碧琴,她心里的阴暗和恶毒会把她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模样。
“娘,哥哥,你们先带姑姑回府吧。”顾平宁推着轮椅往外走,“我今日乏了,想歇息了。”
屋外瑟瑟的冷风似乎能吹进人的骨子里,顾平宁受虐似的在冷风口任由冬日的寒风将她整张脸吹得毫无知觉。仿佛这样,她纷乱复杂拧巴成一团的心也能毫无知觉。
王府的管家并不知今夜发生多少事端,他看着顾平宁自虐般的举动,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上前禀告:“王妃,王爷和您一起出府,到现在还未回来。”
!
顾平宁猛地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了还被遗忘在顾府的安王殿下。
“王爷还在顾府,你派人去我的院子告诉王爷一声,我已经回府了。”
被自家王妃忘得一干二净的蔺耀阳捧着一个破碎的玻璃心回房时,正看到顾平宁在拿剪子剪烛芯。
明黄色的火苗晃晃悠悠,照映在顾平宁神色平静的脸上。
蔺耀阳正想进屋,突然看到顾平宁的眼角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来。
蔺耀阳的心头一跳,一边走近接过她手中的剪子,一边假装如无其事道:“这么晚了,阿宁还不睡吗?”
顾平宁出神的厉害,等被拿走剪子手中空空如也才反应过来,牵动嘴角轻轻弯出一个笑:“殿下回来了。”
蔺耀阳心里一酸。
顾平宁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哭了,她的脸上泪痕犹在,眼里盛满了茫然和无措,却硬要在脸上装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蔺耀阳将手中的剪子放到一边,突然俯身抱住了顾平宁,嘴里闷闷道:“阿宁,我想抱抱你。”
顾平宁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才缓缓将手环抱在他的背后,轻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我心里难受,想要哭出来,又怕你笑话我。”
“我不会笑话殿下的。”
“那我也不会笑话阿宁。”蔺耀阳用手轻轻拍着顾平宁的后背,语调轻柔的像是在哄一个孩子,“阿宁,难受的时候,可以哭的。”
顾平宁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一哄,强忍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
豆大的泪珠不断从她的眼眶跌落,很快就打湿了蔺耀阳的肩头。
“阿宁,我在这儿。”
顾平宁收不住眼泪,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蔺耀阳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长发,嘴里不住地哄道:“阿宁,别咬自个儿,哭出来,哭出来没事的。”
怀里无声的哭泣持续良久,蔺耀阳终于听到一点支离破碎的声音。
那声音夹在小喘气的哭腔里,低的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
顾平宁哭的不能自已,仿佛要将压在心里的所有怨恨和不甘全部发泄出来。
可她的嘴里,从头到尾,只断断续续地重复道:
“为什么啊?”
蔺耀阳不知道她在向谁讨要一个答案。
他只知道,在这个深冬的夜里,他抱着哭的整个人都微微发抖的顾平宁,心里头一次生出了杀人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2019年的最后一天了,提前祝小天使们元旦快乐呀~
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看文愉快~
(有一丢丢心虚,因为码这章的时候差点和女主一起哭出来)
第69章
顾平宁一场大哭发泄过后,便精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蔺耀阳躺在她身侧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顾碧琴是阿宁的姑姑,他不好直接冲进顾府动手,但明天,明天他一定要做点什么出这口恶气,否则他真的要爆炸了。
可是没等蔺耀阳想出什么好手段,就发现一旁的顾平宁呼吸变得沉重。拿手一探才发现她发了高热,不一会儿整个人像是被煮成半熟的虾子,开始迷迷糊糊说起胡话。
蔺耀阳被惊出一身冷汗,一边拧了湿帕子放到顾平宁额头上,一边急急忙忙让人连夜去请太医。
这场高热来势汹汹,太医到的时候顾平宁已经烧的神志不清,蔺耀阳急的嘴角起泡,胆战心惊地催着太医诊治。
“阿宁到底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烧的这么严重?”
太医收回把脉的手,起身弯腰拱手道:“王妃体弱,此次高热是由风寒入体所致,待臣开一副汤药让王妃服下,把汗发出来便无大碍了。”
蔺耀阳连忙吩咐下人赶紧煎药,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因为这番话减少,而后又听太医顿了顿,继续开口道:“王妃在入秋时也发过一场高热,当时臣就叮嘱过,忧思过重会使气机郁结,长久以往有伤身体根本。此次高热虽由风寒所致,但其根本原因还在于王妃体质虚弱,调养不当。”
被太医念叨体虚的顾平宁此时正在做梦。
她的意识飘飘忽忽,好像灵魂脱离身体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走马灯花地看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
她看到年轻的顾碧琴蹲着身子将一枚红色细巧的平安符系在她手上,看到阿玉抱着她的胳膊央求着交换了平安符,看到她撸起袖子玩闹时打翻了伙房的水桶,白色的平安符被浸湿,隐隐露出里面黑褐色尖角的模样。
顾平宁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觉得七星草眼熟了。
可是梦中的小阿宁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她怕被姑姑知道弄湿了平安符会受责怪,于是偷偷溜到灶台边,用火一点点将平安符烘干。
布料上的水分逐渐蒸发,因为浸湿隐隐可见七星草轮廓再一次被遮掩的不见痕迹。
顾平宁默默地看着十来岁的自己将重新烘干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在袖子里藏好,然后一甩手,撒着欢玩闹去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心里也没什么气恼和愤怒的情绪,仿佛她真的只是这一幕幕的旁观者,她甚至隐约能听到梦外蔺耀阳不耐烦的声音。
“不要来禀告了,顾碧琴失踪了就失踪了,关安王府什么事情,没见着王妃病着吗?”
“偏厅里昏迷的公子醒了跟本王说干什么?醒了就醒了,没看你们家王妃还没醒吗,都瞎嚷嚷啥!”
“什么叫他不肯吃饭也不肯喝药,爱喝喝,不喝拉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