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时间莫名地大了起来,窗外摇曳的松柏间似有幢幢鬼影,陆青婵抬起头,那些风声中都带着尖啸之意,向萧恪听讲学的禅房席卷而去,陆青婵推开门,站在她身后的萧让根本就没有阻拦。
晴天白日,映照着山峦间积压的皑皑白雪,风盈满袖,陆青婵抬起眼就能看见那些禅房的屋顶上拉着弓箭的人。萧恪对这一切,理应早有料到,可此刻,她依然觉得心悬到了喉咙口。
禅房的门被人从里推开,炽烈的阳光让萧恪微微眯起了眼睛,那些森然的箭头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他还没来及说话,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陆青婵双臂大开,把萧恪护在了身后。
这个姿势有几分滑稽,像是护崽的母鸡,萧恪看着眼前那个清瘦的后背,竟然觉得眼圈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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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本槿花(三)
这个画面何其熟悉, 上一次见到陆青婵以这样一个姿态, 还是两年前的春天, 她跪在萧让身前, 以一个卑微的姿势,对着萧恪低下了头颅。
现在这个画面,让萧让觉得分外刺眼。陆青婵依旧是那个陆青婵, 他和萧恪的唯一区别是,此时的萧恪不动声色的把陆青婵拉到了自己身后,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站在二十步开外,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
萧恪抬起下巴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身上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果然。”
萧让恨极了萧恪此时的表情,好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被他把玩于股掌之中。
“我今日,并不真的是想要拼个你死我活,条件谈得好了, 一切都好说。”
“说来听听。”
萧让咳嗽了一声,施施然道:“我要八百里封地,秦岭以南。”
这才是萧让的真实目的, 萧恪已经坐稳了王座,而他现在最迫切的是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自以为价码开得不高,却见萧恪冷冷地挑起了眉毛:“你来和我谈条件, 这自然可以,但是这些都不关女人的事,先把陆青婵送下山,你没意见吧。”
陆青婵这三个字,从容地从萧恪的口中倾吐而出,不带什么特殊的感情,萧让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说了句好,萧恪对着有善说:“把皇贵妃全头全尾地送下去。”
有善叫了一声皇上,萧恪的脸便冷肃起来:“快去!”
陆青婵跟着有善往禅房外面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去,方朔站在了有善原本的位置,庆节不知所踪,她心里打鼓,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话都不适合多说,更甚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谁。
萧恪的目光穿过人群和她撞在一起,他的眼中带着如海一般浩瀚的平静,还有几分安抚之意,一切都在萧恪的掌控之中,他一直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少年天子,陆青婵揪紧的心微微放下了几分,她跟随着有善沿着山路往下走,离报国寺的山门不过刚走了两百步,突然身后一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哨声,直冲云端。
有善低声说:“寺里只怕交手了。”
“有没有万全的把握?”陆青婵轻声问。
“主儿放心吧,皇上为了今日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让您先走也是怕您在照顾不周,您看干爹和庆节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他俩都是有一身好武艺的,就连皇上自己都也是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人,怎么会被雕虫小技伤到呢……”
有善的话还没说完,陆青婵已经从他方才的话中,听到了几分关键:“庆节也是有武艺的?”
“这是自然,”提到这儿有善还有几分自得,“我俩都是干爹一个一个挑来的,宫里的师傅多,调(河蟹)教得多了,寻常三五人,都不在话下。有他们护卫着,皇上的安危是不愁的。”
陆青婵猛地站住了脚:“我要回去。”
有善吃了一惊:“主儿,现在报国寺里正乱,您现在回去怕是……”
陆青婵咬着嘴唇,看着有善的眼睛,有善本身就是个伶俐的人,他看着陆青婵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突,忍不住问:“贵主儿是以为,有什么不妥么?”
“庆节是萧让的人。”陆青婵说完这句话,竟觉得骨头深处都冒着寒意,不用看便知道身上的汗毛只怕都已经立了起来。让这样的一个人护佑着萧恪的安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回去告诉皇上,我在这里等你。”
听上去可行,有善猛地往回走了两步,可又看见了陆青婵,一时间竟开始左右为难起来:“主儿,可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护着您,这不能有闪失。”
他虽然脑子灵光些,可到底是年轻,在这个档口便开始左摇右摆,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青婵心急如焚:“只是,若是皇上又了什么差池,便是前功尽弃了,理应以大局为重!”
她确实是急切的模样,眼中似乎带了点点泪光,有善咬着牙跺脚:“也罢!主儿,奴才这就回去,您在这稍后,奴才马上就回来,切记不可乱跑。”
陆青婵说了一声知道了,有善连忙撒腿就往回跑。路边有一个青石,陆青婵走到青石边坐下,山风里都带着凛冽的味道,突然从她背后伸出了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猛地侧过头,就能看见庆节的脸,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但陆青婵能够感受到一丝锋利的坚硬,从背后顶住了她的腰肢。
“你……”
庆节没说话,只是手里微微用力,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
有善三步并作两步,几次险些摔了个跟头,报国寺里的动静闹得很大,交手已经向山上移动了,他趁乱钻入人群,萧恪身边护卫着数十精兵,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厚重的盾牌,他冷冷地看着厮杀的人群,目光却又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寺庙当中的那些撒落一地的梅花上。
陆青婵喜欢花,也是一个惜花爱花的人,这一幕断断不能让她看见,不然只怕她也会觉得惋惜。萧让的这些人马,萧恪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如今那些看似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已然折损过半,剩下的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正想着,他就看到了有善,当即觉得无名火起:“站住!”
哪怕在此刻的凛冬,方朔都跑了一脑门的汗,面对萧恪的雷霆震怒,有善来不及多解释,只问:“皇上,庆节呢?”
他这话说出口,方朔立刻在萧恪身边说:“我还想问你呢,庆节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去了哪,我方才还派人找了好半天。”
报国寺里沙尘扬起,隐天蔽日的模样像是起了沙暴,周遭嘈杂且混乱,有善清楚地看见萧恪的额角青筋暴起,他低吼道:“皇贵妃要是出了什么事,朕把你的皮剥下来。”
有善也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心急如焚便要往山下跑,这时候不知道人群里是谁喊了一句:“你们看那是谁?”
萧恪淡淡地抬起眼,就看见远处的半山上,陆青婵被人捂住了嘴,他们站在结了冰的洗眼池边上,旁边便是一座还没有结冰的瀑布,冬日里并不是丰水期,水势并不浩大,只是居高临下地看去,也难免带了几分胆战心惊。
萧让眼神深处还带着几分病态的兴奋,他说:“萧恪,现在我又有筹码了,这个交易,不知道你做不做。不过这一次,我要的不是八百里土地,我要你的江山。”
方才的厮杀已经隔开了他们二人,萧恪听不清萧让的话,可他读得懂唇语,因此这些话一字不漏的被他看进了眼睛里。萧让身边能够勉强站立的人都已经寥寥无几,萧恪看着半山上垂眸的庆节,脑子里滚过很多念头。
那些念头转瞬即逝,唯一剩下的只是替陆青婵不值。
“做。”萧恪松开手,他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剑,铛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身后带来的刀斧手,默默退后半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功败垂成,萧恪放弃得太轻易了,一瞬间萧让竟然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羞辱之意,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竟然有人便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很好。”萧让走到陆青婵身边,把她拽到自己的面前,庆节沉默地走到一边,有善已经对着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账!皇贵妃平日里如此待你,你竟然敢生出这样的心思!你他娘的混账!”
庆节从始至终都垂着头,也不抬头看。
“萧恪,让你的人退后三十步,你自己走到这来。”
萧让的背后,便是滚着碧波的潭水,他站在崖边,眼中闪着火苗:“你敢不敢?”
“皇上!”方朔大叫了一声,“不可!”
萧恪抬起头,看着被堵住嘴的陆青婵,她的神情依然平静,好像她从没有生出过半分畏惧,她的头发散乱,耳坠子也少了一只,脸上还带着灰尘,身上的披风已经丢了,她穿着单薄的褃子立在风里,满地残红都像是她的陪衬。
不管何时她都是美的,她永远是这样的姿态从容,黄昏的阳光泼洒在她的身上,她像是踩着山间烟霭的精灵。
四目相对,陆青婵的眼睛微微发红,她轻轻对着萧恪摇了摇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让萧恪所有的血液都一同涌进了脑子里,他的眼里只能能装下一个陆青婵,他说:“你别动,都会没事的,相信朕。”
相信朕,这三个字,萧恪对她说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奉先殿,对着祖先们萧恪向她保证,那些纷乱的人和事,都会被他料理干净。第二次是在仆射场,萧恪要带她去木兰。第三次,是陆承望为千夫所指之际,萧恪向她保证会给他一个周全。
相信朕,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许诺,也是天子之诺,一串眼泪从陆青婵的眼里流出来,无声无息,流淌到她苍白的下颌处,滴落在地上。
江山对于萧恪来说太重要了,这个江山是他自己在马背上厮杀夺来的,他用王师的铁蹄,丈量过这座王朝的每一寸寰宇,他肩上背负着黎民众生的命运,萧恪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思考,可思考以后,他依然还会这么选择。
陆青婵,青是辈分,婵是名字,她是天上的婵娟明月,是他永远割舍不下的女人。
萧恪突然开口说:“朕在亲征蒙古那一年,伊河草原上,朕看见群山妩媚,落日满山河,不过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朕。那一天朕在想,要是陆青婵在,朕就把这个天下打下来送给她。现在,江山朕已经有了,但是没有你,这个江山对于朕来说,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恪哥今天挺男人的!
第67章 甘松香(一)
这个画面在萧让眼中显得分外刺眼。
他过去没有珍惜过这个娇花一样的女郎, 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这把龙椅上, 可也确实有人, 对于那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嗤之以鼻。
冷冽的山风吹过萧恪的头发, 他侧过头看向萧让:“但是朕觉得,你活得真可悲。”
“你不要废话!”萧让狠狠地咬紧了牙关,“你即刻昭告天下, 把皇位传给我,不然我就把陆青婵从这里推下去。”
背对着萧让,陆青婵的眼里流下了一串眼泪。
只有萧恪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陆青婵在九岁时就跟在萧让的身边,许多年来,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嫁给他为妻,虽然没有更多的爱情,但是心里也何尝不是接纳了自己的这一重身份呢。
这个比雪花还绵软的女郎,若是不曾遇到他,只怕很快便会在幽幽的禁庭里零落成泥。萧恪看着陆青婵的眼睛,对着她伸出手:“来, 到朕这儿来。” 泅渡在无边无际的红尘之中,有人想要把她推落深渊,也有人想要给她一双借力的手。
“口说无凭, 你得要先立下字据。”
萧恪并不忸怩,他点头说好,立刻有人奉上了纸笔,显然这一切都是萧让事先就安排好的, 萧恪并没有刻意构思措辞,他一边写一边说:“你还记得太乾十八年么,咱们一起在撷芳殿读书,我不小心打翻了墨汁,你怕夫子说我,便说是你打翻的。但是夫子也不是好糊弄的,那一天咱俩一起没有午饭吃。”
“太乾二十年,应该是五月,那一天你对我说,毓贵妃给你选了个玩伴,你说她瘦骨伶仃的不讨人喜欢,但是还是送了她你最喜欢的风筝。”
“太乾二十二年,春节的时候,你写了一叠福字送给我们,我还留了一张贴在我的宫里。”
“太乾二十五年,你说毓贵妃似乎在和父皇商量你的婚事,最后和我们说,若是成婚了,都请我们来观礼。”
“太乾二十六年,我们一起在木兰里猎了一头熊罴,皮子送给了父皇,父皇笑赞你我兄友弟恭。”
萧恪没有用朕这个自称,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手里的诏书也已经写到了最后,他把笔架在笔架上,把素白的宣纸拿了起来,让风自然吹干,他抬起头看向萧让:“朕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你我兄弟走到今天的。你矫诏之事,朕从未怪过你,可你几次三番想要置朕于死地,朕何尝愿意做板上鱼肉。”
他拿着这张纸,一步一步向萧让走去,每一步都沉着冷静:“萧让,这把龙椅朕坐了两年,你面前的女人,朕也放在心上疼了两年,和这个江山相比,朕更在乎的是她的欢喜。你想要这个天下,那你也注定是孤家寡人。”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萧恪离他也只剩下了三步之遥,他压低了声音,这句话只有他们三人可以听见:“朕在乾清宫里称孤道寡,但是朕知道,承乾宫里有个女人在等着朕,朕永远都不会觉得孤独,但是你,萧让,你不配。”
萧恪素来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在萧让的印象里,这个不受宠爱的弟弟,像是一匹野狼,时时刻刻躲在阴暗处,蛰伏得无声无息,可咬上一口也是等闲要取人性命的。而今他眉宇深处波澜不惊,已经有了吞吐天地的涵养与雅量,他这个皇帝已然做得老道而圆融。
一根刺莫名的刺痛了萧让,竟让他胸口感觉到微微一痛,这种疼痛像是一根小针,轻轻的刺进他心脏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他来不及细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只是也在此刻,不敢去看陆青婵的脸色。
萧恪把手中的诏书递过去:“把她还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