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燕云客
时间:2020-02-06 09:31:06

  这个原本会原谅他一切的女人。
  呵,他冷冷地笑出声来:“那你来这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陆青婵摇头:“我是在给你生路。”
  “生路?”萧让咀嚼这两个字,“你难道以为,如今的我,还会有生路么?”
  光景已经到了黄昏,雪地里倒映着宫灯,照得人眼睛都要微微眯起来,断断续续的,似乎随时都要在半空里洒下飞沫一般的细盐。
  “这在你,不在我。看你想不想活着。”陆青婵撑着身子站起来,她的肩膀依旧痛得撕心裂肺,她脸上神色未改,“岭南有一处鼎城,幅员数十里,可以给你拨几处田庄和铺子。这里不算富庶,也算是衣食无忧。”
  “这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
  陆青婵抬起眼,直直地撞进他眼底:“你觉得呢?”
  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清淡的颜色,灯烛光下,她似乎可以与窗外的雪色融为一体,他一直在伤她,伤害她的情真,伤害她的肉身,曾经也碾碎过她的灵魂,想要把她逼上绝路。
  而陆青婵呢?
  她永远向他伸出一只手,她说:“我们相识的时日长,我们年少的情谊都是真的。萧让,你知道吗,皇上他带我去过一次南方,我们去了扬州,还去过慈济寺,我和他一起逛过夜市,他给我买过糕饼,也给我系过红绳。这个世界很大,你若是亲眼瞧瞧,就会知道有些快乐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简单。”
  这就是陆青婵的独特之处,她总能让人把她和那些最温柔的时光连结在一起,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个辉煌王朝最美好的见证。
  “我也许就该早点娶了你。”萧让说。
  陆青婵摇头:“你并不喜欢我。哪怕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你心里有不甘,也许我们当初的结合,不会太坏,但是至少,你也不会真的正眼看看我。殿下,你知道吗,这紫禁城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当真是会把一个人困死的。跟在萧恪身边,我觉得我活得才真的像我自己了。”
  扑簌簌雪落在屋檐上,风已经停了,在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风铃的声音了,沉默了很久,萧让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想见见他。”
  陆青婵摇头:“但是,他不想见你。过了新年,你就启程吧,往后忘了自己是谁,你也会有你想要的生活的。我走了,往后也不会再见了,你好生保重。”
  她走到了门边,萧让突然叫了她的名字:“婵儿。”
  陆青婵顿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头:“就此别过了。”
  她走了,像是轻飘飘的一朵云,她走出门之后,带走了殿中全部的光和热,那含在萧让喉咙口的气息,倏尔就散了,他踉跄了几步,仰面躺在了地上。北三所里没有地龙,冷得像是冰窖,那廖有胜无的炭盆,里面的炭火近乎全部烧成了灰烬,他的后背贴着冰冷的地面,感受着无尽寒凉向他裹挟而来。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无声无息的,他看着屋顶,喃喃自语:“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出了北三所的门,夹道上停着肩舆,肩舆上撑着好大一把华盖一样的伞,方朔和有善垂首立在旁边,陆青婵走出门,坐在肩舆上的萧恪转过头来看她,脸色并不算好看,陆青婵仰着脸对他笑,笑容里带了一丝讨好:“皇上,臣妾肩上疼得紧,您让我靠一会儿行么?”
  这个该死的陆青婵。
  萧恪那股莫名的醋意散了大半,他的肩舆宽敞,他往一旁让了让:“那还不上来?”
  方朔去扶她,萧恪看着她小心的上了肩舆,她顺从地倚着萧恪的肩膀,肩舆摇摇晃晃,萧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留心着不要磕磕碰碰,他一开始便告诉自己,不要过多探听他们都说了什么,但这件事就含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外头的雪细密得像是冰渣子,萧恪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们都说了什么?”
  陆青婵抬起头看他,萧恪被看得赧然:“怎么了,朕……朕就是问问。”
  她微微眯着眼睛,慵懒的笑着说:“就说了昨天和您商量的那些。”
  “没了?”
  “没了。”
  “朕不信。”说完这句话,萧恪突然感觉这句话十分不符合他的身份,他立刻正色,“也罢,朕也并不关心你们都说了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皇上,”陆青婵突然开口,萧恪嗯了声,立即支起了耳朵。
  “臣妾和他说,和您在一块儿,臣妾越来越活得像臣妾自己了。”
  萧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嘴角上扬,在他心里,最好的情话都比不上陆青婵方才说的那一句,这是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她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北三所离乾清宫很远,萧恪摸了摸她的手,还不算冷,若不是考虑着她的身体,萧恪只恨不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想到这,萧恪又忍不住板着脸说:“刚刚好了些,就这样四处乱跑,要是一会儿杨耀珍说你伤口不好,朕罚你,罚你……”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再好的法子。
  身边的陆青婵已经顺从地接过话茬:“那就罚臣妾,给皇上生数不清的孩子。”她理直气壮,一点都不畏惧的样子,当真让人觉得气得咬牙切齿,可偏偏萧恪又无可奈何。
  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等你好了,你可别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开通了社交账号,会发一些段子和脑洞什么的,指路作者专栏,就不在这里宣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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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女儿香(二)
  萧恪顾念着陆青婵的身体, 到底没有叫她去乾清宫, 肩舆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承乾宫, 到了暖阁里, 萧恪便强迫她躺回了床上。
  “刚好些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也不知道萧让何德何能。”萧恪一面不爽,一面又接过了子苓递来的药碗, 她的手不能抬高,萧恪便端着到她面前,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两口,陆青婵便苦的皱眉:“您给我吧,我一口喝了算了,不然像这样钝刀子割肉,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她皱着眉一口气把药喝了,萧恪往她嘴里塞了好几个蜜饯:“良药苦口,朕跟你说,杨耀珍开的药保准你药到病除, 若是被朕发现你怕苦不喝,你可要小心了。”
  早也不知道萧恪是这般聒噪的人,可如今根本瞧不出人前那般冷峻的模样, 此刻絮叨地说着,身上也多了许许多多平宁安定的感觉,烛光映照着陆青婵的笑眼,萧恪虚张声势:“你在笑什么?”
  陆青婵靠着软枕, 细声细气地说:“臣妾没笑。”嘴上说着没笑,可眼里已经带起了星光,萧恪没心情和她争这些,他坐在杌子上长舒了一口气:“陆青婵,往后再也别这样了,朕的心脏受不住,长此以往怕是要折寿的。”
  萧恪说话的时候,眉宇间确实带着忧虑,陆青婵说了个好字:“臣妾,也不想再听念出错字的《小窗幽记》了。”
  “你都知道?”萧恪登时不自在起来,感觉自己的心事像是别人当众戳穿了,和《小窗幽记》一起念的,还有他的思考,甚至有对陆青婵掏心掏肺的话,那些话哪怕到此时回想起来都觉得面红耳热,他一时间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发虚。
  陆青婵抬起她没受伤的手,缓缓搭在了萧恪的手臂上:“皇上,臣妾往后一定会长长久久地陪在您身边。”她鲜少说这样直白的话,落在萧恪的耳朵里,也觉得心中激荡起了阵阵涟漪。
  往后再不让她身处险境了,萧恪反复在心中说了几次,那天晚上,萧恪又宿在了城墙宫,有善端着铜盆来让萧恪净面,陆青婵倚在床边说:“平日里,这些都该是臣妾的差事。”
  有善笑得有几分挤眉弄眼:“主子娘娘只管歇着,这些事有奴才呢。”
  “主子娘娘?”陆青婵一愣,“这可不好乱叫。”
  萧恪已经净了面,他接过帕子擦脸,淡淡说:“南薰殿那般拟好了诏书,已经送去你家了,你行了册封礼之后,你父亲就是镇国公了,你的两个兄弟,朕也分别封了参赞大臣和办事大臣,历练几年总不会错的。”
  陆青婵张了张嘴,萧恪却不肯给她说话的机会:“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你父兄和你,陪在朕身边已经是恩德了。这些话朕不想听,朕喜欢一个人,想要给她朕能给的东西,你也要阻拦么?”
  喜欢。
  这一次陆青婵又又些愣了。
  在宫里谈喜欢不喜欢,原本就是一件极其天真的事情,许许多多年来,没有人会问出这个问题,天子连用膳的喜好都不足为外人所知,更别说朝堂上喜欢哪个臣子、后宫里真心实意地喜欢哪个嫔妃。这轻飘飘的喜欢二字,萧恪说得随意又真诚,陆青婵眼中的茫然神色,竟倏尔取悦了萧恪,他接过子苓手里的帕子走到她身边:“来,朕给你净面。”
  陆青婵没有反抗,萧恪便细致地给她擦脸,她的皮肤极好,平日里鲜少涂脂抹粉,此刻的灯下细致得宛若上好的白瓷,擦完了脸,萧恪又去拆他的簪子。
  他好像对她的一切都感觉好奇,摘去最后两个虾须小簪,她的乌发像绸缎一样垂落,萧恪绕道屏风后换区衣服,又回到床边和她躺在一起。他喜欢把玩她的头发,把那一缕青丝缠到手指上,而后又松开,片刻后,他像是又找到了另一重乐趣似的,把自己的头发和陆青婵的头发系在一起。
  他说:“在民间,这个叫做结发,是你和我,这辈子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黑暗中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她说:“一辈子,不够。”
  在宫中日复一日的恩爱情分,萧恪笑起来,自被子里牵住了陆青婵的手:“册封礼定在三月初一,那时候你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就要风风光光地嫁给朕了。”
  册陆青婵为皇贵妃的时候,还在国丧,萧恪没有给她一个风光的册封礼,如今只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
  日子一天一天到了年下,腊月二十七这天,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一个午后,方朔对萧恪说:“皇上,北三所那位爷,昨天晚上过身了。”
  萧恪批折子的手微微一顿,那滴墨就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折子上,红艳艳的像是一颗氤氲开来的眼泪,过了很久,萧恪淡淡说:“不要发丧,按照二等公的礼安葬了,不要立碑立牌,更不要告诉皇后。”
  萧让死了。
  这四个字浮现在萧恪的眼前。
  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想到过萧让的归宿,最开始那几日,他恨不得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他日日夜夜,让他求死不得,后来,陆青婵醒了,她用虚弱的嗓音求他,让他给萧让一个活路。其实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还要难,萧恪沉默了很久,终于允准了。
  他给他片瓦遮身,让他过萧恪曾经也向往过的太平日子,萧恪告诉陆青婵说,这一切都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可归根结底的症结所在,陆青婵明白,只是萧恪自己不愿意承认。
  现在,方朔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些既往的怨怼,而今都因为他的死而一笔勾销,再难填补,那么,除了怨怼之外的恩情呢?
  那一天的萧恪,心里并没有觉得因此而获得了轻松,反而又像是一块石头重新提了起来,萧恪死了,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北三所,那个皓齿明眸的少年,生命便在二十五岁时戛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萧恪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虽然这几年来,他们兄弟二人早已没有了什么恩义可言,可在这一刻,萧恪的痛心也是真的。
  他甚至没有再去过北三所见一见他。
  那是纠缠在血脉深处的情谊,那是他许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兄弟情谊。平帝的子息不丰,年龄相妨的也不过是他们兄弟二人,纵使彼此反目,那段纵横草原的日子,仍旧在他的记忆里闪光。
  然而,然而。
  萧恪神色如常的批了折子,正赶上萧礼来给他请安。过了年就七岁的萧礼,规规矩矩的磕头说吉利话,萧恪笑着说:“你一会儿去给皇后请安,让她赏你金瓜子。”
  去岁除夕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添了新岁,萧礼笑着说是,出了乾清宫的门,萧恪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突然说:“他和老三越长越像了。”
  屋子里的奴才们没人敢接他这句话,有善大着胆子说:“到底是亲兄弟。”
  萧恪竟然不生气,他点点头:“是啊,亲兄弟。”
  打断了骨头,扒皮抽筋,依然打不断骨子里的血肉亲情,萧恪说:“希望下辈子还能做兄弟。”最近一段时间,他说了很多不合他脾性的话,萧恪把笔放到了笔架上,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奴才们说:“庆……有善,你有空,去报国寺给他请一盏灯吧。”
  在这辞旧迎新的年岁里,有人迎来了新的一年,也有人永远的留在定坤元年。
  得失难量,盈虚有数。也不知道是活人不易,还是死人更不易。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基本都是撒糖了,小包子即将上线!感谢在2020-01-17 18:20:05~2020-01-18 00:5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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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女儿香(三)
  临近年关, 从全国各地都寄来了数不清的请安折子, 萧恪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 但也不得不收下, 天气冷得往外冒白气儿,萧恪批了折子之后,有善见他神情中有些疲惫, 便递来一些鼻烟,萧恪闻了闻也觉得清醒了几分。
  “主子爷,教坊司那边新排了曲儿,皇上可有兴趣听听?”有善给熏笼里加了两块炭,萧恪摆摆手,“若是皇后喜欢,让他们唱给皇后听吧。”  “皇后不喜欢这些,倒是端小主隔三差五地召见。”
  萧恪对除陆青婵以外的人并不关心:“她喜欢这些也可以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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