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郁兮翻个身都觉得浑身酸痛无力, 他的胸怀对她来说是个温暖的庇护, 她半睡半醒间搂住他的腰,“万岁爷, 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含糊应了声, “朕抱着你呢。”她使劲往他怀里拱, 轻呻着撒娇, “你没有。”
明明抱着, 非说没有,就像菩萨神明走下界, 幻化成了妖,皇帝有种深受蛊惑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是褒义的, 唤醒了他内心更深一层的欲望。
菩萨俯瞰人间,他一介凡夫俗子, 却有足够的勇气做菩萨足下那朵莲。郁兮随他在大浪中颠簸,她万分后悔,闲来无事不该点化他, 眼下却抵挡不住座下这名信徒的虔诚,她被他用力托举, 供奉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
潮起潮落,她坠落凡间,下巴扣在他的肩沿上勉力呼出一口气,“万岁爷, 你坏到骨子里了……”
皇帝深息,抚着她的肩头道:“一人之下,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要算数。”
她把额角抵在他的美人槽里道:“万岁爷还要上早朝呢,再休息会儿吧。”
观音佛语确实有安魂的功效,他嗅着她发隙里的暗香第一次体会到了沉睡无梦的感觉。
一夜癫狂,换取的是惨痛的教训,皇帝要比常日里晚起了半个时辰,怕吵醒安眠中的皇后,手忙脚乱的辗转到东偏殿由四执库的太监们伺候着更换袍服,昨晚来后殿的时候走的是西面那道短廊,走的时候就近从东面短廊经过,出了“安敦”的挂帘小门到了养心殿的明间。
周驿碎步追着,把皇帝拦在了门口,“万岁爷龙体贵重,奴才伺候您用些早膳吧!”
皇帝撞开他的胳膊,“朕不能迟到,先去南书房。”话落就迈出了门槛。
周驿没法子只得跟上前去,皇帝疾步如飞,他低头瞧着那双靴子上的织金绣龙上蹿下跳,看得是眼花缭乱,心惊胆战。万岁爷身板再好,经过了一夜春宵,底子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亏损的,隔夜后还硬着头皮,空着肚子要跟政务之间做平衡,这身子能吃得消么!
按时抵达南书房,南书房侍讲的臣工们向皇帝册封皇后表示了祝贺,皇帝免了他们的礼,在坐蓐上歇下身,像平日里一样闻听讲章。
书房里由月华门总管张敬宗照管着,按照时节换了用具,柿子形的果盘里放着各种新鲜的点心,水果。花瓶里也插着秋菊。
刚开始还不觉着有什么,坐的时间长了,皇帝开始觉得有些气虚,那几朵花瓣鼓壮的菊花散发出的香味扑鼻,醺得他头晕眼花,往常翰林们讲章讲到精彩的地方引起谈论,皇帝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插话发表一番见解。
今天皇帝木桩似的坐在窗前,手也不在桌面上或是迎手上潇洒自如的点叩了,一直缄默不言。张敬宗退出殿,对门外侯着的周驿说,“万岁爷瞧着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脸冷着把书房里几位大人吓得话都不敢高谈阔论了。”
“我正愁呢,”周驿一双眼袋垂到了靴头上,一脸夜不能寐的鬼样子,凑到他耳边道:“昨儿晚上皇后娘娘侍寝了,万岁爷劳累了一晚上,今儿早起为了不怠慢翰林几位大人们,换身衣裳就直奔南书房来了,早膳都没顾得上吃,你得想个招儿,不然万岁爷晕里头了再。”
正说着东面敬事房里出来一行人,带头的总管太监马乾坤看见他们俩人,随口打招呼,“万岁爷上书房了?”
周驿跟他昨天晚上刚见过,两人在后殿熬了一宿,一起守夜的情分坚持下来,四只眼睛熬得乌黑,他问:“你这头什么差事?都劳驾马大总管亲自出门了?”
四下张望一眼,望不见什么人,马乾坤靠过来,三人头对头抱着拂尘密谈,他道:“敬事房得了宁寿宫召见,我估摸着老主子八成是要问皇后娘娘昨儿晚上侍寝的事,我这心里还真有些没底,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驿道:“你能不能不装?敬事房里的差事你干了要有一二十个年头了吧,老主子早传你们敬事房几百回了,先帝爷大渐,传你摘缨子那时候,老主子不还亲切叫你小坤子么?你还搁这头装生人呢?”
马乾坤悻悻的道:“先帝爷是先帝爷,万岁爷是万岁爷,老子跟儿子的房事那能混为一谈么?”
周驿就觉得他说话透着着拿大的虚伪,炫耀自己在宁寿宫那面有多得脸似的,一撇脸道:“我们这头正忙着呢,我管你什么说章儿!马大总管赶紧回话去吧,别误了时辰小心回头挨刻。”
嘈嘈切切扯完闲话,南书房门前做了鸟兽散,再进殿的时候,太监们给各位翰林续茶,张敬宗则是为皇帝直接换了盏茶,又多余留了一杯,只觉头顶上有两道刀刃齐根坎着他的脖子,他不敢抬头跟皇帝做过多对视,奉上茶就忙从殿里退了出来。
打开杯盖一看,一盏是牛乳,一盏是参汤,所以有个时刻牵挂他的好奴才也是很有必要的,皇帝淡淡一笑,若无其事的端起杯盅品尝起来,时不时再进一块点心,有汤水辅佐着吃起来不会觉得噎嗓子。
渐渐的血气归经,人在有的事情上吃了教训但是不一定长记性,皇帝靠着几块点心,几口参汤牛乳照常在南书房,军机处意气风发迈步行走,闲下来的时候又开始回味昨天晚上的事情,开始思念他的皇后了。
马乾坤带着部下前往宁寿宫接受询问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在颐和轩里作画,他耐心等着,等老主子照着花瓶里的菊花在宣纸上点画出花蕊之后落笔,才敢请安见礼上前回话。
太皇太后由缘缘伺候着净手,隔着玻璃老花镜看向他,“小坤子,眼圈儿怎么黑了?昨儿晚上没睡好?”
既然知道太皇太后叫他来的目的,马乾坤也不敢兜圈子,老主子这样的问法是隔山打牛,借他打探昨天晚上养心殿里的虚实。
“有劳太皇太后娘娘为奴才担心,”他道:“昨儿晚上万岁爷传皇后娘娘侍膳,奴才伺候万岁爷就寝,既是当差奴才不敢偷懒,就熬的晚了一些。”
话说得这样明白,太皇太后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又道:“你们御膳房给皇后主子做牌子了没有?”
什么牌子?和敬事房有关联的除了王公大臣谒见皇帝所用的绿头签,就是皇帝召幸后妃的绿头牌了,那么跟皇后有关联的只能是后者了。
这话把他给问住了,后宫只有一位皇后主子,万岁爷那还不是随时召见,马乾坤一时还没领会到给皇后做绿头牌的必要。
太皇太后见他支吾,净手后在椅子里坐下身,望着缘缘一根一根往他手上带甲套,意味深长的道:“哀家知道先帝离世之后,敬事房需要操持的事情不少,有些方面的事务一时疏忽大意也是有的,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皇后的牌子尽早做起来吧。你们万岁爷就是再抬举你们皇后主子,哪能天天老着脸儿传她上养心殿里侍膳呢?再者你们万岁爷勤政,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这时候就得靠你们敬事房到跟前提个醒,劝万岁爷早点下桌去。虽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也要按规矩来,该有的过节儿不能少。”
马乾坤彻底听明白了,太皇太后顾忌皇帝的名声,这是让他勤去养心殿门内晃悠,光明正大的把皇后主子往万岁爷身边送。
他赶紧打千儿,“确实是奴才天大的疏忽了,跟老祖宗过完话,奴才就办去。”
太皇太后笑道:“哀家没话了,你忙去吧。”
马乾坤领了旨刚走没多久,御药房总管太监王太平带着太医来请平安脉,太医跪在地上给她验脉,太皇太后看向了一旁垂首肃立的王太平,这位总管跟太皇太后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是个老熟人了,开口也就没有太多忌讳。
“昨儿是你们皇后主子头回侍寝,她啊还年轻,又是给你们万岁爷喂的开口奶,哀家有些担心,你们御药房回头要照顾好皇后,补好她的身子,皇后若是能早日怀上孩珠子诞下皇嗣。也算你们御药房功劳一件。皇帝那头也不能马虎,男人力大身不亏,才是子孙辈的根基。”
王太平天天跟后宫的女眷们打交道,先帝爷那辈起女人们没头没脑的臊气话他听得太多了,有的年轻嫔妃龙床都未爬上去过,私下里竟然贿赂他贿赂个别太医,千方百计的打听如何怀上龙种,向他们讨要药方。太皇太后的一席话在她听来已经分外委婉了。
太监们觉得没什么,不过年轻姑娘面皮薄,听得耳根子发热,缘缘为太皇太后带完甲套,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太皇太后盼望抱曾孙,奶奶谈论起孙子的私房事也毫不讳言,煞费苦心的把万岁爷跟皇后笼络在一起,能安排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安安心心的只等开花结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没有未成年吧,我不知道我开头写的啥
第60章 恬澈
京城的日光无法垂直照进室内, 经过玻璃, 窗纸, 九曲回廊的过滤,筛进来的是一层温煦的暖意。
郁兮睁开眼怔怔望着窗阁上浮动的秋风树影, 婆娑摇曳着。日光在她手腕上凝结出一条光带, 她蜷起手指, 唇角抿出一抹笑意, 回想昨夜, 像做了一个柔媚绮艳的梦。
她抬手的时候无意中拂到了皇帝枕头下的一个物件,捞出来一看是一个画珐琅光素柿形盒, 大概有巴掌的大小,她好奇的打开一看,吓得险些叫出声, 啪地一声扣上了盖子又推回到枕头下去。
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眼深吸一口气,脑子里还停留着一双瓷制的男女赤条条纠缠在一起的画面, 就像额娘之前给她看的那本压箱底的册子一样,满眼糜艳的风光。
她突然觉得羞耻,他们肌肤相亲那时候场面也应该十分不堪入目。两人汗露交融, 心口贴近的触感记忆犹新,郁兮回忆起来打了个寒栗, 忙拉起被子遮在潮热的脸上。
缓和了好长一阵子方才起身,浑身各处的关节丝丝拉拉牵扯着疼,觅安伺候她穿衣服,都不好意思瞧她脖颈还有胸乳上的那些红印子, 漫天的雪地里一簇簇红梅盛开,美则美矣,但是看着就知道皇后昨天晚上没少吃苦头,动一下眉头就蹙一双。
觅安红眼道:“……奴才心疼娘娘……万岁爷怎么也不节省着力气……”
郁兮下个床都觉艰难,坐在他的镜台前,看到脸上那个红斑颜色消退泛着青紫,又想起他枕头下那个柿子盒,谁知道他背着她钻研了多少遍,然后下了死劲在她身上尝试。
这样一想,郁兮觉得有些憋屈,气咻咻的道:“我不想理他了,今儿晚上他再传我侍膳我就不来了。”
觅安为难的道:“奴才不是这样的意思,就是瞧着娘娘疼,奴才也觉得心疼,奴才就是一时的气话,您要是不搭理万岁爷,奴才就成拆分您二位的罪人了。”
梳头太监们听这话语的走向很不妙,有帝后离心的前兆,都纷纷朝她投去责备的目光,觅安噤若寒蝉,觉得自己可能犯下了大错。
穿戴梳妆好,御药房总管奉宁寿宫的旨意带来了进补的汤药,郁兮坐在皇帝寝殿的正室“日又新”的匾额下,被苦的又一次龇牙咧嘴,体味出了当皇后的艰辛和不易。
小砚子,小喜子极力挽留她在皇帝的地界里用早膳,还有一个他们自以为很充分的理由,“军机处马上就要下值了,万岁爷一会儿就回来,娘娘留下来陪万岁爷一起用午膳吧。”
所有人都以为她该是乖乖等在原地,由思念牵线搭桥等着皇帝从前朝归来,郁兮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卑微,她骨子里的酸痛需要缓解,最近就让那个恨不能把她敲骨沥髓的万岁爷跟他的柿子盒玩去吧。
郁兮不跟任何人发生冲突,再加上她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便不动声色的在膳桌前安坐,用过膳,净手后戴上甲套晃悠悠出门遛食去了,这一走就走回了承乾宫。
等皇帝回到养心殿,问起皇后的去向,下头人回话说皇后娘娘去遛弯了,当时并未过多在意,等到晌午面对一桌精致的膳食对面却空空如也的时候,皇帝的一颗心空虚到了极点。
殿里的人没能留住皇后,龙颜也没有震怒,皇后有在后宫行走的自由,她不是养在他身边的猫狗,闲暇时间只能枯坐空等着他回来。皇帝坐在御案前批阅着奏折,饮茶的间隙,偶做回想,昨天夜里掬握在他手里那汪水才真正具有一种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的隽永滋味。
到了傍晚,皇帝故技重施传皇后东暖阁侍膳,承乾殿那面却回应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不宜前来侍膳,请万岁爷见谅。”
皇帝还是没有多想,觉得可能是昨夜连打两仗,皇后的身子过度劳累,需要休息调养一下,便只好选择自己一人进膳,入了秋天色一天比一天晚的早,望着窗外空洞的夜色和玻璃窗里那个人,颇有种形影相吊的落魄意境。
想起御案上目不暇给的政务,皇帝强迫自己专心,然而有些事情就是经历过一次还想再尝试,强忍着食髓知味的欲念堪称是一种折磨。
这是他被迫要做出的选择,要做一位明君就要把相对次要的事暂时忽略不计,想起昨夜她的那双泪眼,皇帝有些心疼的失笑,稚嫩的年纪,却比同龄闺阁中姑娘负担百倍。
皇帝掂毫奋笔疾书,有她在没她在是天壤之别,太监们磨出的朱墨远未及她指尖流淌下来的颜色鲜艳。
到了夜后晌,桌案前还剩下几本折子,这是皇帝批阅奏折的惯例,人都有偷懒的时候,留下几份放在那里视作提醒,次日挂着心就不得不光临御案。
下了桌前往后殿,走过“恬澈”小门,走到昨晚跟她接吻的那道短廊里时,皇帝顿下了脚步,周驿忙弓下身听他的指示。
他开口道:“朕想去瞧瞧桓桓。”
不是皇后,不是皇后的名字,是“桓桓”这样亲密无间的叫法。才隔了一天不到,万岁爷就思念成疾了,晚膳那阵就已经食不知味,这要是见不着,那还不得是寝不安席。
周驿看一眼周围的天色劝道:“……回万岁爷,这个时辰,皇后娘娘估计已经就寝了……”
很显然皇帝的一句话不是询问而是出自于决心的命令,知道劝不住,周驿给随行太监们打了眼色,为了不惊动别宫,压低声吆喝了一句:“万岁爷起驾了,摆驾承乾宫!”
出了养心殿往月华门上走的时候,皇帝看到了被风带过来,堆积在墙根下的银杏叶,迤迤勾画出不见尽头的一道金黄,夜色微凉,凝成一抹湿意滴落在眉心。
周驿一摸脑门,打了个愣怔,又打个躬请示道:“下雨了,夜里天凉,万岁爷还是回去吧,明儿再见皇后娘娘也不迟。”
皇帝不言声,足靴踩过软绵绵的银杏毯继续往前走,看来是冒雨也要前行,周驿抬起头,宫道里陈设的灯台到了半夜还是靠着残念燃出一片秀丽,万条银针垂下,把灯火浇洗得朦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