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负责沿途驻跸的护军营兵士,也有保护圣驾安危的御前侍卫,郁兮在皇帝裁定的人员名单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富察垣业,刘勋还有于钧,都是她当初离开辽东时结识到的人,还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万岁爷,”郁兮把名单放回御案上问,“我见这上面有位隆宗门侍卫,名字叫做谭鸿的,也在随扈之列,这件事跟五公主有没有关系?”
皇帝正在批折子,探手来蘸了笔朱墨,随口道:“朕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六月六先帝生辰宴上唐明皇一角是朕同五姐贿赂来的,这次南下让谭鸿跟着走趟差事,官爵上镀层金,事后也好提拔他,人来份往,这是朕还公主的一个人情。”
“我就说为何戏唱得好好的,怎么中途换人了,原来万岁爷一早就在使坏了。”郁兮道:“那这样说,万岁爷也知道公主和谭鸿之间的事情了?没想到万岁爷还有这份成人之美的闲心。”
“朕是皇帝,”桌案前的人一扬声道,“还有何事是朕不知道的?朕过上了好日子,如花美眷在侧,也是要为家里其他人考虑的。五姐将来的事情能成,也不枉朕的一片好心。现在就剩下承延了,他的婚事定下,朕才真的放心。”
郁兮道:“还有三年的时间呢,七爷还年轻,倒不必过于着急,虽说万岁爷是为弟弟考虑,可是感情方面的事情还是要看缘分的,你这当哥哥也不能随便往他身边搪塞人呢。”
皇帝身为通情达理之人,难得一次没有赞同她的看法,“你让他自己做决定,朕看他将来是要娶一只鸽子做福晋,为兄如父,这是朕应尽的职责。”
郁兮为他添了口茶,“四爷才是长兄,随后不如请四爷还有四爷福晋为七爷相看一名福晋,万岁爷也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抓在自己手里,处理政务已经很忙很累了……”
听她这番话语,皇帝来接杯盏的手突然顿了下来,郁兮见他如此,便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接过茶盏,把面色埋进了茶雾中道:“没什么,猛的一下想到政务上的一些事罢了。承延的婚事最早也要等到三年后,四爷有没有功夫熬到那时候朕就不得而知了。”
郁兮有些发愣,皇帝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是什么意思?尚未来得及追问,冯英入殿回话说,“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御药房总管王太平求见。”
皇帝垂眼继续批复奏折,“这应该是来找皇后的。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郁兮走到南窗下传王太平入殿,进日她一直再跟御药房接洽,筛选南下需要随身携带的药物明细,隔着奏折筑起的墙身,能听到人声窃窃交谈的声音。
皇帝捧握起杯盅,抬眼向窗前看过去,光线稀薄,她垂首,在跟面前的蟒服太监说着什么,五官融进窗外斑驳湿润的树影中。
他阖眼,沉溺于手里那盅茶水中,却坠越深,御案前的江山愈发清冷,陪伴在身边的那些人越来越少了,万幸的是还有她在。
王太平离开后,郁兮翻看着面前的纸张,渐渐地那些字迹挣脱了朱丝框,化成了飞舞的蛾子……
脸侧暖光融融,她睁开眼时,手肘下压得是御药房的药方,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睡着了,坐起身发现背上披着他的外罩,她托着脸把视线从窗外傍晚的夜色中调回来看向了御案前的那个人。
他还在政务之间忙碌着,这样高贵矜持的一个人也会因为政务急色,甚至咬笔头。她望着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视线逐渐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再次醒来时,她的眼底绽放出一朵朵硕大无朋的烟花,视线开阖的瞬间,又到了新的一年,紫光阁放烟花了。
宫里的炮仗模样讨巧,色彩斑斓,除了意境高雅的兰竹,还有满天星,遍地锦,风尘等新奇花样。她最喜欢滴滴金,窜上天后爆出数不清的金星,浴着火晃晃悠悠的沉降,不似其他的烟火,转瞬即逝。
最后一丝烟迹隐匿在了夜幕中,带走了宫中人言之间的簌簌哈气和漫天飞舞的大雪,带来了又一年草长莺飞的春天。
南下两江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遵照皇帝不对外声张的本意,宫中只有钦天监参与到了皇帝离宫的安排中,测算了良辰吉日,二月中旬,圣驾一行人策马到达涿州,然后在马头上登船。
因为是商船就不像端午节在西苑太液池上的皇家龙船精致华贵,商船的外形较为朴素,不过假借皇帝这位“富商”的名义,船舱中的陈设用具沿承的还是皇宫中富丽堂皇的规格。
郁兮是第一次乘这样体格的大船走水路,在河面上颠簸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甚至有头晕呕吐的症状,经过随扈的太医再三诊断无碍,皇帝才敢再次下令开船。
到了晌午,郁兮的状况缓解了很多,又能有说有笑的用午膳了,见她胃口尚佳,皇帝彻底放下了心,周驿在一旁侍膳的时候笑道:“……吓了奴才一跳,奴才还以为皇后娘娘遇喜了呢……”
话落舫中变得鸦雀无声,帝后的筷子端头双双在盘中划出锐利的响声,郁兮抬眉偷偷看向皇帝,见他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她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闷着头用她的膳。
感觉到她的视线挪开了之后,皇帝这才暗中觑她,那张脸奥热得脸红,她从来都不擅长伪装面色。
看到帝后之间这样尴尬无常的反应,周驿悻然,赶紧闭上了嘴。
失去话语相佐,一顿饭吃得无比漫长,最后还是皇帝先开口破除这份谜一样的沉默,“桓桓,你想要孩珠子么?”
郁兮的筷子甚至都要拿脱手了,她一口饭嚼了数十口方才咽下,“不知道,我没有过多考虑过这件的事情,万岁爷呢?你想要么?”
皇帝摇头,“朕也不知道……其实朕也不是没想过,朕这才刚亲政没多久,还有很多方面的事情不得要领,政务如此,养个孩珠子想必复杂多倍,一个人来到世上的那刻起,父母其实肩负着十分重要的责任。朕政务繁巨,恐怕没有太多时间能陪它。不过如果有一天它来了,朕会用最大努力做去为它负责的……”
他考虑得要比她长远,每每在心中触及到这个问题时,郁兮都选择回避,她才从闺阁中走出没多久,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态已经成熟到可以去酝酿生命,对一个人生是一张白纸的孩子负责。
她盘子里的青菜夹了好几次都未夹起,皇帝探手过来,含握住她的手背,“桓桓,别怕,朕不会逼你做你没有准备好的事情,朕这两年也想先以国务为主,你还小,朕愿意等。朕在想,要不等这次南巡回来,让太医院给你开个方子,我们再缓缓。朕不想让你为难。”
可能是画舫外的水雾太大了,郁兮眼睛里有些泛潮,她躲避着皇帝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咽了口气笑道:“万岁爷瞎说什么呢?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万岁爷跟我,我们两人顺其自然吧。我相信它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是个惊喜。”
皇帝又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这样想,朕就放心了。”
她能听出他话中对子嗣的期待,为了顾忌她的感受,自己反而找了一堆理由帮她开脱,他愿意等她,皇室祖制对后位却是有严格约束的,她不能让他去承担压力,她也明白自己身为皇后的职责,她也要学会付出。
郁兮再次抬眼看向他,跟初遇时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相比,现在他的眉眼看上去愈发澹雅,对于她来说,没有谁比他更值得托付终身。
第64章 江宁
在感情的世界里,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的造访者, 因为相互的成全和理解, 心神的碰撞才会圆融和温柔,成为常驻的居客, 夜空是天然的摇篮, 摇得满船清梦压星河。
三月初, 圣驾在山东郯城花园行宫稍作停顿, 然后入江南境, 在江宁码头着陆,商船沿着秦淮河靠岸时, 皇帝派护军营雇了当地的纤夫拉船靠岸。
纤夫们一个个赤背露肉,纤绳深深勒进了他们肩膀的皮肉里,在正午的春光中滚落下一颗颗晶莹闪烁的汗珠。
他们合力喊着纤夫号子, 一声声高亢浑厚的呐喊震耳发聩,雷霆万钧。遥望远方江河山水翠, 微风不燥,桅杆丛丛。
“桓桓,”皇帝立在船头, 意气飞扬,“入了江南之境, 朕就有种想要长留在此,莫问天涯,莫问归期的感觉。”
“因为这里真的太美了,”郁兮满眼春水潺潺, “就像南唐后主所形容的那样,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郁兮挽起他的手臂,波浪翻涌,带起一江澄碧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雨润水泽中。
正是初春,水面较浅,下船后换乘御马沿着河堤行走,漫山遍野,田野阡陌之上是一垄垄绿意,有风吹过,也如江河一般碧漪荡漾了。
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听闻圣驾南巡入江南境以后,着急忙慌的前来见驾,为了配合皇帝微服私访的意愿,也纷纷身着庶民衣物,在偏僻的郊外截挡圣驾,下马后扑簌衣袖,打千儿叩头,“臣等恭迎圣驾,见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见两人只身前来,没有携带任何侍卫随从,皇帝很满意,叫了起道:“爱卿们都上马吧,来,陪朕在江宁河岸上走一走。”
两人齐声应嗻上了马,落于帝后身侧相随,见皇后也抛头露脸的骑马闲逛,两位大臣诧异的互视一眼,又分别错开视线。看来关于京中帝后恩爱的传闻并非谣言,少年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是如影随形。
能坐上一省巡抚,两省总督之位的大臣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因为官员逐层逐级选拔,候补远调等原因,一把岁数的他们都是四五旬的老臣了,然而面对这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天子,仍旧承受着一种天威煌煌的莫大压力。
“回皇上,”两江总督刘宝山小心谨慎的试探着问:“万岁此次南下何不事先圣旨点拨臣等?江南之民“望幸甚殷”,老幼百姓盼望一睹盛颜。可需臣事后安排?”
“不必,”皇帝拒绝的很干脆,“朕南巡为的是切身实地的体察民情,为的不是夹岸老幼趋随,欢呼瞻仰。再者,何为瞻仰圣颜?为了保障圣驾安全,百姓们被下令在路边伏跪,不得呵斥,不得近观。朕又如何能与大邧子民们真正亲近?况且朕亲政也不过半年,是从先帝手中接领的太平盛世。等过些年朕真的有所建树,心态发生变化,届时再下江南,既览闾阎景象,兼便民瞻就。何不美哉?现在还没到巷舞衢歌,普天同庆的火候,再给朕一些时间吧。朕望着这江河水岸,就如见到了成千上万手执高香,欢呼拥戴朕的百姓,如同听到他们口中呼喊的万岁之声。朕能看的到,也能听得到,不必安排任何人专门守候。”
真正有胸怀有格局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的出现能否引人瞩目,他驾临,为的是国事天下事,并不是为了追求虚荣,盲目享受那些虚无的热忱。
江苏巡抚崔景言忙出声符合,“圣驾亲临本就是一桩盛事!何需外物美饰?暂留江宁之际,圣驾打算如何安歇?”
皇帝策马缓行,身影在马身上悠哉悠哉的晃,“就近在江宁行宫住下吧。龙潭行宫和栖霞行宫远在郊区,朕想住在接近街坊的地方。感受一下江宁的烟花三月是什么样子。”
江苏巡抚应是,“等下臣就去安排。”
皇帝望着江流中过往的船只,问道:“江宁造船司那面的情况?两位爱卿是否清楚?朕在京时收到过两江船司的相关奏折,现下已经记不大清了。”
皇帝尊口一开,开始垂询政务方面的事情,两位大臣的神色都变得谨凛下来,也许皇帝是否是真的记不清,也许是假借这一籍端有心考验他们政务方面尽职的程度,瞬间把他们置于一种顾虑重重的境地中。
崔景信抹了头顶一把汗,严肃措辞道:“回皇上,今年江宁造船司准备建船十座,五座用于漕粮,沙石,煤炭的运输,另建五座环连舟,车轮舸,火龙舟,赤龙舟,八桨船作为战船。”
皇帝道:“讲讲这种火龙船。朕之前并未听过有哪个船司提到过这种船。”
“回皇上,”崔景信汗流浃背,“火龙舟属于车船的一种,船身分三层,长七丈,梢长九尺,舱深七尺五寸,板厚二寸五分,竖二桅,挂二篷。设稠木大橹二支……”
话至此,听闻身旁一人噗嗤一声笑,循声一望,皇后一手牵着辔策,一手从腰间摘下手绢掩住了口鼻,轻声嗫嚅着道:“刚下船可能被凉风呛到了。崔大人接着说你的。”
皇后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开口,年轻细润的甜嗓,吐字有种软糯柔美的风情。一时闹的人心发愣,有些衔接不上前面的话了。
皇帝脸上也有春风撩起的笑意,“船的大小不必啰嗦了,说说这船的作用。”
原来是笑话他讲述的内容舍本求末,主次不分,再一看自己的上峰两江总督面沉如水,江苏巡抚怔了怔急忙道是,“……回皇上,此船周围以生牛革为障,剖竹为笆,用此二者以挡矢石。上留铳眼,箭窗,看以击贼。首尾设暗舱以通上下,中层铺用刀板钉板。两旁设飞桨,此船造成后必将乘风破浪,往来如飞。”
皇后摘下嘴上的帕子笑道,“我能想象出来这样的船造成后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战时诈败,精兵藏于下舱,划船者跳水而逃,故意将船弃于敌人,待贼登船,机关大开后,贼皆翻入中层刀,钉板上,便可将其生擒活缚。”
另外三人闻听皇后此言,都大感惊异,崔景言符合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如果敌人识破计策,不抢登船,则将火龙船突入敌阵,将船身两旁暗伏火器百千余种一齐施放,对敌船来说是种重创。按江宁造船司的预想,火龙战船造成后,在行军打仗时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一座足抵常用战船十座。”
皇帝笑道:“古有草船借箭,今有机关四伏火龙船,造船的折子朕迟迟没有批复,是因为朕之前有所顾虑,今日同爱卿一叙,朕定下心了,不必再等朕的折子了,随后就让船司按照计划制船吧。”
等他们应下,“臣等遵领圣谕。”皇帝望向身侧,“没想到桓桓也懂船。看来最近背着朕偷学了不少。”
郁兮娇颜一笑,“宫里的藏书那样多,随便挑两本都是宝。我没偷偷背着你,万岁爷批折子的时候,我闲没事的时候就翻看你殿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书。”
帝后两人的交谈,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两位老臣听得也酸倒了一排牙,有的话,有的事情是年少之人才能厚着脸皮说得出口,做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