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饮着茶道:“我们是外地来的,想尝尝江宁的板鸭。其他的菜色,你们店里还有哪几样做的好?”
对待能包得起雅座的客人,伙计的态度无比殷勤,笑道:“回爷的话,来江宁秦淮河边上,哪能不吃“水八鲜”呢?堪称我们江宁菜的特色!”
郁兮好奇的问,“水八鲜,可是有八道菜?带个“水”字,难不成都是秦淮河里的水产?”
伙计伸了四个指头,“姑娘只猜对了一半,水八鲜指的是四荤四素,分别是鱼,虾,蚌,螺这四荤,红鲜菱,鸡头果,茭儿菜这四素。”
皇帝问,“这里面的鱼是哪种鱼?”
“回爷的话,”伙计道:“是六合城南面龙池湖里的鲫鱼,龙池的鲫鱼头小,脊厚,体盈,腔小,香鲜爽利,好吃着呢!”
皇帝道:“那就把这素八鲜一样来一道吧。”
“万……”郁兮出声阻拦道:“六爷,我们人少,吃不了那么多的,省着些点吧。”
皇帝拨着茶盖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不要留遗憾,一道菜尝一口撑不着的,你要是觉得浪费,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那我听你的,”郁兮摇着团扇发笑,“跟了六爷这么久,六爷只请我吃过一次烀白薯,今天我要痛快宰六爷一顿不可。”
7皇帝吹开茶气,淡声笑,“我财大气粗,不怕你宰。”
伙计也掺和进来笑,“那小的就记下了,咱们店里水八鲜里的这道鲫鱼有红烧和清蒸两种做法,您二位看想吃哪一种?”
问题抛给皇帝,解决的办法就是各来一份。再加上凤尾虾,松鼠鳜鱼,海参鱼翅等各式各样的当地特色菜。等到菜式上齐,两张桌子拼凑在一起才勉强能摆得下。
郁兮微有怨言,“由着六爷胡来,手下没一点约摸,这些菜式在家里都吃过,鱼啊虾啊的,都点重样了。”
皇帝夹了块板鸭来堵她的嘴,“家里的,哪有本地的正宗。”
伙计笑问:“请问姑娘,我们饭馆里的板鸭味道如何?”
郁兮嚼着满口的皮白肉红,余味中还有回甜,点头夸赞,“不错。”
皇帝从那道清炖芙蓉龙池鲫鱼中舀了一碗蛋花鱼汤放在她的手边,让郁兮就着下菜,又问向伙计道:“听说你们店里晚上有唱白局的?”
伙计应是,“马上就开始,今天晚上第一场是出戏,第二场就是了。”
见皇帝心事重重的样子,郁兮往他盘子里夹菜,“吃饭,吃饭的时候别想衙署里那些事。”说着也抄了块板鸭喂他,“自己凿不开这张嘴,非得要我来喂呀?”
皇帝不能让皇后的手端着,端着累人,便就着皇后的手吃了口鸭子,然后自己提了筷子用膳。周驿在一旁守着想笑也不敢笑,全天下最刚强的男人,也有在姑娘面前犯软委屈的时候。
吃着聊着,楼下的戏台开演了,民间小调自然不如升平署剧目排演的正式,整台只有唱诸葛的老生和搭戏的司马懿两人,也没有什么扮相,一条大长衫子着身,一挽袖就开腔,张口就是那段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台上两人主唱的是诸葛亮,司马懿的角,兼顾把其他角色也都演了。一曲作罢,满堂喝彩。
郁兮第一次发现原来民间的乐趣如此简单,唱戏的那些角唱的也不一定到位,多数人都很捧场,也有部分人狂呼乱叫,往戏台上掷钱,她也忍不住随着人潮拍手叫好。
皇帝看向周驿,以为有话吩咐,周驿赶忙走近,龙口一开只是压低声赏他了一句:“这地方选的不错。”
周驿低眉敛目应了声就退下了,皇帝很少夸人,这次有些把他给夸懵了,他顺着皇帝的喜好选了这家饭馆,看来是选对了。皇帝南巡身份不能暴露,故而不能选择那些知名张扬的酒楼,办不好撞见哪个官衙里的达官显贵,被人认出来,微服私访就失去了意义。就要选择这种不显眼,又不失体面的饭馆。
更重要的是,帝后同桌,脱离官僚氛围,在闹市中取一片静,闻听一曲下里巴人,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并不是天天有的。
诸葛亮和司马懿下来了,上来的是一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女人,发鬏上并无装饰,穿着朴素干净。上台的那几步能看得出她行动十分利落。
郁兮握紧皇帝的手,悄声说:“万岁爷你看,这应该就是织坊里的女工了。”
女工开口清唱道:
“双臀坐不安,两脚蹬不败。
半身人地牢,间口床荤饭。
逢节暂松闲,折耗要赔还。
经络常通夜,抛梭直到晚。
将一样花板,出一阵嫂酸汗,
熬一盏油干,闭一回磕睡眼。”
郁兮听得心花怒放,“万岁爷你听,她只是说平日里劳作辛苦,并没有说官府,说万岁爷的半分不是。”
江南的女人,即便不再年轻,身上还是不落温婉的风情,婉转的音调赋予了她满脸的俊俏。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场中大多是男人,前者对后者是一种巨大的刺激,一曲过后场中相声如雷鸣,叫喊声此起彼伏,让她再来一曲。
台上的女人趁着兴头又唱了一曲云锦艺人在做工时的口诀:
“枝不得对发,花不可并生。叠字如品花,发梢似燕飞。
小瓣尖端宜三缺,大瓣尖端四五最。老干缠枝如波纹,花头空处托半叶。
行云绵延似流水,卧云平摆象如意,大云通身连气,小云巧而生灵。
蝙蝠从来形不拘,如龙似虎方称奇,虎头云耳身似鼠,两翅斜飞有高低。”
……
“谢谢各位客官捧场。”女人拒绝了第三出表演,像她口中吟唱的那样,行云流水一般踩着脚下那些铜钱就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
这就是江南,这就是天下,千人千面千种风韵,永远预料不到何时何地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郁兮眼中波光潋滟,抬头看向身侧,“万岁爷这下可放心了?你觉得她唱的好不好?”
皇帝降下眼睑,微微颔首,“这些勇于出门唱白局的女人们还是很有风骨的,朕今日也长见识了。”说着一嗤,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朕没听错,用的还是满江红的曲调。江南人杰地灵,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朕明天再去江宁织造处看看。”
“好啊,我陪万岁爷一起去。”她望着台下轻笑,手指在他手背上轻描淡写的抚,却像捕兽的夹子一把钳住了他的心,皇帝握住她的手腕,“桓桓,朕有些累了,回行宫吧。”
她看向他,缓缓打了个哈欠点头,茶足饭饱之后离开这一方闹市回到行宫,江宁行宫就设在江宁织造府内,数十个院落组成的建筑群,入了行宫大门,正殿的位置在三进殿所还要靠后方的位置。
刚下马,就下雨了,江南的春雨还没有京城的秋雾浓重,细如牛毛,甚至难以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安静的甬道里,郁兮的花盆底叩响在青石板上,“万岁爷,”她拉着他的手道:“其实我不喜欢穿这样的鞋。”
皇帝敛起步子,“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是不是累了?朕背你回去?”
郁兮噗嗤一声,晃着他的袖头笑,“万岁爷说笑了,你是大邧天子,背着一整个天下,不能背我,人来人往的让谁看见就不好了。”
“那就脱了。”他道。
“什么?”
皇帝拨她湿润的鬓角,“朕说,你不喜欢穿,这会儿就先脱了。”
“真的?我能这样做么?”
“为何不能?朕准许你了。”
于是她的一双嫩足与青石板相接,雨水在她足尖荡起涟,她的脚底结满了湿润的苔藓。他站在原地,望着她在雨中欢呼雀跃,开心的像个孩子。
他躬身,周驿赶紧上前捡起皇后的那双鞋袜,他又起身沿着她的足迹前行,目光追随者她的背影。
她与他若即若离,时而回头冲他笑,时而来牵他的手,“在外面,真的太舒服了!”
“地上凉么?”他问。
她的足背躬起来,“有一些。”
他揽起她的腰,抱她起身,“不让背,朕总能抱你吧?”
她搂住他的脖颈,眼睛笑成了月牙,“万岁爷小心点,别闪到腰了。”
皇帝觉得皇后只是在关心他,但是他宁愿相信她话里有话,别有深意。
回到正宫殿中,郁兮洗漱后,滚进了被褥里又一阵阵打起了瞌睡,朦胧之间看到床罩外站着一人,她闭上眼喃喃道:“时候不早了,万岁爷早点休息吧。”
然后就感觉脚踝处附着上了一层温度,郁兮往回收退,他却捏着不放,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万岁爷别闹了……”
第67章 蟠桃
她的两支脚踝像一双精致打磨的象牙筷, 笔直玲珑的骨骼, 白腻光滑的肌理, 让人忍不住含握在手中摩挲。
郁兮实在是太困了,他能察觉到他的手指往上得寸进尺的进犯, 却无能为力, 直到被他欺身缚于脸下, 方才有所警醒, “万岁爷, 在饭馆那时不是你喊累的么?你这是做什么?我也累了。改天吧好不好?”
皇帝吻她阖起来的眼帘,“此一时彼一时, 桓桓,朕闪到腰了,需要救治。”
“万岁爷, ”郁兮迷迷糊糊的推开他的脸,笑道:“你真无赖。”
她慵懒的时候比她清醒的时候更迷人, 皎洁如月的额头洒下迷濛滂沱的月光,“桓桓,”他呼吸急促的吻她的唇, “你陪陪朕吧。”
他轻啮她的耳垂,逼迫她回应, 郁兮眼前渐渐起了雾,她看不清他了,呼吸与他的气息混乱交织在一起。
他不断汲取她唇畔上的露水与花香,郁兮听到了花丛中蜂蝶的翅膀嗡嗡振动, 后来她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们的五识连通在一起,她看到他在茫茫雪域中翱翔奔驰,耳边是他吹响的号角,力量雄浑,足以搏击长空。
最后她的脚踝落在了他的肩沿上,潮红滚烫的脸颊像飘零的一片花瓣在他掌心微抖,她恍惚的望着他,眼底里是一池江南微雨,凝结成一丝一缕的波痕,一下,两下,复又一下,有雨滴碎屑惊起。
雨声渐歇,他拥紧她,鼻梁纠缠着她的耳颈,爱一个人,只想用最柔软最深情的话抒发自己的内心,“桓桓,你要一辈子陪着朕。”
她抚平他眼尾紧绷的脉络,把掌心贴在他的心口,轻轻嗯了声。他又来吻她的唇,她笑着躲开,额角好像还撞到了床头板上,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初春的江南,晨醒时窗外是燕语莺啼,像她昨夜曼妙的呻/吟,她躲在他的怀里,像初生的鸟雏,额头上还有尚未消落的汗意,身子微微一颤,才从梦中醒来,眼皮抬了几下,才勉强抬得起来,看到他噘嘴道:“天都亮了,万岁爷该上朝了。”
皇帝抚她的唇角,“睡糊涂了?我们这是在江南,朕不用上朝。”
郁兮微微愣了下方才想起来,她合上眼,挤眼咂了下舌,捂着额头说,“疼!昨天晚上我撞到头了,都怪万岁爷!”
摘下她的手,看她鬓角还如晶莹剔透一捧雪,没有伤痕。皇帝这才放下心,把她箍在怀里笑道:“龙凤呈祥的时候,桓桓为朕吃些苦头,也是值得的是不是?”
龙凤呈祥?皇帝厚起脸皮,美化一件事情的能力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谁愿意跟你呈祥了?”郁兮气鼓鼓的背过身,“为万岁爷撞床头板一点都不值。”
皇帝把她翻过身,悄声说:“那朕以后轻点,桓桓的枕头往下再放放……”
“我没脸听你嘴里不干不净的,”郁兮慌忙抬手掩他的嘴,“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在臣工们面前装的一本正经,只知道对我使坏。”
皇帝挑眉吻她的手心,支肘靠在枕头上,目光在她颌下辗转,“齐天大圣为何要大闹蟠桃园,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王母宫里的蟠桃确实味美,朝中大臣们土地贫瘠结不出什么好果,桓桓腰肢上却结了两颗,朕百吃不厌。”
“你讨厌!”郁兮涨红了脸,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万岁爷是史上最无赖的皇帝。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桓桓,”皇帝一手捆住了她一双手腕:“朕说了这么多,意思是时间还早,而且过两日又要登船,要不我们……”
郁兮听懂了他的暗示,正容亢色的说不,“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我想再睡一会。”
皇帝把她拉进怀里,“那朕陪你一起。”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郁兮反抗不成,只能欺哄,“万岁爷,”她吻他的下颌,“晚上好么?我要做万岁爷的贤后,大早上的我不能纵容万岁爷做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
皇后另辟蹊径站在家法伦理的制高点来约束他,皇帝有些受到掣肘的感觉,他眯眼审视她,“桓桓晚上打算如何犒劳朕?没有价码,朕不能轻易答应你。”
郁兮羞涩的垂下眼睫,扒在枕头上凑到他耳边道:“万岁爷最喜欢我那件蜀绣的肚兜,今天我换……”
“桓桓!”皇帝仓促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抬手揉揉鼻梁,咽了口气道:“别说了,朕明白了,朕答应你。”
郁兮侧身躺下来笑,依偎在他怀里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回笼觉。
醒来后坐在花木扶疏的廊间里,听着轻风细雨,品尝江宁当地的干丝,小笼包饺作为早膳,摇一摇扇子吹温一道甜粥,万般惬意。
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外加江南织造郎中曹行知伴驾,一行人冒雨在江宁织造府内巡视,皇帝精神焕然,开口道:“昨天夜里朕专程去听了一出江宁的白局,你们江南的女子不仅织绣的手艺高超,说唱方面的才艺也很出众,这次真的是让朕大开眼界。”
一听皇帝竟然深入坊间听白局,三位陪同的大臣脸上淋的究竟是雨还是汗一时难以分清,曹行知忙道:“回皇上……”